虽然堂前狭窄,但仍有小小天井,月光倾泻而下,正照在马周的侧身,微妙的反差,将李善整个人隐入一团黑暗中。
马周一边细说,一边留心打量,黑暗中的李善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甚至几次目无焦点的盯着某处。
“爵封县公,身为百里侯,肩负重责,却与突厥通商,一旦事泄,万劫不复。”马周有些焦急,劝道:“代县之今日,非君之过,何至于暗通突厥?”
不干事就不会出错,如果只负责伤兵营,即使不能分润军功,也至少能全身而退……这是马周的想法。
最关键的是,李渊自晋阳起兵就臣服突厥,赠送金银丝绢,其实就是贿赂,后李唐建国还曾经在灵州、代州与突厥互市,但很快战事连绵而起,刘武周、吕崇茂、苑君璋连接而起,而且还是得到突厥支持的,这导致互市只维系了很短时间。
再之后处罗可汗病逝,颉利可汗上位,年年南侵,李渊在武德五年正式下诏,绝突厥互市……换句话说,和突厥通商,那是犯法的。
“阿堵物虽好,但君年未弱冠,大好前程,何必……”
“呵呵,呵呵……”低沉的笑声在对面黑暗中想起。
李善上身微微前倾,面孔在月光中若隐若现,饶有兴致的盯着马周,“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宾王兄却只提前者,不言后者。”
“世人皆言,李怀仁以仁义为先,宾王兄却道某好阿堵物?”
看马周默然无语,李善轻叹一声,心想真不愧是青史留名的白衣卿相,居然能看得穿这一点。
的确,来到这个时代,李善总觉得,兜里不满就有朝不保夕之感。
但这一次,真的不是!
李善长身而起,面容严峻,挥袖道:“此番赴任,绝不能无功而返!”
“即使前路坎坷难行,即使艰难困苦,但也必要奋勇向前,踏破此关!”
“若碌碌无为,圣人何以视之?”
“秦王何以视之?”
“裴世矩如何视之?!”
马周仰头看去,月光映在李善的脸庞上,眼神中是不容置疑的坚毅。
“建功立业,男儿之志!”李善声音放轻,但节奏加快,“代县百废待兴,却如同白纸,任吾挥毫!”
“天下还有第二张这样的白纸吗?”
如果说去年在山东是被逼的,但这一次,李善已经做好了准备……至少心理做好了准备。
在这样一张白纸上挥毫泼墨,以此为进身之基,以此得满朝盛赞,以此得李渊、李世民的重视,也要以此给裴世矩一记让整个河东裴氏都牢牢记住的耳光!
这时候,马周幽幽道:“若马邑战败,突厥破雁门,如之奈何?”
李善霍然转身,狠狠瞪着马周……这种气氛,说这种屁话,有意思吗?!
如果突厥大军破关而入,李善就算会撒豆为兵,呼风唤雨都没鸟用……只能灰溜溜的南窜。
如果那样,李渊、李世民未必会在意,朝臣也知道这不是李善的罪过,但裴世矩就有了施展手段的空间。
李善相信,裴世矩将自己丢到代县,绝不会没有后手。
马周干笑了两声,“既然如此,那请怀仁细述。”
“其一,并非仅与突厥通商。”李善没好气的坐下,竖起了食指,“商队出雁门,入朔州,西行入草原大漠,北上往云州,如何能说是与突厥通商?”
马周眉头微蹙,“如今虽高满政举朔州来投,但局势未稳,朔州往西往北都是突厥……”
说到这,马周顿了下,才低声道:“怀仁之意是铁勒诸部、契丹、靺鞨、奚族?”
“前日曾言,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李善失笑道:“难道要将整个代州为其牧场?”
李善加重语气,“宾王兄忘了吗?”
“高满政当年身为刘武周帐下重将,最终投唐,其麾下将士尽是汉人。”
马周恍然醒悟,“苑君璋?!”
“不仅仅是苑君璋……还有云州,还有榆林,郭子和当年起兵,虽侍突厥,但麾下尽为汉儿!”
马周神情激奋,举手抬足,“怀仁此策当成,商队行进,以财揽人,许以田产,汉儿当归故土……只要雁门不失,必能恢复代县旧观,还能更甚之!”
想不通的问题突然豁然开朗,马周一直将目标放在突厥身上,却忘了云州、朔州、榆林甚至梁师都的地盘,这些地方都依附突厥,可以算是突厥的地盘,但那些民众饱受战乱之苦,如若能以其添补代州人口,此消彼长……
甚至马周都想到了第一个目标,苑君璋。
苑君璋是刘武周的妹夫,是前隋代州长史苑侃之子,麾下将士绝大部分都是代州人。
对面的李善依旧保持着平静,等马周略略平复,才轻声继续道:“各族皆能通商,突厥亦不会例外,吾欲窥突厥内情。”
“大军未行,情报先明,突厥往来如风,看似势大,实则各族汇聚而成,非铁板一块。”
“所以需要分门别类,如颉利可汗……”李善嘴里在说颉利可汗,心里却在想着这厮的侄儿,历史上一度能与其平起平坐,最终助唐军覆灭东突厥的那位突利可汗。
也不知道这位突利可汗究竟何等人物……李善隐约记得,历史上这位和李世民关系不错,后者还曾在阵前挑拨其与颉利可汗的关系。
“其二,驻守雁门的江夏郡公李高迁。”李善叹道:“民以食为天,故以田为重,但欲富,非商不可。”
“虽未详查,但必有商队出关。”马周赞同的点头,“只是数量很少而已。”
李善知道,这是肯定的,突厥和中土都需要资源互换,只是如今战时,双方明面上不能以正常商业的方式进行,这边只能选择走私,而突厥……直接挥军来抢。
“此策若行,必然……若李高迁不许,此策难行。”马周想了会儿,“昨日杜晓去雁门了,明日回来,可以问问……”
李善点点头,这种成规模的公开化走私,必须打通关节,希望李高迁是个能为五斗米折腰的货。
“其三,这件事,必须密告圣人、秦王。”李善压低了声音,“否则他人以此举告……”
马周皱起眉头,“此等事……圣人、秦王会许之?”
“犯禁货物不出关。”李善笑道:“应该无碍。”
这点把握李善还是有的,而且他还有其他的计划来安李渊的心……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也算看清楚了。
李渊这个皇帝,说不上英明神武,也说不上什么昏庸,但有一点,他对臣子的态度,是论行更论心……只要臣子坦然,李渊还算优容。
但马周不这么想,身为百里侯,与突厥通商,他忍不住吐槽,“怀仁,你当日还自谦不擅媚上?!”
李善脸一黑,你特么什么意思?!
马周忍笑咳嗽两声,“对了,此事不妨告知东宫。”
“东宫……李高迁?”李善眼睛一亮,李高迁是太子嫡系,如果能从中斡旋,那商队出雁门就顺理成章了,大不了给李高迁分润一二。
两人相视而笑,突然外间赵大禀报,“郎君,杜晓求见。”
李善和马周都有点紧张,这么晚还要赶回来,难道雁门出事了?
片刻后,杜晓大步入内,躬身道:“郎君,小人刚从雁门赶回,江夏郡公携两千民夫出雁门。”
“什么?!”李善一跃而起。
李高迁那厮出战,带上两千民夫作甚?
问题是,两千民夫出关,那即将到来的秋收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