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结束后,沈默云匆匆离开宫城,他要安排台阁的乌鸦对七宝阁进行查封与搜检。
孙大成被剥去官服,关入刑部大牢待审,这位曾经风光一时的户部尚书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既然沈默云在朝会上如此笃定地说他盗卖粮草,那么后面的询问不过是走个过场,因为没人相信沈默云会在这种事情上胡言乱语。
一名大内监带着几个小黄门匆匆赶往鲁王府,向大皇子传达开平帝的口谕。
裴越缓步走出太极殿,脸上并无自得之色。
“裴小子,留步。”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越扭头望去,只见东府左执政、大梁实际上的宰相大人莫蒿礼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脸上挂着温和的神情。
裴越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听力出现幻觉,待看见对方的表情才确认,这位左执政确实是在对自己说话。
“莫大人。”面对这位历四朝而不倒,官位越来越高,如今已然站在文官顶峰又被封为太傅的老人,裴越必须保持足够的尊敬。
莫蒿礼颔首道:“陪老夫走一段路,如何?”
裴越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这是晚辈的荣幸。”
两人沿着宫内直道前行,那些衣紫重臣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一幕,没有人上前打扰。勋贵之中不乏有人想在散朝后找裴越聊聊蜂窝煤入股的事宜,但是在看见莫蒿礼将裴越叫到身边后,只能另寻机会。虽然这些年朝政主要是洛庭在操持,莫蒿礼只是坐镇中枢,很少插手具体细务,但能够参加常朝的文武官员都不会轻视这位身躯单薄的老人。
当初席先生帮裴越分析朝臣的时候,莫蒿礼便是重中之重,虽然从裴越正式踏入朝局以来,这位老人不显山露水,似乎没有什么惊人的举动。但无论是席先生还是谷梁,都郑重地提点过他,老虎即便年迈依旧是百兽之王。
莫蒿礼注意到身边的年轻人浑身紧绷的姿态,不禁温声道:“不必紧张,老夫只是想同你闲聊几句。”
裴越恭敬地说道:“老大人见笑了,晚辈没见过大场面,紧张是难免的。”
莫蒿礼微笑道:“你能这般说可见还是太谨慎了。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子爵,一出手便扳倒一任户部尚书、禁足一位皇子亲王、拆掉一家三十年的商号,若这还不算大场面,还有什么能算呢?”
裴越心中立刻将戒备提到最高等级。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但是以莫蒿礼的身份地位,似乎没必要对自己这个年轻武勋假以辞色。如今这些大帽子仿佛不要钱一般甩出来,却不知他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犹豫片刻后,裴越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大人,晚辈只是被迫反击,并无害人之心。”
莫蒿礼颔首道:“老夫明白,否则洛季玉也不会帮你。”
这句话让裴越心中微震,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老人,只见他在朝会上浑浊的双眼变得清明许多,眼神里泛着睿智深邃的光。
谷裴越自信那夜与洛庭的密会无人知晓,今天在大殿内的配合也非常自然,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似是看出他内心的想法,莫蒿礼继续说道:“如果他不是对你青眼有加,自然也不会主动出手帮你引出蜂窝煤的相关话题,那样的话你如果主动献上方子与策略,难免会显得生硬,毕竟你的商号运转将近一年,有太多的时间求见陛下。洛季玉是何等人物,老夫应该比你更了解些,以他的为人和性情来看,只有你们曾经达成过某种约定,他才会心甘情愿地替你铺路。”
两人身旁无人窥视,其他官员都下意识地离得远些,裴越依然紧张地左右看看。
十月中旬的阳光虽然明媚,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凉意,他却感觉到身上冒出冷汗,面皮有些发烫。
莫蒿礼微微摇头道:“前面便与你说了,不必紧张,老夫这只是猜测而已。退一步说,即便你们真的有过约定,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举,老夫既然在朝会上没有点明,更不会事后枉作小人。”
裴越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勉强笑道:“老大人,那您说这些只是为了吓唬晚辈吗?”
这话便是默认的意思。
莫蒿礼面色依旧平静,他望着前方宽敞的宫前广场,脚下笔直平整的宫内直道,感慨道:“如果你没有出面帮简容那个浑小子解围,今日自然不会有这番交谈。”
裴越恍然大悟,愈发有些敬畏地看着这位老人。
莫蒿礼轻声说道:“你忍让多时一朝翻盘,仍旧能保持自己本心清明,老夫觉得很好,所以才啰嗦几句,你不要嫌弃。”
裴越连忙答道:“晚辈不敢,老大人请说。”
莫蒿礼沉默片刻后说道:“庙堂不比草莽,不能事事行险,即便赢在一时,终究会败于长久。”
裴越沉默不语,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就拿今日这件事来说,如果不是他从头到尾示敌以弱,让那些人以为自己毫无招架之力,以至失于细致,留下许多马脚把柄,他又怎能完成逆转?以七宝阁之财力、户部尚书之权柄和鲁王之威势,他一个没有根基的年轻子爵,不行险如何能够做到今日这般程度?
莫蒿礼望着他复杂的神色,心中轻轻一叹,轻声说道:“凡走过必留下脚印,你今日用大皇子算计七宝阁,用那位郑主事算计孙尚书,这些事看似顺其自然,但是真的无迹可寻吗?老夫能看出来,你就不怕陛下事后也能回过味来?到那时,你又如何自处呢?”
裴越心中兴奋与骄躁的情绪渐渐消退,虽然还谈不上后怕,但他已经清醒过来。
莫蒿礼继续问道:“简容那个浑小子虽然素有清名,但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侍御史,手下无人,家中无财,莫说去竹楼潇洒一番,他连竹楼的门往哪开都不知道。老夫好奇的是,简容又怎会知道你和大皇子饮宴时的细节?莫非他是天人下凡,掐指一算便知道大皇子要以十五万两的价格强买你的产业?”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不带一丝情绪,然而落入裴越耳中却是雷霆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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