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我和翠萍将一大盆的碗筷洗出来，两人直挺挺地倒在榻上捶腰。</p>
「小姐，如今生计好，每日盈余有百来文，再攒一些便能给你去教束脩学琴。」我翻了个身，不想听她念叨：</p>
「我一个女子，又落魄了，还学这些做什么。不如你将攒下的钱拿出来，咱们在城西买一座小宅子，往后是病是老都有着落了。」她气得坐了起来：</p>
「小姐年纪不大，怎么好如此市侩。」</p>
我没有回她，假装睡着了。</p>
翠萍是个很聪明的人，我估计她一眼就知道我是假装的，却没有拆穿。</p>
她叹了口气，蹑手蹑脚下地去掏瓷瓶儿。</p>
瓷瓶里是我俩这一年攒下的钱，我估计能有个十两就不错了，她却来来回回每日都要数一遍。</p>
像极了从前在沈宅的样子。</p>
我原是尚书台任沈宏山的女儿，从小金尊玉贵教养长大，七岁了连银子是什么用处也不知。</p>
翠萍是我房中的丫鬟，梳双环髻，圆脸，一对十分生动的眼睛。</p>
母亲曾拉着我的手笑：</p>
「你看这丫头爱财，是她的她一文一毫都要争，不是她的，她看都不看一眼。是个有气节有主意的孩子。」就是因为这句话，本要被奶嬷嬷打发出去给四哥做通房的翠萍被留了下来。</p>
翠萍和我说，她攒了那么多年的钱，就是预备有一日能给自己赎身，去过不伺候人的普通日子。</p>
给四哥做通房的事儿，本是过了明路的，她差一点便永远也走不了了。</p>
可到日子那天，我却抱着她不撒手。</p>
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p>
翠萍笑着说：</p>
「小姐将自己圈在我腰上，死活都不肯放我走出那个院子。四少爷气得直跺脚，却叫你一嗓子嚎得没了脾气。」也是那次，她鼓足了勇气跪在地上，说她想留下来伺候我，不想去给四哥做通房。</p>
我撇撇嘴，将一筐嫩绿的小油菜放到地上。</p>
「我那四哥，整日甜言蜜语哄骗小丫头同他亲嘴儿，我不喜欢他。」转念一想，也许就是因着这件事，她才会在沈家被抄时，将我从狗洞顺出来。</p>
可我还没想明白她为何后来也愿意带着我这个累赘，就被一把薅起来：</p>
「教琴的那位女夫子快授课了，你收拾收拾听墙角去，今儿少卖两碗面也无碍。」翠萍手艺好，能把清汤寡水的东西做得格外香，谁家手头充裕要下顿馆子，都愿意来我们的面馆儿。</p>
翠萍又极为大方地隔三岔五送些东西，故而左邻右舍都和她十分交好。</p>
出了门，就是出城收菜的张叔，一到约定的日子，他就专门拐来一趟，捎我去樱桃巷的书塾。</p>
路上会碰到卖肉的王婶，她见我就顺手塞过来个马扎，我抱在怀里钻过书塾的狗洞便能坐下。</p>
书塾的守门也是翠萍的好友，他家孩子喜欢吃翠萍做的糖冬瓜，我去听墙角，他总睁一只眼闭一只。</p>
你瞧，我家翠萍是多厉害的女子。</p>
我没有琴，手里拿了一把烧煳的麦秆子，每每都在地上画了线，凭空弹。</p>
当今皇帝爱琴，许多琴艺高超的女子都能体体面面地做女师，面圣奏乐。</p>
翠萍叫我学琴，她说终有一日，咱们能面见皇帝，痛陈冤屈。</p>
多傻的话，我俩连琴弦都买不起一根，却想着哪日能名声斐然面见皇帝。</p>
可这话若是翠萍说出来的，就平白叫人信服。</p>
若她说能搭一副登天梯，给我送上去求神，我也是信的。</p>
听完课已到了寅时，是面馆关门收拾的时候，最为忙碌。</p>
我抱着马扎小跑回去，半道就遇到了王婶。</p>
「小龄，你家门口来了一大群人啊！我滴亲娘，带刀的拿伞的，乌泱泱一大群，你快回去看看吧。」我抹了一把脸，将马扎塞到王婶怀里，撒腿就开始跑。</p>
刚跑到巷子口时，我腿一软跌坐在地上。</p>
王婶不认识，我却认识。</p>
这是皇帝的仪仗。</p>
小小的巷子被围得水泄不通，每家每户都站了两个带刀的护卫，不让出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