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掩好的杯盖，茶盏上都冒着袅袅的白雾。</p>
这盏滚茶，怕是只是碰一下，就能立时烫破手指吧？</p>
一个小小的奴婢，怎么敢在敬茶的时候做这种小动作？</p>
是老太太的指使，还是她这位名义上的母亲？</p>
明雀的眼神从面色冷肃的老太太脸上扫过，又落在了安定侯夫人霍氏的脸上。</p>
后者对上她眼神，似乎有些躲闪，当下就低下了头。</p>
明雀还想再看，老太太就发了话：“愣着做什么？请你来，是站这儿当木桩子的？！”</p>
说着，竟是有动怒的趋势：“不愧是明家人，一窝阴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p>
被人指着鼻子骂，明雀有难堪，却没有半点生气，一是明家那群人，确实上不得台面。</p>
二却是，她早听过老太太之名，前朝的公主，最是看重礼仪。</p>
她当然不能直说霍氏的小动作，那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婆婆，说出来，即是不孝。</p>
但……</p>
明雀垂眼，伸手，隔着纱绢，端起了茶盏，在侯夫人面前恭敬跪下，双手稳稳当当地将茶盏托上。纱绢将白雾盖下，肉眼看过去，竟是与常茶无异。</p>
霍氏下意识地去看明雀身后，却被挡了个严实，正对上明雀仿若洞察一切的眼神。</p>
“母亲，请喝茶。”</p>
明雀权当不知她的疑惑，只双手将茶盏往前再递了递，恭恭敬敬的模样，便是老太太也挑不出半点错来。</p>
霍氏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茶，她分明吩咐好了，今日上茶必是滚烫，底下人绝不敢不听话的。</p>
可若真是滚烫，怎地透不出半点热气来？</p>
难不成，是底下人弄错了？</p>
她这一思虑又耽误了些功夫，见她失礼，老太太的脸色更是难看，只碍于新妇在场，不好打当家主母的脸，当下轻咳一声权当提示。</p>
这就是催促的意思了。</p>
老太太治家甚严，霍氏不敢再拖延，只好看着那茶盏伸出手去，一边安慰自己，定是下面的人弄错了，待回去，她定要好好罚……！</p>
手指落在茶盏上的一瞬，她猛地瞪大了眼，滚烫的热度瞬时就将她手指烫得发红，手掌狠狠一颤，几乎要当场将这茶碗摔出去！</p>
只是还不等她动作，老太太似有所知，眼神又转了过来，冷冷的，带着烦躁。</p>
霍氏一顿，竟是将要动作的手，硬生生的按下。</p>
她强忍着剧痛，端起了茶碗，低头碰了一口，随即立马放在了桌子上。</p>
动作仓促间，撞得叮当哐啷响不说，茶碗落桌声音巨大，茶水更是溢出一摊。</p>
老太太终是忍不住了，手掌一拍桌子，柳眉倒竖：“景华，你若是对我这个老婆子有不满，尽管说出来，不必拐弯抹角！”</p>
霍氏被狠烫一手，又被老太太指责，此刻心头有苦说不出，只能连忙站起，低头告罪：“媳妇不敢！”</p>
边说，边将恨恨眼风扫向下首跪着的明雀。</p>
这小蹄子定是故意的，看着她出这么大的丑！</p>
明雀听着老太太的训斥，暗地里搓了搓烫痛的指尖，脸上表情恭敬，回看霍氏的眼神里，笑意却明显。</p>
进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了，老太太似乎与霍氏有什么争吵，一脸不开心的模样，霍氏眉眼里都是不悦，却未敢发言。</p>
想必，这对婆媳平日相处并不愉快，只是霍氏娘家身份低微，不得不伏低做小。</p>
霍氏命人给她端来滚烫的茶，无非是要她在老太太面前失礼，加上明家人的身份，惹得老太太大怒。</p>
却不知道，她从生下来起就被送入了庄子，明面上是个小姐，做的活儿却与丫鬟无二。</p>
长年累月的农庄劳作，手指上早已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茶碗滚烫不假，但只要控制好接触的地方，也尚能忍受。</p>
但霍氏这种常年娇生惯养的主母可不比她，便是能强忍，又能忍几时？</p>
老太太存了一早上的气此刻终于得到了发泄，说起来便没完没了，明雀一边听，一边看霍氏脸皮由红转青再转白，昨晚霍少霆给的气，并今早被丫鬟轻看的不悦都消散了许多。</p>
丫鬟手里托盘上那盏茶也逐渐放凉。</p>
明雀估摸着时辰，端了剩余那盏茶，再次双手奉上头顶，垂首低眉，态度恭敬，只这次，未发一言。</p>
老太太教训人的话音一顿，看过去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探究。</p>
她有意说个没完，并非全然要出气，另一方面也是在看新嫁妇的作为。</p>
新嫁妇初来乍到，婆婆出丑，再不和也难逃其咎，霍氏此刻不发作，日后也是要找由头算账的。</p>
但作为新嫁妇，贸然打断长辈训斥，更是大不敬。</p>
左右都是为难，最后都难逃训斥，这场“鸿门茶”本就是她对明家的不满，也是个下马威。</p>
却没想，这名不见经传的明家大小姐，竟是一眼看出本质，恭敬不语，打了她个措手不及！</p>
不语，只以动作打断训斥，何谈不是对婆婆的孝心？</p>
恭敬敬茶，更是透出乖巧听训的姿态，便是当年在宫里，也挑不出半点失礼。</p>
这个新嫁妇，不得罪婆婆，同时却投了她的所好，不简单！</p>
老太太停了嘴，不言不语，却也没有伸手接茶。</p>
明雀自知这考验尚未落幕，凝神静气，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当当，半点不见摇晃。</p>
堂内一时鸦雀无声。</p>
静默足有半柱香，老太太才轻哼了一声，接了茶轻抿一口，随即置于手旁桌上，开口语气却见轻缓：“起来吧。”</p>
明雀点头，缓缓起身。</p>
动作间可见僵硬，她却轻轻挪步至霍氏后侧，随即双手合拢腰前，站姿端庄有礼。</p>
老太太挑了挑眉，这明家的姑娘，跪了这么久，腿都僵了吧，却还记得长辈面前不可失礼，倒是和她父兄不一样。</p>
这般想着，她看向了明雀身后，眼神扫过丫鬟手中染了红的贞洁帕时，一凝，随即摇了摇头，可惜了，这么个识趣懂礼的姑娘，偏生在明家。</p>
她挥了挥手，身后的大侍女就往前一步，将手中捧着的小茶碗送到了明雀眼前。</p>
“喝了这碗避子汤，你就回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