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顾家接到消息，说是高嫁去宁远侯府的嫡长女顾静姝身子不好，怕是要不行了。</p>
顾父是五品通政司参议，顾静姝能嫁给宁远侯世子谢庭训，本就是高嫁。</p>
更遑论谢庭训并非靠祖上荫庇的纨绔子弟，他如今正任尚宝司少卿，掌管皇上的宝玺和印信，前途光明。</p>
当务之急，不是顾静姝的身体，而是保住顾家荣华。</p>
顾家老夫人思忖再三，叫儿媳徐氏领着四位待嫁的姑娘到宁远侯府走一遭，名为探病，实则是叫顾静姝从这四人中，挑选最合适的姑娘成为续弦。</p>
徐氏提前两日便向谢家递了拜帖。</p>
到了约定的时日，徐氏带着四位顾家女从角门进入侯府。</p>
侯府亭台楼阁，飞檐翘角，一步一景，富贵非常。</p>
顾静姝的陪嫁丫鬟彤云已经守在院门口，见了徐氏，几步上前，含着泪把徐氏往里头迎。</p>
徐氏思女心切，步履匆匆，待靠近院门，远远听到一阵压抑急促的咳嗽声。</p>
那声音久久不停，好几次都像断了气。</p>
徐氏大恸，含着泪往里头奔去。</p>
顾静姝正靠在引枕上，她特地梳妆打扮过，却遮不住病容，与徐氏对视的瞬间，她眼圈倏地红了，伸出手，竟是一副孩童姿态，仿佛要奔入徐氏怀中，要与母亲拥抱。</p>
徐氏几步上前，拉住顾静姝的手，眼泪落了一盘子。</p>
母女俩哭了一阵子。</p>
徐氏才想起此行目的。</p>
她擦着眼泪说：</p>
“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如何能不疼你？只是事关家族荣宠，彦哥儿又才八岁，侯府人情复杂，留下这么个孩子，没有娘家人照怀，他日侯爷续弦，你让彦哥儿如何自处？”</p>
顾静姝掀起眼帘，视线不轻不重落在四位妹妹身上。</p>
“姐姐！”四小姐顾明玉喊了一声。</p>
顾静姝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顾明玉知道自己胜算最大。</p>
她看过姐夫谢庭训，那是位仪表堂堂的男人，年顾轻轻又在朝中担任要职，还与二皇子交好，以顾家的门楣，顾明玉根本找不到比姐夫更好的男人。</p>
来之前，她就缠着母亲给姐姐通气，务必让这桩婚事落在自己头上。</p>
顾静姝眼神干涸，苍白的嘴唇微微扬起，“明玉长成大姑娘了。”</p>
她视线很快从顾明玉身上掠过，并未多做停留。</p>
顾明玉在家被追捧惯了，乍然被姐姐忽视，心有不满。</p>
她嘟着嘴，心里责怪大姐不懂事。</p>
给侯爷找续弦这等好事，肯定要落在自己人头上！</p>
其他庶姐妹，哪能跟她比？</p>
顾静姝是瞎了吗？看都不看她。</p>
顾家几位姑娘，各有千秋。</p>
顾明玉明媚爽朗，顾湘君弱柳扶风，顾宝芝娇俏可人。</p>
顾静姝视线落在顾云合身上，视线不由一顿。</p>
“早听母亲说，云合妹妹变化很大，不再如幼年那般痴傻，今日见了，果真像变了一个人。”</p>
顾云合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p>
明明是小官家的庶女，却仪态大方，一举一动都像是尺子刻出来，便是顾静姝这位世子夫人，嫁入侯府多年，也比之不及。</p>
顾静姝心里惊奇，并未表露。</p>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参茶，把咳嗽压下去，才缓声道：</p>
“若他日，你们能嫁入侯府，接替我的位置，当如何自处？又当如何处理与世子爷的关系？”</p>
这便是今日的考题了。</p>
顾明玉颇为自信，像是提前押中题目一般，率先开口：</p>
“我若是嫁进来，必将如姐姐一般，孝顺公婆，与妯娌处理好关系，爱重世子爷，管理好世子爷的内宅，不给顾家丢脸。”</p>
顾明玉占了先机，后面回答的跳不开这些答案，便显得拾人牙慧了。</p>
三小姐顾湘君答：“伺候公婆，博得孝名，与侯爷相敬如宾，以夫君为天。”</p>
五小姐顾宝芝答：“姐姐怎么做，我便怎么做，我学姐姐就是。”</p>
顾静姝的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顾云合身上。</p>
顾云合排行第二。</p>
她脖颈光洁，身姿挺直，像一只破土的翠竹，有傲然之态。</p>
顾静姝神色怔忡，这位妹妹，打出了娘胎，便是个傻子，谁知五年前意外落水，醒来便魂魄归位。</p>
只她痴傻的名声在外，议亲困难，在乡下庄子又关了五年，月前才回到京城。</p>
顾云合敛眸，顾家把她从别庄接回来，为的正是她的亲事。</p>
她年已十九，尚未成亲，在本朝算大龄了，来之前，徐氏敲打过她几句，以她的名声，若不能嫁入侯府当续弦，便只能嫁给没权没势的老鳏夫了。</p>
相较之下，侯府是她最好的选择。</p>
可她知道，这问题不好回答。</p>
既是顾静姝出的问题，标准答案便在顾静姝心中。</p>
想要回答好这个问题，就得知道顾静姝需要什么，想听什么，放不下什么。</p>
顾静姝是个母亲，一个不久于人世的母亲，放不下的不是荣华富贵、家族荣耀，说到底，不过是那个可怜的半大孩子。</p>
顾云合温声道：</p>
“若云合嫁入侯府，必将照拂好彦哥儿，不论外头打雷下雨，都当关好院门，过好自己的日子，平安把彦哥儿带大。让彦哥儿能顺利袭爵，撑起侯府门楣。”</p>
这话说完，顾静姝神色有些许动容。</p>
徐氏神色不明。</p>
顾静姝喝了口茶水，才缓声道：“那世子爷呢？关起门过日子，不就是把世子爷关在外头了？”</p>
世子爷是顾静姝的夫君，顾静姝自然不愿意世子爷的续弦，与世子甜情蜜意。</p>
可一个抓不住世子爷心的女人，又如何能坐稳续弦之位，给彦哥儿挣个好前程？</p>
“侯府深重，我若嫁给侯爷，不会把侯爷看作我的夫君，而会把侯爷当成我的顶峰上司。”</p>
顾静姝喝茶的动作一滞，“哦？”</p>
“夫妻一体，看似亲密，实则也是最容易生出罅隙的。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夫君的真心上，盼着不切实际、随时变质的宠爱，倒不如从开始就不抱希望，只把世子爷当成侯府的主子，当成上峰去伺候。每月拿稳月例，吃饱喝足，养花弄草，无病无灾到白头。”</p>
顾静姝没想到顾云合有这样的抱负。</p>
倒是徐氏训斥了一句：</p>
“平日在家能躺着绝不站着，胸无大志就算了，到你姐姐面前胡吣什么。”</p>
顾静姝倒是笑了：</p>
“母亲不必训斥她，二妹妹是个聪明的。不像我，年纪轻轻，累得一身是病，倒不如二妹妹想得通透。”</p>
彤云点了沉香。</p>
顾静姝看向几位妹妹，她神色枯槁，眼神却带着实质般的审视。</p>
“若是世子爷要迎回一房美妾，且要与对方一生一世一双人，把你这当家夫人当成摆设，你们当如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