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说香菱母女去托小钰做媒,
且说王夫人,坐在上房,见个门上婆子来报道:“巧姑娘回家来了。”王夫人叫:“快请。”果见巧姐走将进来,见过礼。又见有个四十多岁的乡里女人上前拜见,王夫人问:“是谁?”巧姐回道:“这是刘姥姥的媳妇,刘大嫂子。”王夫人就亲手拉他起来。奶奶们一一通见了礼,坐下。王夫人向巧姐道:“你出嫁多年,我接过你几十次,总推有事不来。想是嫌遣嫁时太草率了,有些不舒服。
其实因彼时家道艰难,后来我也补送了许多奁田、衣饰、金银,怎么就一去不回?这样作难。”巧姐站起身打个足全,说道:“蒙太太赏赐极厚,感激不尽,怎敢不舒服?实因乡下人家不比官宦家里,略有些产业,就要天天当心经管,田里工作人又多,铺子里伙计又多,晚上开送来的动用帐薄,要算到三更过后。
若一日不算,积压下来,越发忙不开了。公婆通不在了,官人连算盘也不会,向来不管事的,因此走不脱身。其实时时刻刻惦记家里的。”王夫人点点头,便问:“刘姥姥清健么?”刘嫂子说:“老病多年,如今是房门也不能出,只在炕上过日的了。”各人又闲谈了一会,用过酒饭,巧姐同刘嫂子到园里来,见过平儿,又来见小钰。
小钰让他们坐下。说不几句话,只见香菱母女沉着脸,气忿忿的走进怡红院来。坐下了,香菱就开口道:“茹家的姻事又有人抢去了,往后二爷到底还管不管?”淡如接着道:“没良心的,忘恩负义,得新弃故,我也很不用沾你的光。”小钰笑着道:“姐姐,别说这些闲话,谁是新,谁是故?我一般把八字送去的,独你合不上,也是姻缘前定。我再慢慢替你设法访寻就是了。那里一时急得来的?”淡如道:“很好,待我活一百岁,好烦你慢慢的去访。”刘嫂子便问:“这位小姐高姓?”
香菱说:“姓薛,是我的亲生女儿,和贾王却是嫡表姐弟。因为家寒了,王爷瞧不起,情愿去奉承富贵的姐妹们哩。”刘嫂子道:“这样一个俊人才,怕没好亲对?我倒有个相当的人家。”
向着巧姐道:“姑娘该知道的,我们同村住的原大老爷,可是个大富不是?”巧姐道:“闻得前村刘家屯里,有个原百万,是做了官丁艰回来的,名叫士规。因他家有百万之富,才有这个称呼。”香菱听了,忙问:“你认得么?做的什么官?”巧姐说:“离我杏花村五里多路,不知确细,只听见众人说的。”
刘嫂子道:“我认得,他是个知府。”淡如问:“有多大年纪?
相貌怎样的?”刘嫂子道:“年纪约略在二十以内,相貌比美女还要俊些。若成了亲,真是天生一对儿呢。只要重重赏我媒金,包管一说便成。出月去就好完姻,同去上任做太太了。”
香菱母女满口央求,许他五百两谢仪。小钰道:“婚姻大事,那里这样草草;必得请薛二叔下乡去细细打听明白,还得相相郎君,才好合婚问卜。”香菱道:“很是,我明儿同了薛二爷去亲眼相一相。”淡如说:“我跟了奶奶同去。”刘嫂子道:“家业官职,只到刘家屯的村口一问,是人通知道的。要相郎君,我引他到门前旗杆底下,两个人站着,不叫别的人走过来,便不得认错了。”母女两个喜欢得心花都开了,忙去通知薛蝌。
巧姐就和刘嫂子同起身作别。进到上房,吃过二顿饭就要回去。
太太留他不住,也就由他。平儿送出宅门,仍回庵里去了。
第二天,淡如绝早起来,打扮得天仙似的,同香菱坐了一辆后档车。薛蝌骑了马,带了四个家人,先到刘家屯村口打听。
原家众人都说:“这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财主乡绅,大墙门前两枝旗杆,好不体面哩。”薛蝌就吩咐车夫,到了门前须慢慢的走。果然见一个高大台门,两枝朱红漆旗杆,刘嫂子和一个后生儿在旗杆下站着说话。却是便衣便帽,真个十分俊秀。小小身材,雪白的脸,乌黑的发,一双桃花俏眼,笑嘻嘻的瞧着车里,约略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淡如故意把扇子撩在地下,叫家人下马来拾龋车便停了,拾得扇子起来,恰好骡子撒起溺来,又停了一会。男女二人,脸对脸儿瞧个尽兴。薛蝌就引着车子绕到刘姥姥家来,坐下等待刘嫂子。
刘嫂子问原士规道:“这位小姐生得何如?若不是我的妙计,别想娶他呢。”原士规道:“妙极,妙极。说成了亲,一千两媒礼,分毫不短。”刘嫂子洋洋得意,回转家来,香菱母女就写了年庚八字,央他明日去说亲。刘嫂子满口应承,留他们吃了点心。
回进城,亲自往上房见王夫人,王夫人问:“相得怎么样?”
香菱说:“媒婆的话,一些不假。”王夫人和宝钗都很喜欢。
二人出到花园,一径回红豆庄去了。小钰惦记,忙到红豆庄来问,淡如冷冷的回道:“咱们这些穷苦人家,也只好对这样小小门户的人。又且我这副丑脸面,那能配得秀美儿郎,只好是这个分儿就罢了。”小钰笑道:“听姐姐的话,自然是合意的了。明儿叫刘婆去放个风,叫他来求亲。我替姐姐再探听探听,才好做媒。”淡如冷笑道:“这样好成的媒,不劳千岁爷罢。”
香菱道:“庚贴已经交给刘嫂子送去了,不烦二爷费心。”小钰道:“理该男家来求请八字,怎样就忙忙的送了去?刘媒婆的话,究竟不知是真是假。”香菱说:“一句不假。我们母女已经定了主意,别另去央人探听了。”小钰点点头,自觉没趣,径回怡红院去了。
原家拣了三月十八日下聘,四月初五日就要迎娶。刘媒婆押了盘来,礼文极其丰盛。小钰代他们备了回盒,也很体面。
淡如谢也不谢一声,心里总是不很舒服。小钰明知他母女不喜欢,也只得由他。到了初五吉期,媒婆坐着一乘玻璃大轿先来,随后原家的执事彩亭鼓乐花轿排有半里多路,威威武武,到贾府门前,珠灯花轿,直到东边正厅停下。香菱领了淡如各处辞别,单不到怡红院来。小钰赔媵了十六名丫头,十房家人,全副嫁妆,自己却恭恭敬敬送他上轿。又派二十名丫头,二十名老妈,二十名家丁送往原家。次日,香菱拿个门下子婿原士规顿首百拜的帖儿,给众人看,夸耀那知府女婿,别人通不开口。
独有瑞香最爱说刻薄话的,便道:“怪不得他是个捐纳官儿,一个帖儿连写了两个别字。”香菱问:“那个是别字?”瑞香笑道:“‘士’字该写‘是’字,这‘规’字也错了,该写‘糹强’字头的‘龟’字呢。”香菱啐了一声,才走了回去。
下半天,送嫁的家人丫头回来,纷纷扬扬都说:“原姑爷约有四十多岁,是个黑麻子。”王夫人听得奇怪,叫香菱、薛蝌来,问道:“怎么会相错了?”两人怔怔的,回说:“实在是个怪俊的后生,不知怎样掉了包儿。”王夫人就差家人去说:“我们南京乡风,三朝定要双回门的。若新郎不来,我不依的。”
家人去了,回来说:“原姑爷辛苦了多日,身上欠安,待至七朝同来回门罢。”到了第七日,原士规没奈何,只得同着淡如来到贾府门前,自己下了轿,步行进来。淡如的轿直抬到二宅门才住下。走进上房,太太、奶奶、众姐妹和小钰通在那里等他,他挂着眼泪告王夫人道:“太太,我被他们骗了,怎样救救我才好。他是个黑脸皮曝眼珠疙瘩大麻子,周身乌黑的粗糙皮肉,嘴巴上的须根像板刷一样。实年四十四岁,已经娶过亲,生有子女。前年断了弦,把我做续配的。家里现有八个妾,十多个通房丫头,捐纳的是同知,不过署过三个月府樱家财也不过十多万,倒养着一班戏子,前儿代相的就是戏班里的小旦。
刘嫂子得了他一千两媒礼,才出这恶计的。”说罢,便呜呜的哭将起来。
小钰听恼了,嚷道:“还了得,敢到我府里来行骗局连王法也没有的了。”跳起身,往外边吩咐:“把原士规看押起来”一面发枝令箭,把刘媒婆提来一同审究。又叫把他的姓名开交吏部,先革了职,待审明了再交刑部定罪。太监即时传令出去。把这是龟先生吓得像雷打的一般,满身发颤。旗牌官把他竟当做了罪犯,押在巡捕厅班房里,好多人紧紧围着看守。
正在急得魂飞魄散的时候,忽听见里面传话出来,说太太吩咐,叫原姑爷到西厅请坐。请了薛二爷来奉陪,又叫大厨房备席款待,用了酒饭,好和淡姑娘同回去。刘婆也不用去提了,吏部也不必去说了,一概拉倒,通不举究了。原士规听见了,真像是一封恩赦的诏书,死里逃出生路来,连忙双膝跪下,摘去帽儿,接连碰了许多响头,口里叫道:“谢太太的天恩,饶了我的狗命,我来生变只狗马报效太太的恩典罢。”众人看了,却笑将起来。小太监就引他到西厅来,薛蝌也赶来了。见他坐下,瞧这龟相儿实也难看,又见额角上碰起了一个青紫的大疙瘩,愈觉恶厌。勉强逊他从了席,他又怕又臊,那里吃得下酒菜只推身上发寒热,实在坐不住,要先回去。薛蝌说:“既这么,我去请了太太示下,再来奉复。”原来太太见小钰一路喊骂出去,知道要去收拾他,就差个管家婆去探听明白,回来禀知,才又差传这些话。一面叫了小钰进来,吆呼道:“你做事也太冒失得很,全不想前虑后。淡丫头嫁到他家,已是五六日了,鼓乐花轿一路迎去的,谁不知道,难道还要西厅出去来另嫁人吗?又有谁肯娶他呢?既不另嫁,就要他们夫妻和睦。
留着个同知官儿,也是个五品的太太,还好望他升转。若革了职,更没指望了。既不难为原士规,难道专去糟蹋刘媒婆吗?”
宝钗也说:“太太的话真是至论。我们家乡有句俗语道:‘粪坑越淘越臭’,你这个办法可不是淘粪坑么?没你的事,快回园去罢。”小钰听了,才没话回答,怔怔的回怡红院去了。
少停,薛蝌进来禀知原士规要先回去。王夫人叫等等同了淡丫头同去。淡如道:“我不去了。”王夫人又劝慰了他一番。
李纨、宝钗都说:“你瞧小钰这个糊涂人,听了太太这一番话,也就回过来了。怎么你还装这个相儿?快吃些酒饭同回去罢。”
淡如没法,只得喝了几杯酒,站起身说:“我遵太太、奶奶的命,暂且同去,满了月,定要来接我的呢。”王夫人说:“自然打轿来接的。你须要夫妻和气,别使那娇性儿。”香菱也叮嘱了一番,才上轿同着士规回家去了。
晚上小钰举着酒杯喝酒,还是气忿忿的,说:“便宜了这原狗才,没有收拾他。”宫梅笑道:“那原是龟,还算有涵养,被二爷这般糟蹋,并不做声。若是龟性儿躁些的,便回你说:‘我要娶个囫囵的姑娘,怎么娶了个残破的?到底是那个混账行子闹得他这样稀糟夥烂的?’二爷便怎么个回答他呢?”小钰笑道:“放屁,他敢这么放肆,把大个的嘴巴子敲他哩。”
正在说笑,只见玉卿走进房来,轻轻说道:“二爷,你又闹出乱子来了。”小钰问:“什么乱子?”玉卿道:“佩荃妹妹有三个月身上不转,饭也吃少了,今儿叫肚疼得很。园里除了你,没有第二个男人,可不是二爷闹的?”小钰道:“冤枉,冤枉。
我实实不曾沾他的身,那会受胎?况且我自从学了房术,会敛气归元,轻易不得泄的。别人或者不知道,难道姐姐也不知道吗?”宫梅笑道:“不泄是真的,但是书上说的‘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不知谁人闯了祸,如今栽在二爷身上有口难分呢。”盈盈道:“思防是阻经也未可定。他并不曾出园去,园里是断断没人敢进来的。除非是财神爷迷了,才是这么的。”小钰道:“胡说,那是什么狐精迷了?快去传王太医的儿子来,诊诊脉,开个方儿,吃服药就会好的。”丫头答应了,出去吩咐传太医。
太医还不曾到,小钰就拉了玉卿的手,同过去瞧他。刚进得房,只见佩荃在椅上一交跌倒在地,口里鼻子里通淌的是血。
小钰忙上前抱他起来,只见他已是发了晕去,脸色也变了,牙关紧闭,不知到底是什么病,性命如何?下回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