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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弹尽,援绝,人无,城已破”

作品:老兵口述抗战2:石牌、常德、衡阳、桂林四大保卫战 作者:李幺傻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常德保卫战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日军在当时的电文中,以“凄绝”来形容这场战役。凄绝,可能是指日军成批成批地死亡,而又无法施救。日军有一封电文是这样写的:“此次攻防战激烈的程度,不禁让人想起南京攻防时,重庆军的战意,诚不可辱。”

    英国的《伦敦新闻纪事报》评论常德保卫战说:“在这城墙的战斗,日渐惨烈,甚至好像在欧洲中世纪时代那样,以手格手,以颊撞颊作殊死的血战。”

    美国的《纽约时报》则报道说:“坟地掘得太浅了。过道行人都得把桔皮捂在鼻尖上以避死尸的腐臭……”

    英国报纸的“以手格手,以颊撞颊”非常形象地写出了肉搏战的惨烈。枪弹用完了,刺刀也折断了,双方只能用身体接触,那种“凄绝”的情景是几十年后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而美国报纸则形象地描述了战场的紧迫。死人都来不及掩埋,只能匆匆挖一个浅坑,死尸腐烂,中人欲呕。

    当时,留在常德城里的,有两个外国人,一个是天主教神父王德纯,一个是美国记者爱泼斯坦。常德保卫战结束后,两个老外都写回忆录描述这场战争,爱泼斯坦写道:“唯一的援军是利用阵亡将士的军服,穿在稻草人身上,夜晚树在堡垒上,使日军望之犹如活人。”

    常德早就成为一座死城,孤立无援,但是,五十七师仍旧在坚守。

    后来,余程万在为《常德守城战纪实》所写的序言中写道,“冬十一月初,倭寇集五个师团约十万余众之兵力,发动滨湖攻势。程万提师八千,奉命固守共十六个昼夜,其间与敌作街巷争夺战者九昼夜。敌挟其优势武器,空炸、炮轰、毒攻,无所不用其极。我以有限人数、血肉之躯,与敌做殊死战……有一人使一人,有一枪使一枪,无枪则使刀矛或砖石木棒,与敌人死拼。直至弹尽粮绝,援救无望……”

    这段文字读来让人潸然泪下,五十七师真的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至死不降,然而,还是等不来救兵。

    救兵在哪里?

    救兵被日军三个整编师团拼命阻击,他们能够望见常德,但是走不近一步。

    弹尽粮绝,援救无望,五十七师从战争开始的8000人,现在只剩下了500人,但还在坚守。

    日军伤亡惨重,激战十日,仍然攻不进常德。

    日本天皇闻听日军数万优势兵力,竟然无法攻占常德,极为恼怒,下令限日军第三师团两天内攻占常德,否则全体自杀。

    天皇拿第三师团开刀,其意在于杀鸡骇猴,让第十一军的其他师团惊恐。第三师团师团长山本三男向官兵训话时,涕泗交流,泣不成声,如丧考妣。攻不进常德,第三师团所有人就要玉碎了。

    山本三男一想到第三师团可能全部被杀,就惶惶然,戚戚然,当然比他妈死了还难受。

    在战争最危难的时刻,余程万一直在各城门之间督战。然而,每天报来的数字都让他非常痛心,截至27日黄昏,死亡人数已经高达90%,而且,城中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子弹、手榴弹所剩无几。

    援军,援军在哪里?

    27日黄昏,日军暂时停止了进攻,余程万在西门口听到远处传来了模模糊糊的枪声,声音非常缥缈,想要判断出来是汉阳造还是三八大盖都非常困难。守城将士不知道那是不是前来救援的部队,然而,他们想要出去接应是完全不可能的,就依靠这伤兵满营的几百人,还没有离开城池多远,就会被日军全部聚歼。所以,他们只能等待。

    枪声大概响了半个小时,然后就静寂了。

    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断绝了。

    后来证实,那确实是援军的枪声,可是,援军无法突破日军的包围圈。弹尽粮绝的五十七师几百名伤兵,也无法冲破包围圈。

    那支援军是七十四军一部,是军长王耀武派出来的,他们想要救出五十七师,可是日军的火力太猛了,他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一直到12月2日,常德城已经全部被日军占领,五十七师已经伤亡殆尽,可是,这支援军不知道。

    其余的援军,包括方先觉强悍的第十军,虽然拼尽全力,然而仍然无法战胜以逸待劳的日军。

    常德保卫战进行之日,正是开罗会议召开之时。

    全世界的眼睛那时候都盯着中国中部这个面积仅有4平方公里的小城。常德保卫战,中国军队以1∶4的比例与日军对峙多日,给予日军大量杀伤,罗斯福深为振奋,在问过蒋介石后,把五十七师的番号和余程万的名字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

    没有证据表明,常德保卫战对开罗会议起到了多大的作用,但是我们可以相信的是,常德保卫战一定对开罗会议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因为开罗会议后颁布的《开罗宣言》有关中国的内容,都是对中国有利的。

    开罗会议是中国自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第一次以世界大国的身份参加的国际性会议,也是蒋介石第一次以世界四大国首领的身份参加的会议。

    开罗宣言的参加方是中国蒋介石、美国罗斯福、英国丘吉尔,苏联斯大林没有参加。但是,会议结束后,《开罗宣言》在经斯大林同意后,公布于世。它的内容有:剥夺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占有的所有岛屿;日本归还中国的领土,如满洲(中国东北)、台湾、澎湖列岛等;朝鲜恢复自由独立。

    这是一份制裁日本的宣言。

    11月28日,大风。

    天亮后,日军停止了攻击,战场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寂静,空气中飘荡着硝烟的呛人气味。五十七师师部少校副官旷文清站在中央银行的废墟上,看到常德城里没有一间完好的房屋,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都在燃烧,街面上少有人影,五十七师仅存的所有将士们,站在城墙上和城门边阻击日军。

    这天早晨,日军悄悄地从守军的视线里消失了,守军疑惑不解,不知道日军想要干什么,难道日军撤走了?

    守军没有相信日军,他们加紧备战,将有限的弹药集中在一起,交给还能动弹的战友。

    中午时分,北门外突然出现了几十架平射炮。平射炮一字排开,对着城墙和中国军人修筑的堡垒一阵狂射,炮弹距离地面仅有一米高,一遇到障碍,就炸开。守城的中国军人没有大炮压制日军,只能躲藏在掩体里,低着头,弓着身,等到炮弹停歇,日军发起冲锋的时候,再用手榴弹轰走敌人,而冲到近前的敌人,就用刺刀解决。

    很多抗战老兵都说,那时候的中国很穷,造不出大炮和炮弹,就大量生产手榴弹,手榴弹是对付日军最有效的武器。

    然而,这次,日军的炮弹过后,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发起冲锋,而是施放毒气。乳白色的烟雾顺风飘到城墙根,守城的中国军人全部牺牲。

    毒气一直释放了大约半个小时,看到北门阵地没有任何动静,日军才戴着防毒面具出动了,他们在每一具不能动弹的中国军人尸体上都要戳上几刀后,然后向城区进发。

    坚守了多日的常德城,终于被日军攻破了。

    后来,日军战报这样写道:“在北面,最初布上部队攻至北门外,但未冲进城去,黑濑部队加入进行强攻,于28日下午北门攻入。”布上部队,就是上面写到的日军一一六师团一零九联队,布上指布上照一,此时他不仅已经死亡,而且继任的铃木立也已经死亡。但是,日军战报按照传统,仍以布上联队称呼一零九联队。黑濑联队,指黑濑平一担任联队长的一一六师团一三三联队。

    北门被攻破,西门也告急。

    日军同样用几十门平射炮轰炸西围墙,西围墙倒塌,出现缺口,日军蜂拥而入。旷文清看到一名副团长带着预备队冲了上去,围堵缺口。所谓的预备队,就是一些伙夫、传令兵、勤务兵组成的几十人的队伍。因为没有了子弹,他们手持大刀长矛和木棒,与敌浴血奋战。激战过后,这支预备队击退了敌人,而他们也只剩下了几个人。

    西门口伤痕累累的残兵趁着敌人退却,赶紧布置阵地,清点弹药,突然,一股白色的烟雾无声无息地飘过来,中国军人全部倒了下去。

    接着,南门和东门也告破。

    日军从四面八方涌进常德城,常德城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泡。一股日军经过了天主教堂,想要闯进去,天主教会神父王德纯手持一面西班牙国旗,站在门口,阻拦日军。几名日军看着金发碧眼的王德纯,犹豫了片刻,然后围着他拳打脚踢。王德纯倒了下去,日军从他的身体上踏过去,冲进了教堂,教堂成为了人间地狱,躲藏在里面的几百名难民全部被枪杀。日军的这段兽行,后来出现在了王德纯的回忆录中。

    11月29日,阴冷。

    日军从四面八方涌向五十七师指挥部所在的中央银行大楼方向,五十七师仅存的伤兵们还在步步阻击,他们躲藏在残垣断壁后,依托着每一块砖石,向日军射击。

    4平方公里的常德,伤兵满营的中国军队面对如狼似虎的日军仍然没有放弃顽强抵抗。

    杨乾坤说,当时,一些中国军人把子弹打光了,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手榴弹,就坐在一起唱歌,唱完歌曲后,大家就抱在一起,拉响了手榴弹。

    五十七师指挥部里,师长余程万连发了两份电报,第一份是发给七十四军军长王耀武的,第二封电报是发给第六战区代司令长官孙连仲的。第二封电文是这样的:

    “弹尽,援绝,人无,城已破。职率副师长、指挥官、师附、政治部主任、参谋主任等固守中央银行,各团长划分区域,扼守一屋,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

    在第六战区的大本营恩施,司令长官孙连仲手捧电文,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常德城每间倒塌的房屋,每堵坍塌的墙壁,都成为中国军人阻击日军的阵地。日军每前进一步,都要倒下几具尸体。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已经被攻破的常德城,已经被打残的中国军队,依然如此强悍。

    常德城里战火燃烧,枪声震耳,间或还有慷慨激昂的军歌。日军胆颤心惊地行进着,因为每一个黑洞洞的窗口,都可能飞出子弹;每一扇倒塌的门扇后,都可能冲出敢死队。

    杨乾坤说,日军攻进城墙三天了,还没有占领仅有4平方公里的常德城,后来,日军想了一个办法,又用飞机扔传单。当时的传单是这样写的:

    一、第十军在黄土店以北被全部歼灭,军长方先觉及其师长阵亡。

    二、援救汝等各路渝军,完全绝望,五十七师将士歼灭在即。

    三、无论渝军还是五十七师将兵,活捉余程万赏五十万元。

    四、杀余程万将首级送来投降,赏三十万元。

    传单漫天飞舞,飘落在了中国军人坚守的阵地上,中国军人捡起传单,还是连看也不看,就撕碎了。

    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第十军派遣出的另一路援兵,那时候还在和日军激战,而日军竟然说全部被歼灭,方先觉那时候坐镇指挥,各师师长冲锋陷阵,日军竟然说全部阵亡。如果全部阵亡了,又哪里会有几个月后的衡阳保卫战。衡阳保卫战,方先觉率领第十军照样打得日军找不着北。常德城破后,各路援军仍没有放弃营救,而日军竟然说“渝军”全部绝望。

    这份不伦不类的传单也飘到了师部坚守的中央银行地下室里,余程万捡起来,看了一眼,笑着对身边的人说:“日本人太小气了,我的命才值30万?我们牺牲了8000人,一人1万元,也值8000万元。”身边的人听到余程万的话,全都笑了。

    危难迫在眉睫,余程万还如此坦然。

    12月1日,形势愈加危急。

    中午时分,曾有一股日军寻隙冲到了中央银行大厦门口,皮靴声和叫喊声清晰可闻,如同响在耳边。师部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冲到门口,余程万手持一把卡宾枪,对着冲到门口的日军一阵狂射。师部所有人,包括报务员、勤务兵,都提着步枪和大刀,睁大血红的眼睛,嘶声呐喊着,像一群饿狼一样,从地下室冲出来,旋风般地卷向日军。

    一阵激烈搏杀,日军退后了50米。

    美国记者爱泼斯坦当时就和余程万在一起,他见证了五十七师最后的时刻。

    吴荣凯和旷文清也坚持到了最后时刻,他们也和余程万在一起。

    很多年后,吴荣凯和旷文清回忆起常德城破的日子,仍旧感叹唏嘘,老泪纵横。

    当时的《纽约时报》报道:“这里举目尽是烧焦的围墙、残破的砖瓦和灰堆而已……要想在这个曾经有过16万人的城里寻一未经摧残的东西,实在难乎其难。”

    事实上,当时未被摧毁的建筑,只有悬挂着西班牙国旗的天主教堂。除此之外,常德城的每座建筑都变成了废墟。

    日军距离五十七师师部只有50米,中国军人坚守在中央银行地下室,能够清楚地听到日军的说话声。如果发起冲锋,只需要几秒钟就能穿越这50米。旷文清说,当时守卫在余程万身边的人不足百人。

    这个时候,吴文凯和团长柴意新坚守西门。激战多日,日军先后突破了北门、东门、南门,而西门仍然牢牢地控制在中国军人手中。柴意新率领的一六九团也仅剩下了100多人。这是当时常德城里仅剩的一支能够对日军构成威胁的武装力量。正因为西门未失,五十七师才有了一条退路。

    余程万早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他决心与常德共存亡。部下有人劝说他,要他一定带领大家打出去,迎接援军。余程万当时肯定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终于答应了部下的要求。英国《伦敦新闻纪事报》这样记载:“人类的持久战争是有限度的,当战至最后的300将士,余程万将军决定退出常德城垣,以求报国于他日……假如连这少数人都不能生还,那么保卫常德的英勇事迹将随他们英勇的死友埋葬于废墟之下,泯灭而无闻于世。”

    西方人无法理解中国的抗日战争,他们不明白中国军人为什么在弹尽粮绝的死地不选择缴械投降,而选择以死相拼。在西方,他们认为人的生命高于一切,如果失去了抵抗能力,是可以投降,以保全生命的。但是,抗战中拿着劣等武器的中国军人,置于绝境,仍然要杀身成仁,以死报国。在我们中国人的眼中,向侵略者投降是屈辱的。

    长城抗战中,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率领各师师长宣誓:“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奴。”二十九军在喜峰口用汉阳造和大刀歼灭3000名鬼子。

    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在日寇侵入华北的时候,对手下将官说:“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它办法。”后来,张自忠将军战死沙场。

    台儿庄战役中,川军将领王铭章守卫藤县,藤县失守,王铭章战死。藤县县长周同抚尸大哭,说道:“抗战以来,只有殉土的将领,没有殉职的地方官,我要做第一个为国牺牲的地方官。”然后,他从城墙上跳下,以身殉国。

    武汉会战前夕,日军进犯湖口要塞炮台,官兵齐声高呼“我生国亡,我死国存!”后,要塞官兵绝大部分壮烈殉国。

    日军进犯中条山的时候,第三军军长唐淮源所部被围,弹尽粮绝,突围无望,唐淮源说:“中国只有阵亡的军长,没有被俘的军长。”然后饮弹自尽。

    桂林保卫战前夕,桂军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指着棺材店对随同的人说:“如果我死了,就在这里买口棺材把我埋了。”桂林城破,阚维雍自杀殉国。

    ………

    12月2日夜晚,师部召开师长团长军官会议。吴荣凯说,当时,除过师长团长,剩下的没有几个人了。

    这次会议的内容是讨论突围。吴荣凯说,由谁突围,由谁坚守,在师长余程万和团长柴意新之间展开争执。余程万一定要让柴意新突围,自己坚守。当时那种情况下,谁都知道突围可能会有一线生机,而坚守就意味着牺牲。柴意新说:“援军来的肯定都是师长以上的将军,你让我一个团长怎么指挥,还是师长去突围吧。”余程万说不过他,只好听他的。

    就这样,柴意新选择了坚守。

    凌晨一时,余程万带领104名战士突围,这104名战士中就有旷文清和美国记者爱泼斯坦。一六九团仅余的29人跟着团长柴意新坚守,吴荣凯是一六九团的书记官,他要留下来,柴意新一把把吴荣凯推到了一七一团团长杜鼎的面前,让杜鼎带着吴荣凯一起突围。吴荣凯哭着要留下来,柴意新异常生气,他呵斥道:“一六九团只剩这点人,不需要你这个书记官传达命令了!”吴荣凯还在坚持,柴意新更加生气了,他喊道:“我们留下来是拼命的,你还年轻,不能留下来,快走吧!”吴荣凯只好离开了。

    这些年来,吴荣凯一直没有忘记和团长柴意新分别的最后一面,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这些年来,吴荣凯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就泪流满面。

    七天后,当中国军队光复常德时,吴荣凯随着第一批援兵冲进了城内。在打扫战场时,吴荣凯看到了团长柴意新,他身中四弹,血染军装,留守的29名战士也全部战死。

    当时,柴意新刚刚结婚七个月,吴荣凯至今不知道他有没有孩子。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