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补十①、《次韵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②”天社注谓“行布”字本释氏华严之旨③,解《楞伽经》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④,而山谷论书画数用之。按释志磐《佛祖统纪》卷三上曰⑤:“华严所说,有圆融行布二门,行布谓行列布措。”《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七《题明皇真如图》曰⑥:“故人物虽有佳处,而行布无韵,此画之沉疴也。⑦”即用以论书画之例。范元实《潜溪诗眼》记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⑧,正谓“行布”。曾季狸《艇斋诗话》记人问苏子由,何以比韩子苍于储光羲⑨。子由答曰:“见其行针布线似之。”着语酷类,用意倘亦似耶。窃谓“行布”之称,虽创自山谷,假诸释典,实与所谓“宅位”及“附会”
⑩,三者同出而异名耳。《章句》篇曰:“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⑾。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跗萼相衔,首尾一体⑿。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附会》篇曰:“附辞会义⒀,务总纲领。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文镜秘府论》南卷《定位》篇亦曰⒁:“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犹行阵之有次,阶梯之有依也。”范元实亲炙山谷⒂,《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载其《潜溪诗眼》发挥山谷“文章必谨布置”之旨,举少陵《赠韦见素》诗作例⒃,谓:“有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乱。最得正体,为布置之本。其他变体,夺乎天造,不可以形器矣。⒄”夫“宅位”、“附会”、“布位”、“布置”,皆“行布”之别名。
然《文心》所论,只是行布之常体;《潜溪》知常体之有变矣,又仅以无物之空言了事。
兹引而申之,以竟厥绪。
何汶《竹庄诗话》卷九引《诗事》曰:“荆公送人至清凉寺⒅,题诗壁间曰:‘断芦洲渚荠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门;投老难堪与公别,倚岗从此望回辕。’‘看上征鞍立寺门’之句为一篇警策。若使置之断句尤佳,惜乎在第二语耳。譬犹金玉,天下贵宝,制以为器,须是安顿得宜,尤增其光辉。”《古诗归》卷八陆云《谷风》结句:“天地则尔,户庭已悠”,锤伯敬评⒆:“此二语若在当中,便不见高手,不可不知”;又谢混《游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劳者歌”,锤评:“此中二句常语,移作起便妙”。他如卷十一谢灵运《登池上楼》、谢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卷十四刘孝威《望隔墙花》,《唐诗归》卷六《玄宗送贺知章归四明》等篇评语不具举。贺子翼《诗筏》曰⒇:“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句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故人》诗云(21):‘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羌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白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徊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纪晓岚《唐人试律说》曰(22):“陈季《湘灵鼓瑟》(23):‘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略同仲文‘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24)。然钱置于篇末,故有远神,此置于联中,不过寻常好句。西河调度(入声)之说(25),诚至论也。此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怅矣秋风时,余临石头濑’,作发端则超妙,设在篇中则凡语。‘客鬓行如此,沧波坐渺然’,‘问我何所适,天台访石桥’,作颔联则挺拔,在结句则索然。”《瀛奎律髓》十九陈简斋《醉中》起句(26):“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山摇落时”,纪晓岚批:“十四字之意;妙于作起,若作对句便不及。”
试就数例论之。倘简斋以十四字作中联,或都官以“君向”七字作起句,犹夫荆公以“看上”七字作第二句,皆未尝不顺理成章,有当于刘彦和所谓“顺序”、“无倒置”,范元实所谓“正体”。然而“光辉”、“超妙”、“挺拔”之致,荡然无存,不复见高手矣(参观《管锥编》894—895页、又1198页)。即如山谷自作《和答元明黔南留别》曰:“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一、二、三、四、七、八句皆直陈,五、六句则比兴,安插其间,调剂衬映。苟五、六与一、二易地而处,未为序倒而体乖也。然三、四而下,直陈至竟,中无疏宕转换;且云、雨、雪、风四事,分置前后半之两处,全诗判成两截,调度失方矣。故刘范顺序正体云云,仅“行布”之粗浅者耳。山谷标“行布”之名,初未申说。顾观其自运,且参之《诗事》、《诗归》等评骘语,则历来名家,得于心而成于手者,固昭晰可征。因不惮烦而疏通证明之。古人立言,往往于言中应有之义,蕴而不发,发而不尽。康德评柏拉图倡理念(27),至谓:
作者于已所言,每自知不透;他人参稽汇通,知之胜其自知,可为之钩玄抉微,谈艺者亦足以发也。又古希腊、罗马文律以部署或配置为要义。有曰:“词意位置得当,文章遂饶姿致。同此意也,置诸句首或句中,索然乏味,而位于句尾,则风韵出焉。”或论欧里庇得斯悲剧中一句曰(28):“语本伦俗,而安插恰在好处,顿成伟词”,正亦言行布调度尔。(323—326页)①新补十:新的黄山谷诗补注第十个注。
②次韵:步高荷诗韵作诗,高子勉:高荷字子勉。行布佺期近:高荷的诗在布置安排上接近唐诗人沈佺期。
③任渊注,“行布”是佛教华严宗的意旨,华严宗分圆触行布二门,行布指行列布置。
④解《楞伽经》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解释《楞伽经》的说:行布是按次序排列,对句子说是按次序安排布置。
⑤释志磐《佛祖统纪》:宋僧志磐撰《佛祖统纪》五十四卷,详载天台一宗源流。
⑥豫章黄先生:江西黄庭坚。《明皇真妃图》:画唐明皇太真纪子(杨贵妃)图。
⑦行布无韵:布置得不生动。沉疴:严重的毛病。
⑧范元实《潜溪诗眼》:宋范温字元实,著有《潜溪诗眼》,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山谷,黄庭坚号山谷。
⑨曾季狸:南宋曾季狸著《艇斋诗话》一卷。苏子由:宋苏辙字子由。韩子苍:韩驹字子苍。储光羲,唐代诗人,以田园诗著称。
⑩:南北朝时梁刘勰著,讲文学和文章的理论著作。宅位:《文心雕龙?章句》里讲,按照情理来分篇章,按照言辞来分句子。附会:又《附会》里讲练意练辞。
⑾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安排情理有个处所,设置言辞有个位子,指分章分句。
⑿跗:花萼下的花房。萼:花瓣的外部。
⒀附辞:调整辞语,使不杂乱。会义:安排理义,使不颠倒。⒁《文镜秘府论》:
日本僧遍照金刚结合唐代的诗论编著成的书。
⒂亲炙山谷:亲自接受黄庭坚的指教。
⒃胡仔、宋人,有《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⒄正体:如造房屋,厅堂房室各有定处。变体:如造园林,有各种变化,不按照厅堂房室。
⒅何汶:宋人,有《竹庄诗话》二十四卷。荆公:王安石号荆公。⒆《古诗归》:
明锺惺、谭元春合编。锺惺字伯敬。下《古诗归》同。
⒇贺子翼《诗筏》:不详。
(21)郑谷:晚唐诗人。
(22)纪晓岚:清纪昀字晓岚。
(23)陈季:盛唐诗人。
(24)仲文:钱起字仲文,中唐诗人。
(25)西河:清毛奇龄,号西河。调度,即安排布置。
(26)陈简斋:宋诗人陈与义字。
(27)康德:十八世纪德国哲学家。柏拉图:古希腊哲学家。理念:柏拉图提出理念是独立于个别事物及人类意识之外的实体,个别事物是理念的影子或摹本。
(28)欧里庇得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
这一则讲行布,钱先生考出行布这一辞是从佛经来的,佛经《楞迦经》里有对行布的解释。行布即排行布置。行布可以指画里的人物安排是否得当。范温讲诗文的布置,即行布。他在《潜溪诗眼》里举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开头说:“‘绔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即下文“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诗矣。”这里讲开头点明题旨:“儒冠多误身”。下面一段讲“儒冠”,一段讲“误身”,紧密联系。“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指接下来说: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然宰相职存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是则可以相忘于江湖矣,故曰:‘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范温对这首诗的布置,作了这样细致的说明,这就是行布,他称为正体。但诗并不都是这样写的,那他称为变体。如杜甫《前出塞》:“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这首诗全诗主旨在末两句,但开头四句与结末两句的关系,在若有若无之间。与前一首的紧密联系不同。这又是一种结构,全诗先提出三个引兴句,引出“擒贼先擒王”来,隐寓“岂在多杀伤”意,在末句点明。上一首是叙事诗的行布,下一首是抒怀诗的行布。
这是两种不同体裁的不同布置。
钱先生又引《古诗归》举陆云《谷风》结句:“天地则尔,户庭已悠。”按这诗作:
“闲居外物,静言乐幽,绳枢增结,瓮牖绸缪。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地则尔,户庭已悠。”这诗写幽居之乐,虽则贫困,用绳子作门枢,用瓮口作窗,但看到春天的和煦,秋天的清爽,天地是这样,在户庭里已悠然自得。这个结尾,从上文的讲春和秋来,所以放在结末才好。又引谢混《游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劳者歌。”这首诗从蟋蟀唱和劳者歌里引出“有来起不疾,良游常蹉跎”,接下来自然写到游西池的所见了。
这个开头起到引发作用,所以放在开头好。倘放在中间,就失去作用了。钱先生又称《唐诗归》的《玄宗送贺知章归四明》的评语,诗作:“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锺云:“第三四句他人便用此作起句矣,一换过,便不见手段。”又“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按这首诗,写贺知章辞官回乡修道,开头“遗荣”写辞官,“入道”点明。次联“岂不”句指“遗荣”,“高尚心”指“入道。”后半首“得秘要”和“方外”指入道,“群僚”“青门饯”指“遗荣”,结合得紧密。对唐玄宗说,“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更为突出。所以锺批认为“他人便因此作起句矣。”但一换,对“遗荣期入道”的笼罩全篇就破坏了,所以“便不见手段”了。
钱先生又结合绝句诗来发挥行布的作用。指出王安石的诗,“看上征鞍立寺门”是一篇中的警句,倘把这句作为结尾,作“断芦洲渚荠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门。”立在寺门前,看友人上征鞍而去,背景有洲渚的断芦,野地的荠花,好像还有不尽的余味可供体会。今把“倚岗从此望回辕”作结尾,点明在望他回来,已经点破了,余味就差了。
再像郑谷诗,在傍晚的数声羌笛中,“君向潇湘我向秦”,写出客中作别,似有无限情意含蓄在内,所以好。倘把“君向潇湘我向秦”,跟首句对调一下,作“数声羌笛离亭晚,扬子江头杨柳春。”那末在离别的时候,看到满目的杨柳春光,变成在赞赏春光,没有什么离情别绪,情调完全不同了。钱先生又引试律作例。如同样写《湘灵鼓瑟》,陈季的“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用月白山青来陪衬弹瑟的音调,跟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用江上峰青来做陪衬,意境相似。但钱起放在篇末。
就有余味。陈季放在篇中,下接“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就破坏了有余不尽的意味。又陈与义《醉中》:“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山摇落时。两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鬓毛知。嵇山拥郭东西去,禹穴生云朝暮奇。万里南征无赋笔,茫茫远望不胜悲。”这首诗的首联是一篇之意,“醉中今古兴亡事”这里的“今”即指北宋的灭亡,所以“茫茫远望不胜悲”,首尾呼应。因此只能两手持杯消愁,愁到发白,又和醉中相应。所以“醉中”十四字放在首联才显得突出,放在诗中就不显了。钱先生又引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认为“作发端则超妙”。
这诗写谢朓在荆州随王府,被长史王秀之所嫉。他这次出使到京城金陵去,在长江中航行,所以“大江流日夜”写眼前所见。
“客心悲未央”,想到受人嫉妒,所以心悲。这个开头又跟结尾相呼应:“寄言罻罗(张网捕鸟)者,廖廓已高翔。”即对嫉害他的人说的。这个开头不能放到中间去。
(2)
《国朝诗别裁》卷一六梁佩兰《秋夜宿陈元孝独漉堂,读其先大司马遗集,感赋》五律发端云①:“至今亡国泪,洒作粤江流”;沈德潜批语:“以中间语作起步,倍见其超。”即谓其能变“行布”之“常体”也。(《钱锺书研究》8页)①《国朝诗别裁》三十六卷,清沈德潜选编。
梁佩兰诗:“至今亡国泪,洒作粤江流。黑夜时闻哭,悲风不待秋。海填精卫恨,天坠杞人忧。一片厓山月,空来照白头。”沈德潜评:“以中间语作起步,倍见其超,此秘唐人后罕寻得者。”按这首诗是宿陈元孝独漉堂,读其先大司马遗集时写的。陈元孝,是清陈恭尹字。恭尹有独漉堂。恭尹父陈邦彦,明永明王时官兵科给事中,起兵与陈子壮攻广州,兵败被杀。梁佩兰这首诗,感陈邦彦的殉国。照这首诗看,应该从“海填”“天坠”开头,下接“黑夜”“悲风”一联,再接“至今”“洒作”一联,归到“一片”“空来”一联。今把“至今”一联作开头,更能激动读者,是安排得好,是讲究“行布”的,“行布”见上。这首诗写亡明之痛,沈德潜在《国朝诗别裁》初版本里选了,后来怕触犯清廷之忌,把它删了。故今商务本《清诗别裁》里没有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