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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句式变化

作品:《谈艺录》读本 作者:周振甫冀勤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白香山律诗句法多创,尤以《寄韬光禅师》诗,极七律当句对之妙,沾匄后人不浅①,东坡《天竺寺》诗至叹为连珠叠璧②;其《酬主簿》等诗又开七律隔句扇对之体;《岁日家宴戏示弟侄》首句云:“弟妹妻孥子侄孙”③,实填名词,无一虚字,盖移“柏梁体”入律诗④。按渔洋《池北偶谈》卷十三、《香祖笔记》卷二⑤、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五考柏梁体句⑥,皆未引此。又渔洋论五言,未引牧之《感怀》之“齐、蔡、燕、魏、赵”,《郡斋独酌》之“尧、舜、禹、武、汤”,东坡《张寺丞益斋》之“风雨晦明淫,跛躄瘖聋盲”;论七言未及刘伯温《二鬼诗》⑦之“肠胃心肾肝肺脾,耳目口鼻牙舌眉”。至明人遂并以柏梁体作七律对仗,邓林《皇荂曲?赋江郊渔弋》腹联云⑧:“鸿鹄鹍鹏鳭鹗鹘,鳟鲂鲦鲤鰋鲿鯋”,大胆出奇。清徐文靖以“之乎者也矣焉哉”

    为一句冠首⑨,作七言长句十章。桂未谷《题翁覃溪双钩文衡山分书》两绝句之一云⑩:

    “朱竹垞、陈元孝、傅青主、郑汝器、顾云美、张卯君、王觉斯,气势居然远擅场。⑾”

    皆香山有以启之也。李义山自开生面,兼擅临摹;少陵、昌黎、下贤、昌谷无所不学⑿,学无不似,近体亦往往别出心裁。《七月二十八日夜听雨梦后》通篇不对,始创七律散体,用汪韩门《诗学纂闻》说⒀。《题白石莲华寄楚公》、《赠司勋杜十三员外》前半首亦用散体⒁。《当句有对》一首几备此体变态;《子初郊墅》复增益以“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⒂;虽韦元旦《人日应制》⒃:“青韶既肇人为日,绮胜初成日作人”,李绅《江南暮春寄家》⒄:“洛阳城见梅迎雪,鱼口桥逢雪送梅”,先有此格,而弥加流动。(187—188页)①沾匄(gài丐)后人:谓后人受其益。

    ②苏轼《天竺寺》称白居易这首诗“空咏连珠吟叠璧”,赞美当句对为连珠叠璧。

    ③子侄孙:《白居易集》作“小侄甥”。

    ④柏梁体:古诗之一体,为句句押平声韵的七言古体诗。

    ⑤渔洋:清王士禛,号渔洋山人。有《池北偶谈》二十六卷,《香祖笔记》十二卷。

    ⑥《冷庐杂识》:清人笔记,八卷。

    ⑦刘伯温:明文学家刘基字。有《诚意伯文集》二十卷。

    ⑧邓林:明文学家。有《退庵遗稿》七卷。腹联:律诗八句四联,此指中间的两联。

    ⑨徐文靖:清人,有《当涂县志》三十三卷。

    ⑩桂未谷:清杂剧家桂馥号。有《未谷诗集》四卷。

    ⑾朱竹垞:朱彝尊字。陈元孝:陈恭尹字。傅青主:傅山字。初名鼎臣,字青竹。

    郑汝器:郑簠字。顾云美:顾苓字。张卯君:张在辛字。王觉斯:王铎字。以上均为清代文学家。

    ⑿下贤:沈亚之字。昌谷:李贺家在福昌之昌谷。以上均为唐代诗人。

    ⒀汪韩门:清汪师韩,有《诗学纂闻》一卷。

    ⒁李商隐《赠司勋杜十三员外》:“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是总持。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这首诗前半首用散体,即第三四句不对,不合律诗的要求。

    ⒂李商隐《子初郊墅》:“雪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腊雪已添墙下水,斋钟不散槛前云。阴移竹柏浓还淡,歌杂渔樵断更闻。亦拟村南买烟舍,子孙相约事耕耘。”第一句用“君”“我”,第二句用“我”“君”,这两字重复,而又交错,写得流动。

    ⒃韦元旦:唐诗人。

    ⒄李绅:唐诗人。

    诗的修辞手法多种多样。这一则举引白居易、李商隐的诗,指出他们在律诗句法上多有创新和变化,如白居易的当句对、隔句对外,又移“柏梁体”入诗,李商隐创七律散体,都是对诗体改革的贡献。

    这里先说白居易在律诗句法上的创新。

    一、当句对。如白居易(香山)《寄韬光禅师》云:“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河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钱先生称这首诗极七律当句对之妙。其首联当句有对:

    “一山”对“两山”,“两寺”对“一寺”;颔联“东涧”对“西涧”,“南山”对“北山”;颈联“前台”对“后台”,“上界”对“下界”,十分工整、对仗。

    二、隔句对,亦称扇面对,即上联出句对下联出句,上联对句对下联对句,如白居易《夜闻筝中弹〈潇湘送神曲〉感旧》七律中的腹联:“缥缈巫山女,归来七八年。殷勤湘水曲,留在十三弦。”其“缥缈”对“殷勤”,“巫山女”对“湘水曲”,且“巫山”“湘水”又皆是地名;其“归来”对“留在”,“七八年”对“十三弦”,且“七八”“十三”皆为数字,可谓对仗工整。

    三、白居易始以“柏梁体”入诗,如《岁日家宴戏示弟侄》中,首句云:“弟妹妻孥子侄孙”,七个字皆名词,这里还举引杜牧、苏轼的诗,亦尝以实物名词入律诗;尤饶兴味的是刘基的《二鬼诗》,以腹腔之内脏名对面部之器官名:“肠胃心肾肝肺脾,耳目口鼻牙舌眉”,全是人类自身之名称,十分有趣。至明代的邓林,在《皇荂曲》中,腹联全用飞禽和鱼类名,钱先生称他“大胆出奇”。到了清人笔下,更是五花八门,徐文靖一连七字用虚字,桂馥全填姓氏,虽是承袭杜牧之全填诸侯国名,但亦有所翻新。

    李商隐自是大家手笔,继白居易创隔句对,移“柏梁体”入诗之后,独出心裁,创七律散体,通篇不对,如《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

    初梦龙宫宝焰燃,瑞霞明丽满晴天。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

    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

    声调合律,唯独不对偶,是以散体入律的大胆创新。其《当句有对》: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其颔联当句有对,“池光”对“花光”,“日气”对“露气”,两句又相对。颈联“游蜂”对“舞蝶”,“孤凤”对“离鸾”,两句也相对。此外李商隐诗又有前半首用散体的;还有前后两句用复字交错的(见本文注)。这类诗作似可说明李商隐在诗体开拓上敢于尝试,有所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