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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右曹乃故囚

作品:鹄奔亭·汉代官场惊悚谜案 作者:史杰鹏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很快,我就与何晏见面了,他很年轻,不过二十岁左右,长得也英俊漂亮,在苍梧相当难得。苍梧本地土著大多皮肤黝黑,有些虽然也还算白,五官相貌却和中原不类,比如上次见过的许圣。而眼前的何晏,虽然说不上有多白,甚至比许圣还略有不如,但他的眉目骨骼绝不类本地蛮夷。我心中对他陡生好感,问道:“听说你有半枚玉佩,和我这半枚相仿?”我把手中的半枚玉佩举起来。

    他看上去有点恐慌,跪坐在席上微微颤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手中的玉佩,摇头道:“小人从未有什么玉佩?不知使君为何这么问。”

    “叫你来这里,当然不是想给这枚玉佩配对这么简单。我就是那样说,你也未必信,是吧?”我干脆直截了当。

    他不说话,我细察他的表情,除了恐慌外,似乎没什么异样,很多小吏见了大官,恐慌也是时常出现的,这倒说明不了什么。我又道:“我手中这半枚玉佩,是苍梧君墓中失窃的,我奉皇帝陛下诏书,急需找到另外半枚,如果你肯老实交代,我一定不会过于难为你。否则,本刺史就只好得罪了。”

    他缩着脖子,显得非常可怜,依旧道:“小人从未有过与这类似的玉佩,无从交代,请使君明察。”

    “唤田大眼。”我道。

    田大眼从屏后转了出来,见到何晏,立刻道:“就是他,小人敢用脑袋担保,他唇边有粒小痣,就算小人记得面貌有差,这粒小痣却是不会错的。”

    何晏抬头看着田大眼:“我从未见过你,你怎么能如此胡说八道?”又把脸转向我,“请使君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诬陷。”

    我心里差不多明白了七八分,笑对何晏道:“他只是认你,为何说他诬陷,岂不心内有鬼?”

    “使君也说了,来这府中,绝非什么好事,何必要心内有鬼?”他辩解得倒也不错。

    看来这个何晏还是块死硬的石头,以前一般到这个时候,我就要准备用刑,但是对他,我奇怪地有些踌躇。我左右张望了一下,想问问耿夔的主意,他却抱着一卷简册,低声对我道:“洛阳来的邮书,关于合浦珍珠的事。”

    我奇怪道:“奏告我才刚刚让邮传送出,怎么可能就有了报文?”

    他道:“使君一去合浦,牵太守就将事情上报了,当时还特意让我看了邮书,尽多溢美之词,洛阳的报文,就是对他奏告的回复。”

    我有些担心,当时我还没顺利平叛,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处置。我思忖了一下,对耿夔道:“这个人,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给我好好讯问。不过,最好不要对之有所捶楚。”

    耿夔笑道:“使君当年对下吏,有对他的一半心肠就好了。”

    我也笑了:“不打不相识,你这么说,看来还是对我有所怨愤啊!”

    他点头道:“确实如此!十一年来,一日都不曾忘记!”说着大笑。

    这个竖子,说笑起来总是这么出人意料的旷达。扪心自问,我大概曾经确是个心肠冷硬的人,也许童年的困顿生活,让我对他人产生了怨恨。只是碰到耿夔后,知道什么是宽厚善良,才略略改变了自己的做法,油然羞愧自己的为人。想起来,那是我担任荆州刺史部南郡从事时候的事,距今已经十一年了。之前我在庐江太守周宣属下任事,一共做了七年,周宣对我越发喜欢,奏请朝廷拜我为丹阳令,顺利成功。那时我才二十七岁,就已经是六百石的大官;为丹阳令不久,因为被扬州刺史劾奏为酷暴,被免职家居。不久又由周宣推荐给荆州刺史刘陶,刘陶很信任周宣,当即辟除我为荆州刺史部南郡从事。不久,南郡太守岑宣因为被人告发贪赃,刘陶就派我去南郡视察。当时南郡太守府的仓曹掾,就是我现在的这位得力掾属耿夔,我查了查他管的账簿,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我觉得他有造假的可能。对贪官我一向嫉之如仇,那时年轻气盛,又得到刘陶的鼓励,自然胆气很壮。我径直把耿夔投入江陵县狱,准备用严刑给他一个下马威。经验告诉我,任他什么人,只要一动刑,没有不屈服的。可是没想到在耿夔这里,居然碰了壁。我派遣的狱吏把耿夔打得全身溃烂,他竟然还是坚持说没有造假,那时我还没见过如此死硬的人,这无端激发了我的自尊心,我觉得应该想一些新的刑罚来治治他了。

    也许我真是个很残忍的人罢,然而认真思量,似乎又不像,记得小时候,我连昆虫都不忍心杀的。闾里的童子在夏天有几样乐趣:玩金龟子,粘蝉,抓蜻蜓。金龟子背上披着亮闪闪的两片壳,有的红,有的绿,上面稀疏点缀着一些斑点,它们喜欢黏在榖树上,尤其是那种能结鲜红果子的雌树。我经常每隔几个时辰,就跑到屋后去,看榖树上有没有停留新到的金龟子,一旦有,就偷偷溜过去,并拢五个手指扑住,大呼小叫地唤母亲。母亲就会找来一根麻线,帮我把它系在金龟子的颈间。刚抓来的金龟子飞得很猛,左突右突,想脱离我的控制而去,可是终不能如愿,慢慢的,它也知道自己是徒劳,变得老实了,再也不肯飞。这时候,如果是闾里其他的童子们,就会把它放在正被火热的太阳暴晒的石板上,它急促地在上面奔走,终于觉得烫,又不得不奋力飞起来,愤懑不已,最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们就这样弄死了一只又一只的金龟子,我从来都不肯效法,只要它不愿在我手中飞之时,我就毫不犹豫剪断麻线,将它放了,再去捕捉新的。我真的不忍心看它那样可怜,它们被我系住脖子飞来飞去的时候,如果胸腔里有足够的血,是一定会激愤得喷出来的。然而,我们这些童竖们的暴行,从来没有被闾里的父老们制止过。他们觉得天经地义,对动物是这样,对人难道又会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蝉的命运最不好,一旦被我们抓住,它几乎就没有活路。它身子胖大,翅膀透明而薄,不像金龟子那样善飞,用麻线系了它的脖子也委实寡然无味,于是大多数童子就把它直接塞进灶膛煨熟,再黑乎乎地掏出来,掰断它的下半身填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而愚蠢的笑容。每次看到这种情况,我就会走开,我觉得他们的行径也过于残忍。傍晚草丛里满是金黄色的蜻蜓,那是一种非常精灵的小动物,白天寻常时候,稍微走近它,就会惊得它闪电般飞去,然而在夕阳的余晖下,它们虽仍像平常一样立着,却早早地进入了梦乡,随手就能捕住一袋。童子们常常撕掉它们一半的翅膀,再释放它们,它们再也飞不起来,扑打着一侧的翅膀,在地上打圈,童子们看得不耐烦,一脚踏上去,踩成肉泥,只剩下残碎的翅膀七零八落地黏在泥土上,犹自熠熠闪着光。这也是我做不出来的,我常常是白天就将它们放了,像我这样的人,算是天性残忍的人么?然而,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让我变得比那些闾里的童年伙伴还要残忍?他们中的大多数,现在已经学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变成了纯朴的农夫,而我不得不在阴森森的牢房里,拷打一个个我认为是贪赃枉法的人?是谁使我变得这样毫不心软,我也不知道。

    对待人,自然不能像对待金龟子、蝉和蜻蜓那样随心所欲,但要说相差有多大,却不见得。不劳我想,一个狱吏就喜滋滋地向我献计道:“从事君,把烙铁烧红,命令他自己挟住,不信他扛得住。”我不置可否。他认为我同意了,吆喝下属立刻将一柄斧子烧红,要耿夔夹在腋下,哪知耿夔却哈哈大笑:“这种小伎俩就想让老子诬陷好人,做梦。死竖子,不要着急,把斧子烧久一点,这样老子更痛快。”狱吏骂道:“先让你尝尝冷的,看你受得了受不了。”说着夹起通红的斧头,塞在耿夔腋下。只闻到一阵扑鼻的焦臭,令人欲呕,耿夔的声音毫不费力地冲破焦臭:“老子说了不够热,难道你这死竖子耳朵聋了。”狱吏大怒,把铁斧抽回,再夹到炉火上,另一个狱吏死劲拉动排囊鼓风,刚才还青色的铁斧迅疾又变得鲜红欲滴,好一会,狱吏骂道:“这回还唤冷,老子就服你。”又将铁斧猛地按到耿夔胸脯上,耿夔惨叫一声,晕了过去。我以为他这回该服了,然而一盆水泼过去,他却仍是大笑:“凉快得让老子睡着了,也不早早唤醒老子,老子都饿了。”又把给他的牢饭踢开,道:“老子既然有肉食,何必食藿?”说着拣起地上被烧烂的皮肉就往嘴里送。狱吏目瞪口呆,望着我,请我示下。我赞道:“好一个竖子,还有什么办法对付?”狱吏想了想说:“如果从事君不介意,就用马粪熏他,怕他不叫饶。”

    狱吏找来一个破旧的大缸,将耿夔盖在大缸下,又找来一些马粪,点火燃烧,一时间刺鼻的臭味填塞了整个房间,我们都觉得窒息,赶忙退出了狱室。我那时突然想,只要被覆盖在大缸下的耿夔叫饶,不管他肯不肯指证太守,我都会饶他的性命。可是他一声都不吭,我心头愤怒难当,如果连这么个小吏都治不了,那我这个部南郡从事做得也太失败了,也辜负了刘陶的委任,我说:“等明天去收他的尸罢。”

    第二天,我和狱吏走近狱室,看见马粪都烧完了,大缸下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示意狱吏将大缸搬掉,谁知刚搬开一半,就从缸下倏然伸出一只黄黑的手爪,紧紧抓住我的脚脖子。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奋腿乱蹬。耿夔哈哈狂笑,满脸也都是马粪的黄色,圆睁双目大骂道:“死竖子,怎么不加马粪,叫火灭了。老子熏得正舒服,还没过够瘾呢!”我愠怒地望着狱吏,狱吏忙解释:“往常犯人被马粪一熏,九死一生,没想到……这竖子肯定是马变的,不怕马粪。”我抬手将他推了一个趔趄:“早干什么去了,连个驴马都分辨不出来?你们这些该死的竖子,难道就是这点伎俩?”

    事实上我知道他们的伎俩很多,那时候我已经当了十一年的官,耳渲目染,对官府的事不可谓不熟悉。有的狱吏对酷刑非常有创造性,甚至把各种刑罚加以总结,编成简册,在各郡间广为流传。所以天下郡国的刑罚,可以说都是互通有无的。狱吏挨了一掌,羞愤交加,发狠道:“这个马变的竖子,既然爪子厉害,让下吏废了它。”说着命令两个囚犯:“你们两个,快给老子去找些柴火,挑一片地,给老子烧它几遍。”

    这是例行公事,一般来说,庭院里的土都比较松软,烧过之后才会变硬,他们显然是要对耿夔使用“耙土之刑”。果然,两个囚犯架起柴火,火焰烧得熊熊的,熄灭之后,他们扫去灰烬,留下一片黑黄色的地面。狱吏还特意用竹签刺了几下,显得很满意,对我说:“从事君,下吏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划出一点浅浅的印痕。”我道:“很好,那就施行罢。”

    按照狱吏的命令,两个囚犯把耿夔架过去,按住他的双手,掰开十指,麻利地在每根手指指甲缝中插上一枚短小尖锐的竹签,命令他用手指耙土。这种刑罚连我也看不下去,我只好走开,隔着两扇门户聆听院中的动静。孟子说:“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这话真是有道理的,其实这是别一种掩耳盗铃,为什么大家会取笑后者呢,大概因为前一种残忍,到底无关于自己痛痒的缘故罢。

    我听见院子里传来狱吏呵斥的声音:“你们帮帮他。”大概是耿夔不肯听从命令,接着院中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呻吟声,声音并不大,显然耿夔在极力忍受着痛苦,却让我更加汗毛直竖。我干脆跑到了院外,拼命摇晃着脑袋,试图忘记刚才听到的一切。过了好一会,狱吏走到我身边,一张胖脸上满是怯怯的神色,道“从事君,他,还是不肯说啊……说不定这竖子是真的冤枉。”我也没有责怪他,跟着他回到院子里,虚张声势地说:“怎么样,还不肯交代吗?”我感觉自己突然变得那么失败。

    耿夔的两个手掌鲜血淋漓,指甲全落。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满额头都是汗水,歪着脑袋斜眼看我,不发一言。我道:“再不说,就给你嘴里灌上一缸盐水,把你的肠子全部沤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样奇怪的话,这是我有一天从梦中得来的,我梦见自己小时候没吃的,隔壁的邻居老妪突然给我提来一罐鸡汤。非常奇怪,这家人仗着自己儿女多,经常欺负我家,把母亲压得抬不起头来,怎么会好心给我鸡汤喝?但我实在害了馋痨,什么也不愿想,二话不说捧着罐子往嘴里灌,才发现像盐罐打翻在嘴里,咸得我大叫着吐了出来。那老妪大怒,抢过罐子就砸碎在我头上,讥笑道:“就你们母子这癞皮狗样子,不三不四,也想鸡汤喝。你们啊,只配喝喝老媪我的陈尿。”这时我气醒了,似乎脑壳上还隐隐生痛。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恨不能马上驾车回到家乡,把邻居那家的房子全烧了,人全部抓进牢房拷打,尤其是那个可恶的老妪。当然,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后来我有能力时也没有这样做。只这个梦却一直黏附在脑中,平生经历的事忘了不少,唯独这个梦不能。每当我考问自己,你还能记起多少小时候的事?这个梦一定首先跳出来,屡试不爽。除此之外,记忆最深的还有十几岁时在路旁看到的一泡陈年大便,风晒雨淋之下烂成了蜂窝状;还有经过学堂路上那个卖葱花病的矮子,每天早上,母亲都给我一枚五铢钱,买一个饼当早食。我为什么记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不是其他,天知道!矮子卖的饼真香,后来我有丰厚的俸禄,却再也买不到那么好吃的饼。我一度寻访过那个矮子,想把他带到洛阳去专门给我做饼,这个人却消失了。据说他因为和人口角,杀死了一个无赖子,被流放到西北去戍边。他的妻子也不得不跟了去受苦,只是那些边疆的戍卒这回有口福了。

    当一个人专心致志于某事的时候,任何一个微小的念头,都可以让它和某事发生联系。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再次忆起这件事的时候,突然就萌生一个想法,要是哪天审讯犯人时,给他们都灌上一罐极浓的盐水,或者干脆把整团的盐塞进他肚子里,那会怎么样?我小时候下过水田,从田里出来时,腿肚子上常常会粘上几只肥大的蚂蟥,扯下来用镰刀去剁,怎么样也剁不死;但是撒一把盐在它身上,它就很快缩成一团,在盐水中化为脓水。盐这么厉害,灌进人肚子里,谁又吃得消?当然,我并非真的想这么干,只是吓吓耿夔,既然他不怕受刑,死总该怕罢,而且是这种痛苦的死法。

    哪知耿夔张开血淋淋的手,突然指着我破口大骂:“何敞,你这庸碌愚蠢的呆子,一贯酷暴无义,你要杀老子便动手,要老子诬陷君父,宁死不能。老子就算是死,也要纠集群鬼把你杀了;如果有幸不死,也会将你大卸八块。”

    望着他愤激的样子,我恍然明白,我是真的看错人了。如此忠直的汉子,怎么可能是维护贪吏的人?他的太守一定是被人诬告的。我愣了一下,大喝一声:“壮士!来人,给他松掉脚钳。”

    这里究竟是江陵县狱,几个狱吏好像早期待我这么下令,当即乐颠颠跑上去,给耿夔松了刑械。我又让狱吏找来医工,好好给耿夔疗伤,之后我和耿夔推心置腹地交谈,越发觉得他这人精明强干,而且人品正直。于是我向他保证,如果太守有冤情,我一定会帮忙上报刺史。他说:“太守对我并没有多器重,他来上任的时候,我已经是仓曹掾了。他贪污与否,我也不敢保证。但是,至少我这里的账簿,完全经得起查验。要我诬陷别人,我做不到,哪怕那个人确实很坏。”

    他这番话让我大受教益,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点呢?我们喜欢一个人,对他的任何过错都会姑息;憎恶一个人,对他的任何优点都视若不见。公正对待每个人,就算我这个自诩廉正的人,也完全做不到。我自恨和耿夔相见太晚,回到汉寿县,我向刘陶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刘陶似乎有点不快,好像我包庇了太守。我把耿夔的话复述给他:“也许这个太守确实有问题,但关键是,我没有找到证据劾奏他。”刘陶虽然勉强同意我的说法,但仍旧不满意:“至少他的名声不好,我必须奏请皇帝免掉他的官职。不过,看在那个耿夔的面子上,这件事我不想穷究。”

    最后的结果是,南郡太守被免职,耿夔作为他的掾属,也一并黜落,免归田里。他本人就是江陵人,此后我奉令巡行南郡的时候,路过江陵,一定会去和他相晤,言谈尽欢。一年后,我被朝廷重新征拜为丹阳令,我问耿夔,愿不愿跟我一起去,虽然按照籍贯方面的规定,我无法辟除他为正式掾属,但可以让他当师友祭酒这种清贵的闲职。我相信有他在我身边,不但可以少犯很多错误,而且内心觉得踏实。不过以前他当过太守的仓曹掾,也许不肯屈尊效力在我这个县令手下,我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我试着向他提出的时候,果然遭到他的拒绝,不过他的理由是对仕途不感兴趣,因为太凶险。他母亲也不想让他去,因为她深知儿子耿直,在仕进上是没有前途的。我只好作罢,过了几年,我因为在丹阳县治绩高等,竟然被升迁为平原相,才当不到半年,竟然又升迁为地位重要的南郡太守,回到了江陵,似乎我跟江陵有不解之缘。这时耿夔的母亲已经去世,他的妻子也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得暴疾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两个家仆。我请求他当我的主簿,这个秩级虽然仍是百石,地位却比他当初担任的仓曹掾重要得多。他这几年在家乡可能过得也不如意,因为丢了官,族中人丁又不兴旺,邻里都欺负他家。有一日天雨墙坏,他准备鸠工来修,却被邻居一家阻止,说坏墙垣故地是他们家的。他气得茶饭不思,也无可奈何。这次他族叔迫切要求他答应我的辟除,说可以给一族人提供保护,加之两个家仆也极力怂恿,他也就照办了。果然,到任之日,他乘着轩车回家,发现自家院子里已经跪了悍邻家的十几条精壮男子,太阳悬在他们头上,热辣辣的,他们的汗水像泼了洗澡水一样淋漓而下,身体却丝毫不敢动,见了他,一齐伏地口称“掾君”,请求赦罪。他要他们起来,他们却声称,除非他接受他们的谢罪,否则宁愿晒死。他不由得仰天长叹,人生于天地之间,想捐弃世俗,是不可能的。世间这些人实在是多么的势利啊!

    虽然耿夔是我掾属,关系却在师友之间。后来我官运亨通,一直升任司隶校尉,最后贬到交州,耿夔都再也没离开我。我屡次觉得对不起他,曾经想通过察廉的方式,举荐他去外县当个县令,他却挥挥指甲残缺的手掌拒绝了,对于做官,他好像没有太大的欲望,当个百石的卒史,有吃有喝,他就很满足。我也暗暗内疚,上次对他用刑太过,使他肌体多少有点损害,尤其是手指,新长出的指甲歪歪扭扭,非常难看,按照残毁之人不能做大官的律令,只怕我举荐也会被驳回,于是也就罢了。大概是因为安慰自己罢,有时我问他:“你可能不知道,我当初为何会那样拷掠你,除了刘使君的嘱托,要我一定要拷掠出结果之外,还因为我最生平痛恨贪墨的官吏。”

    “可是那样的官吏,是杀不绝的,虽然我并不是。”他回答。

    这也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为什么杀不完呢?”我问他。

    他倒挺老实:“我也不明白,不过我想,主要还在于谁来治理百姓,和百姓自己的意愿无关罢。我曾经奉府君的命令,去属县巡视,有时也访询百姓,问当地官吏孰廉孰贪,孰贤孰不肖,百姓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可是,谁又会像府君这样,时时派掾属去体察民瘼呢?官吏只要谄媚好上司,上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哭诉哀告又于他何损?所以说,贪官其实是杀不完的。”

    “那君的意思是,只要百姓对官吏有选择的能力,贪污就能杜绝?”我道。

    “当然。”他点头道,“可惜百姓或者愚昧,或者凶悍,或者懦弱,或者奸诈,聪慧而刚白的人百中无一,他们自己管不好自己,只能让官吏代劳,所以他们饱受贪官蹂躏,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了。”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若此无罪,沦胥以铺。’愚昧而刚暴的百姓,活该受惩;谨愿而忠厚的百姓,却不该遭受同样的命运。贪官或许杀不完,但是,杀一个总少一个,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他摇头:“我当然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能选择不去杀别人。”

    我道:“可是有时,你会被逼得产生仇恨,因为正是那些人使得天下不太平。何况,如果你不当官,有杀别人的能力,你的邻居会跪在院子里向你请罪么?”

    “是的。”他答非所问道,“有时是忍无可忍,除非死了,死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我沉默了一会,道:“其实,上次我拷掠你的时候,你很清楚,太守是有贪冒罪的。你为什么要那么护着他?你并不是通常人认为的那种所谓节义之士。”

    他有些不好意思:“府君原来早就知道,我从来不想当什么节义之士,只是觉得,出卖主君是不好的。再说,我也确实没有证据。”

    这句话让我感慨万分,确实,这世上很多欺世盗名之徒,天天嘴巴里喊着道德仁义气节,碰到利益当头,无不纷纷现出丑态。尔虞我诈,巧取豪夺,见利忘义的事,基本上都是他们所为。而像耿夔这样的人,虽然对气节两个字不屑一顾,临大节却不可夺,真可谓浩然君子啊!有些畜生的心口不一为什么会如此厉害?那些无耻之徒,上天为什么要把他们生下来?它的好生之德到底体现在哪里?这些,我想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