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河坡地

作品:熬过·完整讲述共和国历史上最折腾的岁月 作者:寒川子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双龙河宛如一个很会撒娇的活泼少女,在盆子里拐来绕去,形成几个大弯和十数小弯。逾万居民傍河结舍,聚成大小不一的数十个村落,因她的欢快而欢快,也因她的呜咽而呜咽。

    四棵杨村坐落在谷地的偏南端,在白龙庙南面二里多处,有百来户人家。村子西面是坡,南面是岗,东面是双龙河,只有北面视野开阔,放眼望去,是一个连一个的村落。

    村中最惹眼的是村中心的四棵大杨树,高十几丈,远远望去,枝繁叶茂,比其他树冠高出两头还多。走到近前,它们更是遮天蔽日,挡下足有一亩见方的浓荫。夏天即使落猛雨,只要躲在树下,雨水要想浇到头上,少说也得半袋烟工夫。见识过的人都说,它们不是一般的杨树,而是四个“树精”。

    四棵大杨树之所以成精,得力于滋润它们的神井。神井位于四棵杨树中间,深不可测,一天到晚不停地冒出泡泡。从井沿上看下去,泡泡一个挨一个,就如地下潜龙吐出来的串串珠子。神井之神还不在此,在其冬暖夏凉。天气越冷,井水越暖;天气越热,井水越凉。数九寒天,井中冒出的热气,远看就如蒸笼一样。夏日三伏,只要站到井边,就可感到一股清凉之气直透肺腑。若是喝口井水,那滋味就如吞冰块,从喉头一直爽到心头。

    井沿上竖着一架辘轳,一盘又粗又硬的棕绳将辘轳磨得油光瓦亮。每日清晨,鸡一叫就能听到辘轳响,不过多久,村中男女就会三三两两来到井边,一边说东道西,打情骂俏,一边将清冽的井水提到井沿上,然后或挑或担,分头散去,倒进各家各户的大小水缸里。

    四棵杨人像护眼珠子一样护着这口神井,也护着井边的四棵大杨树。四棵杨树分别叫成家杨、万家杨、张家杨和孙家杨,据传是开村人成、万、张、孙四姓祖宗于同一天栽下的。四家祖宗是太平天国的义兵,于天京陷落后结伙逃至此地,隐姓改名,挖出这口神井,绕井栽下四棵杨树,并在井旁竖块石碑,上面刻写六个楷字:井在树在村在。

    四家之一的张家后人大多聚居于大杨树的西偏北,但紧挨大杨树的并不是张家,而是孙家的鼎立,也即老烟薰家,错西北才是张家天成的院子,再错过去,是墙高院深、门楼雄峻的张宗庵家。

    这些日来,村里一直在忙活清点张家的浮财,工作队与村人选出来的几个贫雇农代表一道查验物品,分类登记,按贵贱作价。

    这天上午,张家的三进大院子里人来人往,清点工作接近尾声了。

    三进院子里人来人往,工作队的两个同志与村中选出来的几个贫雇农代表,有孙家民善、张家天成、成家有林、万家磙子及杂姓代表崔双牛等一道清点物品。天成女儿雪梅与几个腿脚勤快的姑娘在院中擦洗。私塾先生张宗先坐在院中一张八仙桌后,造册登记。

    快晌午时,众人正在忙活,土改工作组的组长韦光正在前,风扬、明岑紧跟于后,匆匆走进院门。一看到雪梅,风扬眼睛一亮,目光如剑一般扫过来。

    正在与几个姑娘说笑的雪梅猛地憋住嘴,用力擦拭手边的一只黑箱子,两条乌黑油亮的过肩粗辫子在脑袋后面甩左甩右。

    风扬心里一热,人已走进天珏书房的拱形院门,忍不住回头又看,刚好撞上雪梅偷瞧的目光。二人心头皆是一颤,雪梅急急勾下头去,风扬也扭过头,加快脚步,走进偏院。

    偏院曾是少东家张天珏的书房。房间里空空荡荡,五个大书柜及柜中藏书构成浮财的一部分,全在院子里了。中间摆的一张八仙桌和四条长板凳是韦同志临时搬进来的。韦同志将这里辟作会议室,凡有大事要事,都在这儿开,因这地方偏静不说,院中还有一小片竹林。韦同志是个雅致的人,习惯于面对窗子,一边开会,一边有意无意地欣赏窗外的竹子。

    韦同志叫韦光正,山外人,总是穿一身褪色的军装,留着新式小平头,虽说年岁不大,不过二十来岁,比风扬还小,但在区土改工作队里却是知名人物,据说是刘书记从县城里特别抽调的土改骨干之一。听说他在县城的大学堂里念过书,且他的左胸口袋里总是插着一支黑色的水笔。这笔很神奇,用不着磨墨,跟宗先用的毛笔完全不同。下面的衣袋装的是个白色的本子,只要一开会,他就习惯性地把那个小本本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在桌面上。别的不说,单凭这一点,风扬就对他刮目相看。

    “坐坐坐,”韦光正率先坐下,指着两边的板凳,“咱仨临时开个小会,晚上再与大伙儿商量,仍旧在明岑同志家吧!”咧嘴嘿嘿笑了笑,补充一句,“大嫂的锅边儿续得好,喝着美!”

    明岑憨厚地回了一笑,目光瞄向风扬。

    风扬点了点头:“韦同志定的事,咋不中哩!”

    “不扯筋了,开会吧!”韦光正咳嗽一声,切入正题,“我刚从区上开会回来,先对你俩传达一下会议精神!”从袋子里掏出小本本,像往常一样翻开,摆在桌面上,瞄它一眼,望向风扬和明岑,“同志们,会议十分隆重,是县委刘书记亲自主持的。刘书记说,此番镇压地主取得圆满成功,全区处决反动地主……”又瞄一眼小本本,“总共三十八人,没收田产六千七百亩,金银财宝不计其数,沉重打击了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大长了贫下中农的志气。”抬头看一眼窗外的竹子,“刘书记还说,第一阶段的阶级斗争胜利结束,下面是分浮财、分田地,是贫下中农真正当家做主的时候。这个工作一定要做好,不然的话,胜利果实就无法到达贫下中农的手中,村里就会出现新的矛盾!”

    韦光正说完,目光严肃地扫一眼风扬和明岑。

    “新的毛墩?”明岑没听明白,但从韦光正的眼神里看出问题的严重性,眯缝着眼,试探着说,“韦同志,我们这里只有草墩,没有毛墩。这新的毛墩是啥样子的?”

    韦光正皱下眉头,摇头苦笑:“我说的不是毛墩,也不是草墩,是矛盾,矛是长枪,也就是红缨枪,你们村的民兵手里拿的就是,盾就是枪戳过来后用来挡枪头的盾牌,合到一堆儿就是……就是……”挠了挠头皮儿,“就是那个……争执!”

    “哦!”风扬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明白了,韦同志说的是,多少人都在巴望张家的浮财,分张家的田地,这些事儿弄得不好,大家心里不美气,容易起争执!”

    “对对对,”韦光正附和着说道,“风扬同志解得透,我就是这意思!”

    明岑见自己弄到岔头上去了,两手搓着,呵呵憨笑。

    “韦同志,”风扬直奔主题,“你是上级派来的大领导,分浮财也好,分田地也罢,有啥规矩只管说出来,我俩听你的。”

    听到“大领导”一词,韦光正心里舒坦,看一眼风扬,轻轻咳嗽一声,翻开小本本:“风扬同志客气了,我不是大领导,我只是协助两位工作的。不扯远了,我先说个精神。这个精神不是我的,是县里刘书记定的。刘书记说,分浮财,首先要照顾的是雇农,其次是佃农,再次是贫农,再次是下中农,中农、上中农不参与分配,对于富农,政策上暂时不动,我们眼下打击的是地主。再就是土地,原则上同分浮财一样,下中农以下,按人头均摊,没有地的,分地,地不够的,补齐!具体咋个分法,”目光望向风扬,“你跟明岑商量个方案,晚上讨论!”

    明岑应道:“韦同志,分浮财好办,分土地,麻烦!”

    “哦,有何麻烦?”韦光正的目光望过来。

    “村里的地分好几种,有河坡地,有黏土地,有水洼地,有岗坡地,好坏差老远哩。若是按人头平均分,大家谁都想要河坡上的好地,不想要岗坡上的差地,这不是就出现韦同志方才说的那个……啥……啥子墩哩!”

    “是矛盾!”韦光正微微一笑,鼓励他道,“明岑同志说得很好,分财事小,分地才是大事。你们熟悉情况,先议议咋个分法!我的建议是,先把地块按肥瘦配好,依照方才所说的顺序,就是雇农、佃农、贫农、下中农这个顺序,按序挑选!具体如何划分,如何挑选,你们商量去吧。商量好了,风扬就跟我打声招呼。我只抓大,不抓小。”

    “中中中!”风扬连连点头,“领导抬举我俩,是我俩的光荣!”略顿一顿,“还有个小事儿,这想顺便汇报给领导!”

    “说吧。”韦光正看过来,两眼眯眯笑着。

    “地主分子张天珏昨儿个疯了!”

    “我知道了。”韦光正抬眼望向窗外,看着小院子里曾经属于张天珏的几簇竹子。

    “咋个处置他哩?”风扬试探着问。

    “你俩咋想?”韦光正敲着桌子。

    “照理说,他得接受管制,可这阵儿他疯了……”风扬苦笑一下,看着明岑,“明岑,你说,咋个管制疯子哩?”

    “嗯,这倒是个事儿,”韦光正思忖有顷,“要不,取消管制吧!他这算是特例,过几天我再去开会时,跟区上说说。”

    “那……取消管制了,让他住哪儿?让他吃啥?还有个不懂事的小娃子跟着他哩。”风扬盘在这桩事儿上。

    “这……”韦光正似是没考虑这点,拧眉又想一会儿,灵机一动,“咦,不是要分他家的浮财吗?等贫下中农挑剩了,就算他的吧。只是,一定得让这个疯子知道,贫下中农没有屈待他们!”

    “中中中,这事儿一定要让疯子知道!”风扬连连点头,“还有,分地时,是否也算上他爷儿俩?”

    “刚才不是说了吗?”韦光正有点不耐烦,摆摆手,“凡是贫下中农挑剩下的,就算他们父子的!”

    风扬诺诺连声。

    散会之后,风扬走到院门外面,长长地舒了口气。目光扫过院子,雪梅及几个女娃子早没影儿了。

    吃过午饭,风扬到井上打水,碰巧遇到明岑。风扬拉他走到井东侧的石碑前面,小声说道:“明岑叔,分浮财的事,领导让咱俩商量个方案。你说,咋个整哩?”

    明岑笑道:“你说咋整就咋整!”

    “这咋中哩?你是农会主席,这事儿得你拿主意。我只是民兵排长,不能当这个家!”

    明岑又是憨厚一笑:“我咋能当家?是村里人胡选的!你离领导近,有啥章程,只管说,不究是啥事儿,我都听你的!”

    风扬干笑一下:“明岑叔,这几日,我审过清点出来的浮财,粗细大小复杂得很,没法儿分。分好了,皆大欢喜,分不好,大家心里就会起疙瘩。”

    “是哩!”

    “我琢磨来琢磨去,总算寻出个法子,中与不中,你先听听!”

    “你说!”

    “将每样东西定出价,计算出总钱数。领导规定,浮财不能平均分,咱就不平均分,先将贫雇农按照贫困程度分出等级,最贫穷的定为一级,次贫穷的定为二级,再次贫穷的定为三级,其他的,定为四级。对于应分户,先定级,后排名,然后将浮财的总价钱除以应分户,得出平均价。再按级别和排名,得出每户应分得的钱数,由他们自己按照分得的钱数,挑选中意的浮财!”

    “这法儿中,公平!咋个挑哩?”

    “一户一户挑。按照排名,排在前面的先挑,排在后面的后挑!”

    “中!”

    “你说中,咱就干。我这就去汇报给领导,待领导通过,就去找先生,让他写出条条框框,通知贫雇农代表,晚上开会讨论,由大家一道排名次,定价格,免得心里生疙瘩!”

    “中!”

    处决张宗庵后的第四天,四棵杨村的雇农、佃农、贫农、下中农等,有五六十家,喜笑颜开地先后赶到张家院子外面,瓜分宗庵家的浮财。爱热闹的孙民善不知从哪儿叫来一个锣鼓队,敲打得震天响。中农以上成分共有三十多户,虽没资格分浮财,却也不想错过这场千百年来不曾有过的热闹,许多人不招自来,眼巴巴地站在外围看稀罕儿。

    群众到齐后,锣鼓又响一阵,韦光正跳上张宗庵家的八仙桌,抑扬顿挫地演讲开来。韦光正照例讲出许多新鲜词汇,村人大多听不懂。不过,这点小麻烦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激情,到场的眼睛无不射进大敞的院门,盯在摆满一大院子的浮财上。

    所谓浮财,无非是张家的生活、生产用品,可以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而真正的浮财,包括六条黄金、三箱子银元及许多粮食,一个月前就被韦光正派人押送到乡政府,交给县政府,充入国库了。

    韦光正讲完话,工作队里的张同志,一个瘦高个子,跳上桌子宣布风扬提议的分配方案,就是将所有物品折算成钱,再把钱按贫困级别、家庭人口摊分给相应的贫雇农。贫雇农依据自己分得的钱数,按照事先排好的贫困顺序,入场挑选看中的浮财,所选浮财应与自己分得的钱数等同,不得多占。

    风扬的方案公平合理,所有人都同意了,张同志此时再念,不过是在走过场。待他念完,韦光正要农会主席明岑讲话。明岑怯场,顺手推给风扬。风扬跳上桌子,许是韦光正在场,许是紧张,前后只说出三句话,第一句是“吃水不忘掘井人”,第二句话是“翻身不忘共产党”,第三句话是“做主感谢韦同志”。前面两句是他学来不久的套话,后面一句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很真诚。韦光正眯起两眼,眯眯笑着朝他点点头,心里很是受用。

    万风扬讲完三句话,跳下桌子,请宗先上台念名单。宗先个子矮,上不去。万磙子嘻嘻笑着走上来,打算抱他上去,被宗先狠瞪一眼,缩了回去。宗先慢悠悠地走到桌子后面,将一张写满楷字的大红纸摆在桌上,自己站在桌后,咳嗽一声,瞅着纸大声唱道:“第一名,崔双牛家,两口人,应得一百万;第二名,万风召家,两口人,应得九十八万;第三名,万中磙家,四口人,应得一百三十七万……第八名,万风扬家,两口人,应得八十八万……”

    宗先学问大,字写得好,人却瘦小,声音细而沙,有点娘娘腔,平日里对付几个蒙学童尚能应付,在这么多人前宣唱就显得吃力。尽管他将嗓门调到最大,唱出来的声音依旧是又弱又细,像远山上的鸟叫,站远了听不清。人群只好凑上来,围在桌子周围,屏气凝神,生怕漏了自己的名字。

    “第十四名,”宗先嘶哑嗓门继续唱道,“孙明岑家,六口人,应得一百二十万……第十八名,李青龙家,四口人,应得七十六万……第四十六名,成有林家,五口人,应得三十五万……第五十八名,张天珏家,应得大家挑剩的!”

    听到“张天珏”三字,大家颇觉惊讶,纷纷扭头寻找,并不见他父子在场。想到此时大家是在分配他家的财产,站在桌子最前面的老有林忽然产生一种强抢的负疚感,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宗先唱完,韦光正右手一扬,震天的锣鼓声再次响起,大家也都兴奋起来,排在第一名的崔双牛拉着十来岁的傻儿子云祥,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走进院门。

    双牛花了一袋烟工夫挑选出一张犁、一张大床、两把铁锹、一只挖地用的老虎爪儿、一张木锨、一张锄、两把镰和一只好看的檀木箱子。双牛一边选,一边计算着所选物品的价钱,在选到九十九万时住手了。张同志说还差一万块,让他再选选,双牛笑笑,正要走人,傻祥的目光落在一只漂亮的首饰盒上,他从里面拿出一块翠玉镯子,翻来覆去把玩。双牛看一眼傻祥,斥道:“扔下,要那破玩意儿啥用?掉地上就碎了!”

    张同志呵呵笑道:“双牛同志,傻祥喜欢,就让他拿回去玩,算是顶那一万块!”

    双牛亦笑一声,与傻祥提上他们选得的物什,在一阵更大的锣鼓声中满载而出。众人纷纷观赏他的挑选,一边啧啧赞叹,一边揪心自己关心的物品是否让他选走了。

    该万秃子时,他选上的是张天珏和邓芝娴睡过的合欢床,上面雕着花,作价整整一百万。万秃子家该得九十八万,还差两万。张同志让他换一件,万秃子执意不肯。张同志见差得不算太多,也就摆摆手,让他抬走了。

    此后,大家依序一家接一家地进门挑选。该成家时,有林看上的物什,包括耧、犁、八仙桌、几案、衣柜、板凳、椅子等,全被选走了。有林气得干瞪眼,围着剩下的东西转悠,连转几圈,什么也没看上。倒是成刘氏乐了,因为芝娴的首饰盒里还剩几件物什,忙得她守着盒子翻来覆去验看。成刘氏的娘家原是大户人家,家境曾经不错,因而懂得好歹,她选出一红一绿两只玉指环和一把牛角梳子,加上她已经掂在手中的高脚铜油灯,心里美颠颠的。这些物什的定价都很低,没用多少钱。有林见还余下二十多万,眼角瞄上竖在院中的五只大书柜,一看价钱,还能拿走两只,遂走上前去,选出两个,打开柜门,见里面全是旧书,许多册连纸都破了,黑糊糊的,没啥看相。翻开书看内页,字跟蝌蚪似的。

    有林对站在一边的家兴道:“这俩柜子不赖,香樟木的,不怕蛀,你跟群娃一人一个,也算是个家当!”

    “这些破书咋办?”家兴瞅一会儿,小声问道。

    “扔掉吧!”有林扫一眼,皱起眉头。

    家兴朝外扔书,成刘氏远远看见,踮着一双小脚走过来:“甭扔甭扔,这是咱花钱买来的,咋能扔哩?”

    “妈,”家兴指着旧书,“你看看,都是些旧书,又烂又破,糊墙都不中,没用场,扛上也挺沉的!”

    成刘氏走到跟前,拿出几本翻翻,笑道:“咋能没用哩?新的能做鞋样,旧的放到灶火能做引火,派大用场哩!”

    “兴儿,”有林轻叹一声,“既然你妈看上了,咱就抬回去吧!”

    早有青龙几人上前帮忙,大家抬了两个沉甸甸的书柜,成刘氏拿上自己选到的小物件儿,乐呵呵地跟在后面,走出院门。

    赶吃晌午饭时,满院子的物品该挑的都让人挑走了。风扬与韦光正走进来,打眼一看,院中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乱七八糟的一堆旧书,装书的柜子全让人拿走了。

    “唉,”韦光正摇摇头,“一群没文化的人哪!”拾起一本,在一边随手翻看。

    风扬也拿一本,边翻边问:“韦同志,你文化高,这都是啥书?”

    韦光正扔下手中书,随便翻看几册,没见一本是关于革命的,眉头渐渐皱起:“反动地主还能藏啥书?净是四书五经、二十四史、《朱子家训》之类,一堆老封建,抱外头烧了!”

    一直候在院里守着这堆书的宗先急了,接连咳嗽数声。

    这些是浮财,宗先家有十几亩地,是中农,没资格拿,正在盘算如何当垃圾捡走,突然听到“烧了”二字,赶忙发出信号。风扬小时,宗先教过他识字,他不肯背书时,宗先还拿竹板打过他的小手心。风扬认下的几十个字,全是宗先教的,风扬也在心里将他看作先生。这阵儿听他咳嗽,知道先生相中这些书了。

    风扬眉头一动,指着满地的旧书,笑道:“韦同志,我们在会上商量过,凡是挑剩下的都归地主分子张天珏。这院里除了破书,再没剩下啥,要是烧了,拿啥给张天珏?”

    韦光正笑道:“他一个疯子,要书干啥?”

    “不管他干啥,咱既然有这个说法,就不能食言,你说是不?”

    “嗯,”韦光正想了想,“你说的是。让这个封建余孽啃这堆老封建,也合适!”

    “六爷,”风扬转对松了一口气的宗先道,“这些书是贫下中农挑剩下的,按规矩分给地主分子张天珏了。这阵儿他不在,麻烦你收拾一下,替他保存,中不?”

    “中中中!”宗先迭声应道。

    后晌,成家院子里一片闹腾,地上倒着一堆书,有林站在一只柜子前,目光落在左上角上。那里不知被谁砸破了,砸痕还是新的。有林看得心疼,慢慢蹲下来,眯眼琢磨如何修补。

    成刘氏坐在她用麦秸编成的草墩上,乐不可支地挑选那堆旧书,一册一册地选,新的放在左边,破的放在右边,码得整整齐齐。扎着小辫子的宝贝女儿成清萍蹲在成刘氏拿回来的小物什旁,试图将一枚红戒指套在大拇指上,但手指太细,套来套去都是滑溜。小她两岁的家群蹲在身边,两眼盯着她。

    成刘氏抬头扫她一眼:“萍儿,那是大人戴的,你屁大一点儿,咋能戴哩?要是没事做,快来帮妈挑书!”

    成清萍瞥她一眼,放下戒指,拿起牛角梳子,在头上梳起来,边梳边说:“妈,戒指我不要了,我要这把梳子!”

    “中中中,”成刘氏笑道,“你相中啥拿去就是,谁敢跟你争?”

    成清萍将梳子藏进胸衣里,笑嘻嘻地走过来。成刘氏指着左边一堆新书,乐滋滋地对清萍道:“萍儿,你把这堆新书抱到堂屋里,拆开叠好,看这样子,够咱娘俩剪一辈子鞋样了!”又指着右边一堆对家群,“群儿,你蹲那儿愣啥?来,把这一堆抱进灶火,放在最里边,码齐!”

    清萍、家群正要抱书,柴扉外响起宗先的喊声:“有林大哥!”

    宗先的声音细,有林又在专注那只柜子,没听见。清萍耳朵尖,抬眼一看,叫道:“妈,来稀客了!”扔下书跑去开门。

    见是宗先,成刘氏忙站起来,用手拍打几下书中扬起的灰尘,对有林道:“老头子,来稀客了!”

    有林早站起来,呵呵笑着迎上去:“嗬,是先生,真是稀客!”打眼四下一瞄,拖过成刘氏坐过的草墩儿,“家里穷,没个像样的凳子,先生将就一点儿,坐这上面!”

    “有林大哥,看我带啥来了?”宗先说着,冲院门外叫道,“夫人,到地方了,在外头愣啥?”

    话音落处,门外一阵响动,他的夫人一手提着一只长板凳走进来。板凳很重,她显得有些吃力。清萍迎上几步,接过一只,放在院子里。

    有林怔了:“先生,你这是……”

    宗先笑道:“有林大哥,你来鉴定下,这俩板凳咋样?”

    有林上前审视一会儿,见上面还雕着花,掂了掂,啧啧赞道:“好凳子呀,榉木的,要配八仙桌哩!”

    “有林大哥好眼力,”宗先称赞道,“这是我家里的,正配八仙桌用。”

    “那……先生咋能拿我这儿了?”有林又是一怔。

    “想跟大哥打个商量!”宗先指着两个凳子,“听说你家里凳子不多,我想拿它们换点儿东西!”

    “咦,”有林越发怔了,“我这屋里穷得叮当响,哪有物什换先生的好凳子?”

    宗先指了指地上的几堆书:“就是这个!”

    有林拍拍脑门儿,呵呵笑起来:“瞧我这僵瓜壳子,咋会忘记这些书呢?”转对家群,“你哥呢?”

    家群应道:“去青龙家了。”

    “喊他回来!”有林转对宗先,“先生,你先回去等着,待会儿我让俩娃儿把书送你家里!”

    宗先拱手:“谢了!”

    宗先走有一袋烟工夫,家兴、家群从外面回来。有林将几堆书分别装入几只大箩筐,对家兴道:“兴儿,你把这些书全都挑到先生家里,这就去,先生候着哩!”

    家兴答应一声,到墙上取下钩担,挑起箩筐。没走几步,有林瞧一眼家群,指着两只长板凳:“愣啥哩?把这俩板凳扛上,跟上你哥,送还先生!”

    家群过去掂了掂:“爹,太沉了,我只能拿一个。”

    有林转对清萍:“萍儿,你也去!”

    成刘氏盯着两只板凳,有点儿心疼,斜一眼有林,小声嘟哝:“老头子呀,板凳是咱拿书换来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咋要送回去哩?”

    有林瞪她一眼:“那点儿破书只能当柴烧,凭啥值俩好板凳?你这不叫抢,叫啥?再说,先生家里是一套,雕过花,分过公母的,你拿两只,人家就少两只。想想看,早晚坐到桌上,少两只凳子,心里会是啥滋味?”

    成刘氏不敢递嘴,挪着小脚洗手去了。

    家兴他们走后,有林又在柜子边蹲下,慢慢掏出烟袋,吸没几口,陡然想起一事,心里轰一响,两只眉头紧拧起来。

    浮财分过了,下面就该分地。张家有二百四十亩地,加上少地户原有的亩数,合计当有毛四百亩地,五十八家无地、少地户共有人口二百五十多,人均应在一亩五分。他家五口人,当分七亩半,减去原有二亩,还差五亩半。

    有林的心事就在这五亩半上。

    按照韦光正定的政策,地分等级,户分贫贱,分地得按顺序。他家排位靠后,自然选不上河坡地。而成家余下的几亩祖田,全在河坡上。

    自卖出四亩祖田后,有林就立下一志:此生无论如何,也要赎回由他亲手典出的祖地。真是地不转路转,世道变了,机会就在眼前,而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家的四亩祖地被其他人家分走!

    有林的眉头越拧越紧,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一锅烟抽完,有林蹲不住了,忽地站起来,拔腿出门。

    不一会儿,有林就已来到明岑家。李姐儿迎出来,呵呵笑道:“是有林大叔呀,真是稀客,来来来,屋里坐!”

    “李姐儿,”有林回以一笑,“我想找下明岑,人在吗?”

    “在在在,”李姐儿笑道,“上午挑回来一堆浮财,这阵儿正在屋儿美着呢!”扭头冲屋里大喊,“明岑,快点出来,大叔寻你哩!”

    有林走进院门,明岑也从屋里出来,一手搬着藤椅,一手拍打身上的灰土,呵呵笑道:“有林叔,来来来,”将藤椅搁在院当中,“坐下试试,美得很!”

    有林走过去,在椅子里坐下,两手搭在扶手上,坐了一小会儿,起身赞道:“啧啧啧,真是好东西,坐上去不软不硬,不大不小,正合我这屁股!”

    “咋不再坐一会儿?”明岑笑道,“不瞒大叔,一拿到家里,我就一屁股坐上去,坐了整整大半个时辰,把我那仨崽子气得直瞪眼!”

    “我这屁股贱,坐不住哩,”有林笑笑,掏出烟袋,按一锅,蹲在地上,嘴巴衔住烟嘴,却不点火,“明岑呀,大叔来,是想求你个事儿!”

    “啥事儿?”

    “唉,”有林换过脸色,长叹一声,“是我那几亩地。你知道的,六亩祖地全在河坡上。那年跑老日,回到家里,房子没了,你大爷也没了,几个娃子小,日子没法过,只好把地典给宗庵。宗庵心肠好,给我留下二亩,余下几亩仍旧佃给我种。十几年了,这块地一直是我种着,也一直是我的心病,做梦都在寻思它。这阵儿要分地了,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大叔你说!”明岑也蹲下来,两眼望着有林。

    “我大致估算了一下,咱村里要是分地,当是人均一亩半。我家五口人,当分七亩半,减去原有的二亩,该分五亩半。我寻思过了,按我的序号分不到河坡地,只能分西坡的岗坡地。我不是想贪便宜,只是想用这五亩半换回我家典出去的四亩祖田,了个心事!”

    明岑低头想一会儿:“要我说,这事儿中。五亩半纵使是岗坡地,换四亩河坡地也是值的。只是……”打住话头。

    “明岑呀,有话直说!”

    “牵扯到分地,事儿就大了,侄儿不好当家。大叔可去找找风扬,只要他肯点头,侄儿没话说!”

    “中,”有林起身,“有你这句话,大叔心里踏实了!”

    有林别过明岑,赶到风扬家,瘿脖子说风扬出去了。有林赶到宗庵家的大院子,里面静悄悄的。有林在院里转一大圈,没见人,正要转身走,忽听东侧小院里传来说话声。有林走过去,见院中有些竹子,说话声就从那些竹子后面传过来,一个是风扬,另一个是韦光正。

    风扬先说话:“没房的有两户,是崔双牛父子和张天珏父子,双牛是张家的长工,一直住着张家的房子,张天珏父子前些日住在白龙庙的大殿里接受管制,这阵儿没地方住了,早上有人看见他俩睡在双牛的猪棚里,跟猪拱在一起,身上打满霜花。”

    韦光正想了一会儿:“村里还有闲房子没?”

    “还有几处,都是张家的。一处是放农具的库房,有两间,很大,是砖瓦房,在村南头;另一处在村东,离我家不远,有三间,原是张家的骡马棚,最多时拴过两匹马、三匹骡子,这阵儿破了,顶有点漏,得修。”

    “这样吧,”韦光正一锤定音,“双牛住的既是地主家的房子,就分给他住。至于张天珏父子,就让他们住进自家的骡马棚里。冬天来了,后面又是荒春,大家缺粮食不?”

    “缺。有十来户可撑到过年,另有几户眼下就没粮了。”

    “没粮的是哪几户?”

    “双牛家、张天珏家、万风召家。”

    “张宗庵的库房里还有多少?”

    “没多少了,顶多五六石。前些日子抗美援朝,库粮全让县里拉走了,说是让志愿军吃呢。”

    “是着哩。先分给双牛家八斗、万风召家六斗、张天珏家五斗,余下封存起来,作为储备!下面说说分地的事儿……”

    有林听到这儿,打个惊怔。想到人家是在商量机密事儿,自己却在听墙根,有林脸上一阵发烫,急忙缩回身子,走到院子外面,蹲下来,掏出烟袋慢慢抽。

    候有半个时辰,有林听到院里传出脚步声,赶忙起身,哈腰候在门边。韦光正与风扬一道走出来,见到有林,顿住步子:“是有林同志,你站这儿,可有事儿?”

    有林又一次哈腰:“没啥事儿,想跟风扬说句话儿!”

    韦光正笑道:“你们说吧,我先走一步。”转身,大步流星走了。

    风扬望着有林:“大爷,啥事儿?”

    有林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风扬听完,蹲下来,掏出烟袋抽。有林的心吊在嗓眼上,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风扬。

    风扬抽完一锅,在地上磕磕烟灰,起身道:“大爷,你这宗事儿,我应下。不过,我也说宗事儿,请大爷帮忙!”

    有林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风扬呀,你应下这事儿,就是成家的大恩人,你有啥事儿,只管说!”

    “也不是啥难事儿。过几天分地,公道不公道全在尺寸上。我遍想咱村里,能干好这事儿的只有大爷您!”

    “这……”有林敛起笑,“风扬呀,不是大爷不肯应承,是大爷德浅,这样一桩大事儿,大爷一旦出错,岂不是有负你的器重了!”

    “大爷说哪儿去了?”风扬笑起来,“我想过了,这事儿非大爷不可!大爷扳指头算算,四棵杨四老姓,十小姓,老姓里头,万家、张家、孙家户多人多,让万家人量,张家、孙家心里不合适。让孙家人量,万家、张家也会有意见。还有这十小姓,尽管来咱村里时间短,但也是村里人,弄不好,就会起意见。大爷你公道不说,有你出面,张家、孙家、万家都没话说,小姓里面,自然也不会有人挑刺儿!”

    有林寻思一会儿,点头道:“风扬呀,你既然看重大爷,大爷也就应下。只是,由我量地,祖田又归我,别人一定有意见,这不是让你作难了?”

    “大爷放心,”风扬笑道,“这事儿好办。村里谁都知道那点地是你家祖田,只是后来才被张家占去,现在是物归原主,哪个会有意见?待有空了,我再跟韦同志讲一声,不会有啥事!”

    “有林谢你了!有林也谢韦同志了!”有林说着,深鞠一躬。

    风扬拉住有林,笑道:“大爷咋能冲我鞠躬哩!要是让我妈看到,还不罚我下跪?”

    有林亦笑起来,二人边走边唠叨,晃晃悠悠地各自回家。

    前后不到两个时辰,成有林不但如愿得到河坡上的祖地,而且意外得到为村人丈量土地的重大差事,觉得甚有面子,一到家就翻箱倒柜地折腾。

    成刘氏盯住他看一会儿,有点纳闷儿,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头子,你在倒腾啥哩?”

    “咱家的皮尺子呢?”有林停住手,望向成刘氏。

    “哪个皮尺子?”成刘氏凑近一步。

    “就是那个……皮卷尺!”

    成刘氏低头想了一会儿,走到床前,从床底下摸出一个黑糊糊的皮盒子:“是不是这个破东西?”

    “破东西?”成有林一把抢过来,狠狠瞪她一眼,“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皮卷尺!”

    “好好好,”成刘氏搓着手,“我说错了中不?这不是破东西,是你家祖传的宝贝疙瘩儿!”

    成有林不睬她,将皮盒子拿到堂间,轻轻拍打上面的浮尘,拉出皮尺,全神贯注地审视上面的标示。

    成刘氏盯住他又看一会儿,不解地问:“哎,你弄这干啥?要是没事儿做,就到院里劈柴火去。兴儿挖了个树疙瘩,得趁天劈。要不然,晒到啥时候才干?”

    “去去去,啰唆个啥?”有林又瞪一眼,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兴儿呢?”

    “外头去了。”

    “喊他回来!”

    成刘氏皱下眉头,出门走到院子里,对坐在大椿树下学针线活儿的清萍道:“喊你哥去,就说你爹寻他!”

    清萍应一声,一蹦一跳地跑出门去,不到一刻钟,拉着家兴回来了。

    “妈,我爹在哪儿?”家兴问道。

    成刘氏朝堂间努下嘴,家兴走进堂门。堂间收拾一新,一张旧得发灰的中堂画挂在墙上,下面立着一只齐腰高的榆木条几,几上立着一支点着的蜡烛,旁边摆着祖宗的牌位和那个皮卷尺。成有林一脸虔诚地跪在条几前面。

    “爹,”家兴怔了,“你这是干啥?”

    “兴儿,来,跪下!”

    家兴迟疑了一下,反手关上门,挨着他爹跪下,跟他爹一道叩头。爷儿俩连叩数下,有林抬头,望着家兴说道:“兴儿,把皮卷尺拿下来,好好看看!”

    家兴拿下皮卷尺,翻来覆去看一会儿,有点儿纳闷:“爹,这东西我早见过了,没啥看相!”

    “是没啥看相,”有林的语气严肃起来,“可你知不知道它是打哪儿来的?”

    家兴摇头。

    “看看上面的字,写的是啥?”

    家兴细审一遍,见上面果真有字,只是时间长了,有点儿模糊。家兴没念过书,识不出,抬头问道:“爹,上面写的啥?”

    “兴儿,”有林也没念过书,但上面的字却记得烂熟,从右到左指着模糊的字迹说,“你看清楚,爹告诉你,写的是‘天朝田亩尺’!”

    “天朝田亩尺?”家兴愣了。

    “对!”有林的语气越发凝重,“这把尺子是牛皮做的,长三丈,是咱祖宗传下来的。当年咱祖宗跟随天王(太平天国首领洪秀全)打天下,天王为咱老百姓均分土地,特别制下这种尺子。咱祖宗就是拿着这把尺子,为没地人量地分地。后来,天王落势了,咱祖宗拿着这把尺子,跟张家、万家和孙家的祖宗逃进这个山窝里,凿井栽树,立下村落。因为上面这几个字,咱祖宗怕出事儿,一直藏着它,不敢轻易动用!”

    家兴抚摸尺子,顿觉沉甸甸的。有顷,家兴抬头问道:“爹,今儿你拿它出来,必是有啥事儿?”

    “嗯,”有林点点头,“爹是有事儿。方才爹遇到风扬,风扬不但应下将河坡上咱家的祖田全部归还,还交给爹一桩差事:为村里量地!”

    家兴睁大眼睛。

    “兴儿,”有林从家兴手上接过尺子,小心抚摸几下,“分金分银分浮财,啥都好分,唯独田地难分,因为庄户人家不重金银,重的是地。量多量少,都要看量地人手中的尺子。风扬说的是,量地在公道,没有公道心,手就伸不直,手伸不直,尺子也就拿不稳。你有一丝一毫的私念,大伙儿都在盯着!”

    家兴点头。

    “兴儿,”有林长叹一声,“唉,今儿咱有两件喜事儿,可也有一件事儿刺人,爹心里难受哇!”

    “啥事儿?”家兴心里一揪。

    “风扬让咱量地,你猜咋说?风扬说,四棵杨有四老姓、十小姓,老姓里头,万家、张家、孙家户多人多,让万家人量,张家、孙家心里不合适。让孙家人量,万家、张家也会有意见。只有让咱成家量,大家心里才觉得公道。兴儿,你听听,他这话儿味道不对呀!”

    家兴寻思一会儿,不解地问:“爹,咋个不对了?”

    “你想想,万家、张家、孙家户多人多,说明他们家丁兴旺。咱成家虽是老姓,可孤零零的只咱一户。让张家量,万家、孙家不依,风扬只字未提咱成家,因为他根本没把咱成家放在心上。在他心里,咱跟后来的十户小姓是一扎儿的,你说,这让爹心里咋想?”

    “爹,”家兴笑了,“人家风扬未必有这意思,是爹想多了!”

    “你懂个屁!”有林眼一白,责道,“他有啥意思,爹能听不出来?他或是无心说的,可爹是有心在听!兴儿——”

    “爹!”

    “爹想过了,只要地分下来,咱家就有奔头。不是吹的,在四棵杨,除去张宗庵,比你爹更会种庄稼的人还没生出来!眼下宗庵没了,爹就是老庄稼。你好好跟爹学着点儿,咱父子俩合力,把这六亩祖地打点好。爹相信,不出三年,咱家的日子就会过得顶呱呱。爹盘算过了,待日子过好了,咱就买头牛,置下犁、耙、耧全套农具,再为你张罗一房媳妇,生他几个孙子。天变了,爹就不信,咱成家一直旺不起来!”

    家兴望着成有林,望着他手中的皮尺,突然觉得肩头上沉甸甸的。

    接后一个月,四棵杨连下两场大雪,分地的事也就耽搁下来。雪住后,有林踏着积雪量地,到地分好,前后又历一个月。

    待县政府将印刷精美的土地证发下来时,已近年关,四棵杨家家户户都在忙活过年。韦光正趁势召开一次声势浩大的群众大会,将盖好县政府红印的土地证亲手颁给村民。

    成有林接到土地证时,眼圈红了。回到家里,有林喊来家兴和家群,父子三人一路走到河坡上,在自家的祖田上跪下,每人抠出一捧土。土冻结了,冷得像冰块。父子三人各捧着一块土疙瘩,冒着寒风走回家里。

    这日是除夕。有林寻到宗先,要他写出一副对联,上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是“吃水不忘掘井人”,横批是“感激政府”。

    对联本应贴在门框上,但有林思想半天,决定将它贴在明堂,免得雨水淋了。明堂上原来挂着一幅堂画,画中是花白胡子的土地爷,是那年他修好房子后挂上的,有七八年了。旧堂画配一副新对联,倒也相映成趣。

    贴好对联,有林在条几上摆香案,立下三个牌位,中间是土地爷,左侧是列祖列宗,右侧是政府。

    牌位前面,方方正正地供着政府发给他家的土地证。土地证前,是三捧土。

    成有林和两个儿子在香案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各磕三个响头。成有林老泪交流,泣不成声:“列祖列宗在上,苍天有眼,成家的祖田——回来了!”

    土地证发放后,土改工作告一段落,土改工作队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过完春节,在元宵节的前两天,工作队的韦光正再次来到四棵杨,另外两个同志没来。

    韦光正走到村部,不见风扬,问过几人,得知他到河坡地忙春耕去了。韦光正略一思索,索性走出村子,一直走到河坡地里。

    田野里人来人往,四棵杨人喜气洋洋,皆在忙活春耕。

    风扬手握老虎爪儿,在自家田里奋臂整修田垅,干得满头是汗。瘿脖子扬起榔头,在一旁碎土。

    风扬停住,看瘿脖子:“妈,你回去吧,就这点小活儿,不够我一个人干!”

    瘿脖子没停下碎土:“扬儿,妈不是干活儿,是解个闷儿。”

    风扬正要说话,猛然瞥见韦光正,赶忙放下老虎爪儿,迎到地头。韦光正再次扫一眼田野里热火朝天的农民,笑容可掬:“呵呵呵,农民当家做主了,劲头就是不一样,真正是热火朝天啊!”

    风扬憨憨一笑:“是哩。天不亮就有人起床干活儿了。”

    “好哇,真正好哇,”韦光正喜滋滋地蹲下来,“风扬,我来是想告诉你个事儿!”

    风扬也蹲下来:“啥事儿,领导只管说!”

    “接上级通知,土改工作胜利结束,工作队解散了!”

    风扬心里一惊:“这咋中哩?没有工作队,村里有啥事儿,咋整?”

    韦光正没有理睬:“农会也要取消!”

    风扬更加愣怔。

    “区政府要求村里举行公开选举,重新建立组织,领导村里各项工作!”

    风扬心里打鼓,小声嗫嚅:“领……领导,我……我这民……民兵排长是不是也……”

    “是哩。区队解散,区改为乡,成立乡政府,乡里成立民兵营,自然村分片成立民兵连,各村成立民兵排,原来编制全部撤销!”

    风扬脸上血色全无,两眼发直。

    韦光正瞧他一眼:“风扬,你……咋哩?”

    “没……没啥!”风扬慢慢掏出烟袋,点上火,锁起双眉,吧嗒起来。

    韦光正盯他一会儿,笑了:“风扬,你像有啥心事?”

    风扬又吧嗒几口:“没……没啥!”抬头望向韦光正,“我想问问领导,村里选举,都选啥?咋选哩?”

    “四棵杨算是中等村,可选四个基层干部,一个村长、一个副村长、一个民兵排长、一个妇女主任。由上级提名,大伙儿举手表决!”

    风扬心里一揪:“上级咋……咋提哩?”

    “我的意思是,村长提你,副村长提明岑,民兵排长、妇女主任由你提名!”

    风扬心情激动,声音有些哽咽:“这,这担子恁重,我……中吗?”

    韦光正呵呵笑道:“中中中,在这村里,我就相中你一个人!”

    风扬的泪水流出来:“谢领导器重!风扬赴汤蹈火,也要为领导争面子!”

    “我要的就是你这股劲儿!明岑人虽不错,就是没朝气!”

    “是哩!”

    “不过,选举会上,我不好直接提,你得找人先提。我看磙子合适,你跟他说说!”

    “中!”

    选举大会于当天后晌召开,会场设在四棵杨下,由万磙子等人临时搭起一个简易台子。台上横着一条标语:四棵杨村首届村民委员会选举大会。

    数百号人坐在地上,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盯在台上。

    韦光正站在台中央,挥舞右臂,声音激昂:“贫下中农同志们,解放前,国民党反动派骑在咱们头上,欺负咱们,压迫咱们!地主老财剥削咱们,压榨咱们!今天,共产党领导我们打跑了国民党反动派,打倒了地主老财,让咱们自己当家做主。咱们自己咋个当家做主哩?行使民主选举权利!啥叫民主?就是咱老百姓自己当家做主!啥叫选举?就是选举村干部!村干部都有啥哩?有村长,有副村长,有民兵排长,有妇女主任,一共四个人!一旦选出来,这四个人就是咱村的四驾马车,领导村里所有工作!有人会问,选谁哩?凡是在座的,只要不是地主,只要不是富农,只要根子正,只要成分好,咱们都可以选,无论男女,只要他愿意为村里百姓出力,愿意跟着共产党走,愿意听党的话,愿意做党的好儿子,咱们都可以选!有人又会问,咋选哩?选法很简单,首先有人提名,然后大家表决,同意他任职的举手;不同意的,不举手。如果大家全部举手,视为通过;如果大家一部分举手,一部分人不举手,就数手,超过一半举手了,视为通过,没有超过一半,视为不通过!通过了,我就报到区政府。区政府批准了,他就成为正式村干部,从今往后,不究发生啥事,大家都要听他的,因为他代表政府,代表党!大家听明白了没?”

    众人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正在冷场,万磙子举手大叫:“听明白了!我提风扬做村长!”

    未及众人反应过来,韦光正大手一挥:“中!”转向台下,“万中磙同志提名万风扬同志做村长,大家同意的举手!”

    万家人刷地全部举手。风扬心里扑通乱跳,拿眼扫过去。万磙子的眼也如探照灯一般,朝场上人逐一扫去。

    孙家人堆里,明岑率先举手,接着是明坤和民善,然后是更多的人。张家雪梅率先举手,成家有林、家兴也举起来,青龙、双牛等也都纷纷举起。韦光正眯起两眼,嘴角微微笑,开始点指头数手。没数到二十,见没有举起的也纷纷举起。到最后,除了张家天成等少数几个人,所有的手都举起来了。

    韦光正放下手指头:“我宣布,万风扬同志当选村长!”转向站在台下的风扬,“风扬同志,请上台来!”

    韦光正带头鼓掌,众人跟着鼓,万家人尤其起劲。风扬在大家的掌声中走到台上,朝台下深鞠一躬:“谢谢父老乡亲抬举我!”朝韦光正鞠一躬,“谢谢领导栽培我,器重我!”

    韦光正伸出手,与他握一下,呵呵笑道:“风扬同志,祝贺你当选村长!”转向台下,“我提议,由孙明岑同志做副村长,大家同意的举手!”

    明岑红涨着脸,连连摆手:“不中,不中!我不中!”

    众人齐声哄笑,全部举手。韦光正不再数手,直接向他招手,坐在他身后的李青龙不由分说,起身将他推到台上。韦光正也与他握手祝贺,转向台下:“我建议,民兵排长、妇女主任由当选村长的万风扬同志提名,大家表决!”

    众人静下来,目光转向风扬。风扬跨前一步:“我……我提议,由李青龙同志做民兵排长,请大家表决!”

    众人举手通过。

    风扬的目光瞄向雪梅:“我再提议,由张雪梅同志做妇女主任,请大家表决!”

    他的话音刚落,张天成大声反对:“不中不中,梅儿还小哩,咋能干这事儿?”

    雪梅勾着头,脸涨得通红。

    韦光正呵呵一笑,看一眼雪梅,质问天成:“张天成同志,雪梅同志多大了?”

    “十七!”

    韦光正望着天成眯眯笑:“十七咋能说小呢?山西省文水县云周西村的刘胡兰同志九岁参加革命,十四岁入党,十五岁就为革命事业壮烈牺牲了!”

    天成急了:“韦……韦同志,我这闺女啥都不懂,她咋能当干部哩?”

    “张天成同志,”韦光正敛起笑,语气严肃起来,“要是照你说的,我不过二十岁,岂不也是啥都不懂了?”

    天成嗫嚅:“这……”

    “张天成同志,”韦光正放缓语气,再次眯眯笑,“眼下是新社会了,你咋能妨碍女儿进步呢?雪梅同志是小还是不小,是懂事还是不懂事,不是由你决定的,是由大伙儿决定的,是由政府决定的!”转向大伙儿,“风扬村长提议雪梅同志担任妇女主任,我认为完全可以,大家同意的举手!”

    除张天成父女外,所有与会人尽皆举手。

    “好!”韦光正摆摆手,朗声说道,“我宣布,从今天起,四棵杨村委会正式成立!村长:万风扬;副村长:孙明岑;民兵排长:李青龙;妇女主任:张雪梅!我这就报到区政府,备上档案,待批文下来,就算正式任命了。贫下中农同志们,我希望,大伙儿从今以后,多支持他们的革命工作,多为革命作贡献,多为社会主义事业作贡献!我宣布,今天的选举大会胜利结束,大家散会,当选村干部留下,到办公室开个小会!”

    散会之后,张天成铁青着脸回到家里,倒在床上闷头睡有半个时辰,一听见雪梅打外面回来,忽地起床,走到堂间,阴着脸叫道:“梅儿!”

    雪梅走进来:“爹!”

    “你当上官了!”天成的语气冷冰冰的。

    “爹——”雪梅委屈得快要哭了,“又不是我想当,是他们硬让我当的!”

    “梅儿,”天成也觉得有点过了,缓口气,轻叹一声,“唉,不是爹一定不让你当,而是……咋说哩,你都成个大姑娘了,咋能整天像那个疯小子一样抛头露面哩?女娃儿家,学好做家务,过些日子嫁个好人家,这才是正道!”

    “爹——”雪梅脸红了,“要是没啥话,我就出去了!”转身欲走。

    “你别急!”天成上前拦住,“你这次当官,爹拦不住!”又喘几口气,“你听好,那小子提名你做妇女主任,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爹警告你,从今以后,你得离他远点儿,村里已经出闲话了!”

    雪梅的脸上一阵火辣,捂住脸哭起来。

    “爹就提说这个事儿,听与不听在你!”天成摔下一句,大踏步走出屋子。

    春耕是大忙,得了土地的农民无不使出浑身解数,起早贪黑地在自家田地里劳作。

    道长周进才也不例外。一下子跨入新社会,政府不许再搞封建迷信,没人进香了。进才苦无生计,只好打起庙东几亩荒地的主意,到成家借了个老虎爪儿,天不亮就起来刨地。

    荒地是庙产,解放前道士多时也曾种过庄稼,后来人少了,老道长见村里的供奉足用,就不再种地。年久失治,田里长满茅草、荒蒿和荆棘,即使棒小伙子整起来也是吃力,何况进才只会念经,从未干过粗活儿。三天下来,进才累得腰酸背疼,两臂发麻,全身如同散架似的。

    迎黑时,进才扫一眼荒地,见折腾三天只整出二分多,自己竟然累成这样,长叹一声,弯腰将刨出来的根根须须拢到一起,捆成一捆,用老虎爪儿的木把挑在背上,一晃一摇地回到庙里。

    走到庙门口时,天色黑定了。进才一边想着晚上做什么吃的,一边踏上庙门前的石台阶。台阶有九级,进才熟门熟路,半闭着眼,背着那捆可做柴烧的根须荆棘,拖着疲惫的两腿,吃力地向上登去。

    就在他快要登上最后一阶时,脚下绊到什么物什。进才低头一看,吓一大跳:石台阶上黑糊糊地竟然躺着一个人。

    更让进才吃惊的是,除这人之外,庙门前还有两个。在他们身边,是一只篮子、一截打狗棍儿和一捆行李卷儿。见他走近,他们全都坐起来,目光盯着他。

    “谁呀?”进才退后几阶,大声问话。

    “他大伯……”回应的是个怯怯的声音。

    “你是谁?躺这儿干啥?”进才听出是个女人,稳住心神,小声问道。

    “他大伯,俺是讨饭的,天黑了,娃儿走不动,想在庙里歇歇脚!”女人的声音依旧怯怯的。

    进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咋不中哩。快起来!”

    几个人腾开地方,进才放下背上的东西,拿出钥匙,捅开锁,转对他们:“进来吧!”

    进才走进自己住的偏殿,点上灯,见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娃子。进才的目光望向那女人,定睛一看,心里陡然一寒,那女人虽然蓬头垢面,但身架脸形,无不与在大殿里冤死的芝娴一模一样。两个娃子却小,大的五六岁,小的二三岁,身材甚是单薄,见他盯过来,都把头扭开。

    “吃饭没?”进才定了定神,轻声问道。

    听到饭字,两个娃子的眼睛顿然一亮,巴巴地望着他。无须再问,进才刷锅添水,到外面抱来柴火。女人二话未说,主动坐到灶前,拿软柴在灯上引着火,塞入灶膛烧起来。

    进才不好与她争,在面坛里舀出一碗玉米糁儿,倒进一个盆里,略一估量,又舀半碗,加在一起。两个娃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面盆,一句话也不说。

    “大嫂,”进才看着灶前的女人,“你们打哪儿来的?”

    “山外头。”女人淡淡说道。

    “山外头早就解放了,听说全都分地分粮了,你们咋还出来要饭哩?”进才有点儿纳闷,小声问道。

    女人低下头去,咬紧嘴唇,只是往灶膛里加柴。进才不好再问,静默一会儿,见水烧开了,就往锅里下玉米糁儿,边下边拿勺子搅拌。

    饭烧好后,进才舀好,两个娃儿狼吞虎咽,女人也吃得极香。看样子,他们像是多天没吃过饱饭了。进才不忍心,拿着碗筷,却没有去盛。女人看到,望着他道:“他大伯,你咋不盛哩?待会儿凉了!”

    进才笑了笑:“这阵儿不饿,你们先吃吧!”

    女人又吃起来。不一会儿,一锅稀粥就光了。女人抹抹嘴,见锅里没粥了,不好意思起来,望着进才讷讷地说:“他大伯……”

    进才笑道:“没事儿,这儿有馍,有的吃!”说着,走到一个吊起来的篮子跟前,从里面拿出一块黑糊糊的窝窝头,张口咬起来。

    进才啃馍,女人就洗锅碗。待收拾完,女人走到庙院里,四下看了看,将她的行李卷儿提到大殿里,意外地看到地上铺了许多麦秸,很是高兴,过来对进才道:“他大伯,俺就睡这殿里,行不?”

    进才扫一眼,见他们只有一床薄被子,身上穿的也单薄,心里发酸,回屋转一圈,见自己床上也只一床棉被子,自己盖着都嫌冷,无法再送人。唯一能挡寒气的是那件道袍,让芝娴撕坏了。

    进才叹口长气,返回大殿里,点头道:“殿里空,夜里冷!”

    女人迭声道:“不冷不冷,这里暖和得很,比野地里不知好多少了!”

    进才又叹一口气:“你们睡吧,门关牢些,夜里风大!”

    连干几天粗活儿,进才甚是困顿,次日早晨起得略略迟些。待他走到院里,见院子已打扫干净。进才正自惊愣,女人从庙外回来,手里端着一盆水。许是早晨太冷,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甚是妩媚。

    进才惊得呆了。女人的头发已经不乱,俏脸经清水洗过,像是换了个人,再不是昨晚见到的那个蓬头垢面人。除年岁稍稍大点之外,其他竟与芝娴如一个人似的。进才心里打鼓,禁不住细审她几眼,见她的皮肤甚至比芝娴的还要细白,五官身段,连同走路的样子,也与芝娴一丝儿不差。

    “他大伯,你发啥怔哩!”女人笑了,放下水盆,“这是沟里的水,清咧,你洗洗脸吧!”

    进才收回神,接过水盆,三两下洗过脸,女人递来一块擦脸布,进才擦过。

    “他大伯……”女人又是一笑,望着他。

    “大嫂子,说吧!”

    “俺……俺想跟你商量下!”

    “说吧。”

    “他大伯,俺……俺娘仨……想……想在你这儿多……多住几天,殿里暖和,有干草,娃子们睡得安生!”女人说着,甜甜地笑,眼神里充满乞求。

    进才的眼圈红了,拿袖子揉一把,点了点头:“他大嫂,要是你不嫌弃,就住吧!”

    女人朝进才深鞠一躬:“他大伯,香竹谢你了!”

    “你叫香竹?”进才问道。

    “嗯。”

    “恁冷的天,你咋跑出来哩?”进才又问。

    香竹咬紧牙,一声不响。

    进才知趣,转身烧早饭去了。香竹跟进来,坐在灶膛前,边生火边说:“他大伯,俺看出你是好人,这就说给你听!”

    进才的眼睛望向她。

    “俺家在西安,娃子他爹是反动派,当过国民党营长,年前镇压反革命,政府镇压好多人,俺吓坏了,半夜里带俩娃儿偷跑出来,一路逃到这儿,俺……俺不想走了,娃子们也不想走了。”

    连命运也是相似,真的是第二个芝娴!

    进才顺口问道:“娃子他爹呢?”

    香竹的泪水流出来:“死了,早就死了。两年前让解放军打死了!俺连尸首也没见到,说是让野狗吃了。”

    “唉!”进才轻叹一声,两眼盯住香竹,“大嫂子,你在这儿住,这事儿就不要对外说,你知我知就中!”

    “嗯嗯嗯。”香竹连连点头。

    接后三日,香竹每天做饭,打扫卫生,将进才仅有的几件脏衣服全洗了一遍,晚上就与两个娃子睡在大殿里。

    第四日清晨,香竹见到进才,一脸惊惧地手指大殿:“他大伯,殿里有啥子没?”

    进才想了想:“没啥子,就有个白龙爷。你们看见啥了?”

    香竹迟疑一下,小声道:“他大伯,俺倒没看见啥,只是夜黑儿有响动,噼里啪啦的,两个娃子吓得直哭。俺好不容易哄他俩睡下,赶凌晨连做噩梦,总见一个长头发女人,神情忧郁,捂住脸哭。我劝她,她一句话不说。后来,就见她突然悬在梁上,舌头伸老长,吓死人了!”

    进才惊问:“她长啥样儿?”

    香竹小声应道:“不说那个长舌头,长得倒是好看,跟俺差不多白,模样也差不离。”打个寒噤,“他……他大伯,莫……莫不是白龙爷给俺啥……啥预示?”

    进才脱口而出:“是芝娴!”

    “谁……谁是芝娴?”香竹颤声。

    “唉!”进才长叹一声,约略讲了年前发生在大殿里的事。香竹脸色发白,声音全变了:“他……他大伯,你是说,她……她就吊死在……在这大殿里?”

    “嗯,”进才点了点头,“就吊在左边那道梁上。她跟你长得就像是双胞胎,那天刚见你时,我还以为是她,吓一大跳!”

    香竹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哭起来。进才无法安慰她,在一旁唉声叹气干着急。香竹哭一阵儿,抹干泪,望着进才:“他大伯,俺……俺不住大殿了!”

    进才心头一怔:“大嫂子,你……你不住大殿,住哪儿?”

    香竹目光坚定地望着他:“住你住的屋子!”

    白龙庙是座小庙,只有三间大殿和两间偏殿,真也再无其他地方。进才想了想,只好点头:“咋不中哩!”

    这日晚上,香竹在地上打铺,进才指着里间自己的床铺:“你娘仨睡铺吧。铺子窄,挤些,你们凑合着睡!”进才说着,自己到大殿摘下一扇门板,架在外间。外间是灶间,去掉灶头,地方就不宽了。进才凑合着将门板架好,抱来自己的铺盖,拱在里面。香竹望着他,泪水流出来,也没多话,与两个娃儿挤床上睡了。

    这一夜,香竹与两个娃子睡得特别踏实,进才却没睡着。如是又过了两夜,第三日半夜,进才正在酣睡,猛然觉得身边软乎乎地挤了个人。一摸,是香竹。

    香竹脱得精光,两腿夹着他,两只臂膊搂着他,脸蛋贴在他的胸脯上,又黑又长的头发搭在他的肩头,刺得他的脖子痒痒的。进才吃一惊,用力去推,软软的一堆肉,推不开。香竹搂得紧,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进才又推几推,门板晃起来。进才不敢再推,欲挪开,门板太窄,香竹又搂得紧,挪不动。进才不敢动了。他知道,再争下去,门板就会倒塌,万一惊醒两个娃子,脸面哪儿搁去?

    进才放弃抗拒了。

    进才静静地躺着。香竹按一会儿,松开一只手,一点点地解他的衣扣,褪他的裤子,两腿更紧地夹着他。进才一动也不敢动,像一具僵尸。香竹脱光他的衣服,缓缓翻上他的身子。

    进才的呼吸紧促起来。

    进才的头脑膨胀起来。

    进才的热血沸腾起来。

    当香竹完成整个征服过程时,进才哭了。

    进才哭了一整夜,哭得很伤心。香竹没有劝他,只是依偎在他身边,静静地听着他哭。进才没有哭出声,只是哽咽。香竹觉得奇怪,她实在不明白进才为什么会哭。

    天将亮时,进才起来了。香竹穿好衣服,收拾好床铺,四处寻找进才,发现他跪在白龙庙的大殿里,屁股高翘着。

    香竹悄悄走近门边,听见进才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白龙爷哭诉:“……白龙爷啊,您惩罚我吧,您……您惩罚我这个罪人吧!师父,我……我……我没有守住,我……我没出息呀,师父,我……我犯下道规,我犯下首恶大罪,我……我对不起师父呀……啊呀……我的师父啊,我好没出息呀……”

    香竹流泪了。

    她开始明白,这个已经属于她的男人是在为未能守住自己的童贞伤心,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是她!

    自一开春,老庄稼汉成有林就充分显出了他的独特之处,将双龙河坡上的祖田划分为四个区域,二亩为冬小麦,二亩为春苞谷,一亩半为杂粮,剩下半亩为红薯。冬小麦早种上了,春苞谷待谷雨过后就点播,红薯现在就得育秧,至于杂粮,他也分别有规划。

    这日晌午,有林扛着锄头从河坡地回来,刚进村口,见进才蹲在路边候他。有林放下锄头,呵呵笑道:“道爷,你的地可都收拾好了?”

    进才摇了摇头。

    有林笑道:“我想也是,恁大一块地,又荒恁些年,纵使神仙,也收拾不了恁快!啥时候要帮忙了,你就说一声。你只会念经,种地这行,得问我这老庄稼!”

    “谢大爷了!”进才憨憨地站起来。

    “咦!”有林奇怪地望着他,“你咋叫大爷哩?你是道爷,我该喊你爷,你咋能向我喊爷哩!”

    “有林大爷,”进才脸色有些红,“我……我想求你一个事儿!”

    “道爷,有啥子你就说,咋能说到求字?”

    “我……”

    有林见他言语吞吐,敛住笑容,吸口气道:“道爷别是遇到啥难事了?”

    “我……我不想当道长了!”进才咬咬牙,憋出一句。

    “你不当道爷,想干啥?”

    “我……我想还俗!”

    “还俗?”有林摸了摸脑门儿,呵呵笑道,“这可不成!你还俗了,我们有啥难事儿去求白龙爷,谁能搭腔?”

    “政府说了,那是迷信,我……我想还俗!”

    “啥个迷信?”有林连连摇头,“你去村里问问,有谁说求白龙爷是迷信?灵着哩!别的不说,单是明岑家的几个崽儿,要不是白龙爷,咋能活蹦乱跳哩?”

    “我……有林大爷,我……我想还俗!”进才固执地望着他。

    有林看出进才是动真格的,也严肃起来,点头道:“也好。一个大男人家,整天守在庙里,连个说话的也没有,要是我,早就憋出病了!”略顿一下,直呼其名,“进才,打今儿起,我就不叫你道爷了。你喊我大爷,大爷就大爷吧,不过是个称呼。进才呀,说吧,你想让大爷做点啥?”

    “想请你跟风扬说说,你面子大,能成!”

    “嗯,”有林点头,“是得跟风扬说说!你还俗了,就是四棵杨人,四棵杨不究有啥好事儿,不能少你一份!”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进才脸一红,顿住不说了。

    有林有点纳闷,看着他:“不说这个,让我说啥?”

    “我……我有婆娘了!”

    “啥?”有林瞪大眼睛。

    “大爷,我……我有婆娘了,想求您对风扬说说!”

    有林这也恍过神来,思忖一会儿,呵呵笑道:“好好好,大喜事儿!走,跟我到张家走一趟!”

    张家就是宗庵家。韦光正走后,风扬将宗庵家的大院子改作村部,上房两进院子作库房,他与明岑几个就在韦光正看上的那进有竹子的小院子里办公。有林与进才赶到时,办公室里只有风扬一人。

    风扬听明白原委,站起来,两手握住进才的手,呵呵乐道:“进才同志,我代表四棵杨村全体贫下中农,祝贺你!你喊有林大爷为大爷,跟我就是平辈,我喊你哥了。进才哥,去,领新嫂子过来看看,要是嫂子长得美,我就出证明,要是长得像个丑八怪,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进才绽开笑脸:“谢村长了!”

    进才回到庙里,将情况一五一十对香竹说了。香竹满心欢喜,扭扭捏捏地跟着进才来到村部。风扬一见,惊得呆了,喃喃说道:“真像!”

    香竹猜出他指的是什么,闷头咬牙,只不说话。风扬回过神,夸赞几句她的好相貌,开始询问细情。香竹粉面含羞,半吞半吐地将事先与进才共同编好的故事简述一遍,说她爹跟进才的爹是干兄弟,二人从小结成娃娃亲,情深意笃。后来,在她八岁那年,一家人跟随她爹到西安做生意,再没回来,就与进才失散了。后来生意不好,爹死了,娘也死了,她只好嫁人了。再后来,丈夫也得紧病死了,家中再无他人,自己一个女人拖两个娃子,日子过不下去,想起进才,回乡寻他,才知他在这里,于是赶来投他。

    风扬问进才,进才点头称是。风扬笑了笑,开出证明,戳上公章,递给进才:“进才哥,你跟新嫂子既是娃娃亲,又是青梅竹马,算是自由恋爱了,政府正提倡哩。你拿上这个,跟新嫂子到乡政府一趟,寻民政助理登个记,就算正式结婚了!”

    进才接过证明,与香竹朝风扬双双鞠躬:“谢村长了!”

    白龙爷并未对周进才还俗结婚及四棵杨村无人进香而发怒逞威。相反,在双龙区土改后的第一年,四棵杨竟然风调雨顺,田里的庄稼你追我赶,长势甚欢。分得土地的村人们先是迎来喜笑颜开的夏收,接着候到金光灿灿的秋收。

    只有真刀真枪,方显英雄本色。六亩祖田全部回归,老庄稼汉成有林心花怒放,整个发威了。丰收时节,成家的麦穗像谷穗,苞谷赛过棒槌,红薯大如人头,其他杂粮也都是金灿灿、沉甸甸,看得大家伙儿眼红心热。

    收完秋,为了回报政府分地的大恩,有林只留下全家一年的口粮和来年的种子,将余粮全部交作公粮。按照人均亩数,成家是交公粮最多的,乡政府在交给成有林一沓子卖粮款的同时,又特别颁发他一张写着红字的奖状,上面印着“劳动模范”四个字。

    有林很在意这张盖有县政府红印的奖状,将它恭恭敬敬地贴在年画的正上方,个子矮、眼神差的要想看清楚,就得站到条几上。

    这一年,在周进才开年大喜的带动下,四棵杨村前后有十多户或嫁女,或娶亲,喜事一桩跟一桩,忙坏了村里的大媒人——孙家的老鸭子。李青龙、万磙子等与家兴年纪不相上下的,也都于此时先后娶回新娘子。

    成有林并不着急。他知道,聪明的人,应当先筑巢,后引凤,不然就会没个挑选。

    在拿到卖粮款的第二天,成有林开始实施多日来的筹划。有林与家兴赶到双龙镇的集市上,在牲口市场东挑西拣,讨价还价,用二分之一的余粮款买下一头六个月大的小牝牛。冬小麦播下后,有林又用余款的二分之一翻修已多少有些漏雨的三间上房,推倒并重砌了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的东山墙,替换下屋顶上的二十多根劣质椽子,加密瓦块,淋上窑灰,远看上去,家中就如新盖了大瓦房一般。

    修完上房,有林又将矮小、破损的旧围墙推倒,打下一堵新围墙。后来又经不住成刘氏唠叨,索性在西厢房的位置上加盖一间草房,算作灶火。

    短短几个月间,成家的一系列大动作一气呵成,家庭面貌焕然一新,在四棵杨引来阵阵赞叹。有林松下一口气,在老天飘下第一场雪花时,开始张罗起家兴的婚事。

    有林托的媒人自然也是老鸭子。老鸭子不到四十岁,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两腿叉巴,身子左晃右摆,因而得下这个绰号。老鸭子也不避讳,无论谁叫他“鸭子”,他都会呵呵一笑,关键时刻还自称鸭子,不像万秃子那样,谁叫秃子跟谁急。

    老鸭子的真名叫孙明坤,是明岑堂兄。然而,这对堂兄弟秉性迥异,明岑寡言少语,为人实在,做事勤恳;老鸭子则天生一张利舌,嘴巴甜,好吃懒做,是天生要靠嘴皮子吃饭的人。在农村,靠嘴皮子吃饭的只有媒人一个行当,因而老鸭子将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花在走村串户上,谷中哪家有闺女,谁家有寡妇,谁是光棍汉,多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日吃过晚饭,有林提着十来只鸡蛋来到老鸭子家。老鸭子迎出来,呵呵笑道:“我就知道大叔要来,这不,哪儿也没去,只在门口候着!来来来,屋里坐!”

    有林放下鸡蛋,老鸭子也不客气,伸手接下,放在条几上。有林坐下来,掏出烟袋,揉一把,按进烟锅,在油灯上点着,抽一口:“老鸭子呀,谁都知道你嘴甜,没想到还会临时瞎编派哩。我且问你,你咋知道大叔要来?”

    “看看看,”老鸭子故作委屈,“我就知道大叔要冤枉人,果真哩。你说说,你家又买牛犊子又修房子,为的是哪宗?为的还不是找我?”

    “好好好,算你嘴巴子厉害!”有林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既然说出来了,大叔也就不绕弯子。家兴的事儿,你看有合适的没?”

    “巧哩,”老鸭子应道,“手头正好有个闺女,镇上的,家景好,模样俊,比咱家兴兄弟小两岁,正般配哩!”

    “鸭子呀,”有林应道,“大叔来找你,就不是只想一个闺女!”从袋中摸出两万块钱塞过来,“这两万块钱,算是大叔另外赏的,你买点烟叶,腿跑累了,就抽一口!”

    “啥?”老鸭子打个惊怔,“不就是家兴兄弟一个头儿吗?”

    “那也不能没个挑头呀!万一大叔相不中哩?”

    老鸭子明白过来,收好钱,呵呵笑道:“大叔谋事儿,鸭子算是服了!中,大叔放心,鸭子这就忙去,保管让大叔挑花眼!”

    没过几天,老鸭子果然拿着五张纸头来了,上面写着五个姑娘的生辰八字。有林谢过,接过纸头,转身就到老烟薰家。在四棵杨,老烟薰是村里的主心骨,不仅能治鬼,还会相面、测字、看风水、解梦、观姻缘,知道的名堂多了。没解放时,他的家景虽没宗庵的好,在村中的地位却丝毫不逊于宗庵。当时,村里只有两个人当势,一个是老村长宗庵,管的是柴米油盐,缴款纳粮;另一个就是老烟薰,只要是婚丧嫁娶,没有他的话,谁家也不敢动。

    老烟薰的名头源出于他那杆三尺三寸三的特长烟杆儿。人们传说,老烟薰之所以能够镇住恶鬼,凭的正是他的长烟杆儿,因为那是鬼杖,老烟薰是鬼王,是阎罗王差到阳世镇鬼的。有林没究过这事儿,但老烟薰真的时时不离他的长烟杆儿,即使睡觉,也要把它放在枕边。

    老烟薰问过家兴的生辰,审视一会儿有林呈上的纸头,念出一首诗:“白马犯青牛,羊鼠一旦休,蛇虎如刀错,龙兔泪交流,金鸡怕玉犬,猪猴不到头。”念完,拿掉两个属猪的,因为家兴属猴。

    老烟薰又审一时,拿掉一个属狗的,口中吟出一句:“男属猴,女属狗,争争吵吵泪双流。”

    余下两个,一个也属猴,比家兴大生月,另一个属鸡。老烟薰打眼一看,扔掉那个属鸡的,口中照例念出一句:“男猴女鸡事不成,即使成家也难终。”

    有林听得心里发寒,指着最后一个:“这妞儿咋样?”

    老烟薰笑了,点头道:“这个不错。我也送你两句:‘两只金猴傍树走,和和美美相厮守。’”

    “中中中,”有林喜道,“就是她了!”当下寻到老鸭子,指着属猴的那个,“就跟这一家约日子!”

    老鸭子当即安排两家在双龙镇的饭馆里相面。刚过后晌,老有林就和家兴没精打采地从镇上回来。成刘氏听到脚步声,迎出来问道:“闺女咋样?”

    家兴笑笑,没说话。有林阴着脸,好半天才迸出一句:“咋样?龅牙,跛子!”

    成刘氏一听,当下怨起老鸭子来:“这媒人是咋当的,鸡蛋让他白吃了,咋能介绍个大龅牙哩?”

    有林气呼呼地站了一会儿,一跺脚道:“这只死鸭子,看我剁了他!”

    之后一个来月,老鸭子东奔西走,前后又为家兴约见了六个姑娘,要么属相不合,要么面相不善,要么屁股太小,要么胸脯太平,终归是没一个称有林意的。老鸭子跑得泄气了,赶有林再来寻时,干脆躲起来不见,只让小鸭子,他的十岁儿子,出来支应。有林气得干瞪眼,但也拿他没奈何,叹出一口长气,悻悻然回到家里。

    就在有林为家兴的婚事着急时,明岑家的李姐儿寻上门来。有林不在,成刘氏正在和面,两手白乎乎地把李姐儿让到灶火里,嘴上笑道:“啥风把李姐儿刮来了?”

    李姐儿也笑起来:“嘴馋了,想吃你家的荷包蛋哩!”

    听到“荷包蛋”三字,成刘氏乐得合不拢嘴,冲着正在院中踢毽子的女儿喊道:“萍儿,快,有稀客来,喊你爹去!”

    清萍应一声,扔下毽子,跑出去了。

    “咦——”李姐儿笑问,“这事儿跟你说就中了,叫有林大叔干啥?”

    “嘘——”成刘氏嘘出一声,“你是不知道,死老头子把这事儿看得可重哩,想当年他相我那阵子,也没见他咋热乎。前两天坑洼子有家闺女来家里相面,人家有鼻子有眉眼,人也长得白净,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蛮好,家兴也相中了,只是笑,不说话,可老头子硬说不中。我问哪儿不中,他说屁股小,生不出崽儿。你说这死老头子,能不能生出崽子,这是女人家的事,他懂个屁!可你知道,他那个火暴子脾气,就跟发疯的老公猴一样,谁敢在他跟前龇龇牙?”

    两人的家常没拉几句,老有林急乎乎地打外面赶回,一见面就问是哪家闺女。李姐儿笑道:“有林叔,看把你急的,我这荷包蛋还没吃到嘴里呢!”

    有林也笑起来,对成刘氏道:“兴儿他妈,多打几个,人家李姐儿做媒,是大闺女上轿,头一遭哩!”

    说笑几句,李姐儿直入主题:“有林叔,我也不打闲话,人在我家里,不是外人,是我姨表妹,前两天串我这里玩,相中咱这地方了。昨儿个我跟她开玩笑,问她想不想嫁进咱村里。她只笑不说话。我逼急了,她点点头,脸都羞红了!”

    “闺女啥样?”成刘氏急问。

    “我也说不明白,你老俩去看看,要是相中了,我就对表妹说。要是相不中,我就不用张这个口了!不瞒大婶,咱这村里,我还真就相中你家!别的不说,家兴这人,着实,靠得住。我表妹叫英芝,是亲表妹,咋也不能屈了人家!”

    李姐儿实实在在几句话,成刘氏听得心里暖烘烘的,看一眼成有林:“老头子,要不,咱俩看看去?”

    有林白她一眼,转对李姐儿:“李姐儿,这……八字还没测过呢,咋能说见面就见面?万一相中了,八字却不合,岂不是冷了人家?”

    “不打紧的,”李姐儿笑道,“待会儿你们到我家串门,就说是找明岑,我把英芝叫过来,你们看一眼,相中了,再测八字,要是八字合了,我再跟表妹提这事儿。我敢说,只要她一见家兴,保管乐意!”

    有林点头道:“中!”

    半个时辰后,有林和成刘氏来到明岑家,说找副村长说个事儿。李姐儿叫女儿春丽喊人,拉英芝出来陪客。英芝在里屋,说死不出来,被李姐儿逼得急了,勉强走到门口,倚在门框上,勾住头只不说话,两只手死劲地摆弄她的黑辫子。

    成有林打眼一看,对成刘氏使个眼色。成刘氏走前几步,看着英芝身上的方格子上衣:“啧啧啧,闺女呀,你这衣裳真好看。谁做的?”

    英芝喃喃应道:“自己做的!”

    “哎哟哟,真是巧手哩!”成刘氏夸赞一会儿,英芝也放开些,走到院里与她说话。成有林看得真切,满心欢喜。没聊几句,春丽回来,说是寻不到她爹。有林顺势告辞,李姐儿送出院门,悄声问道:“大叔,相中没?”

    有林咧嘴笑问:“闺女啥属相?”

    “问过了,属鼠!”

    “鼠?”老有林屈指扳算一会儿,打个怔,“才十六!”

    “怪道那张脸,嫩哩!”成刘氏乐不合口。

    “是哩!”李姐儿呵呵笑道,“身板子早长成了!你们都见了,该大的地方大,该细的地方细,哪儿也没屈到!”

    “嗯,”老有林喜滋滋地问,“哪月哪日生的?”

    “十月初九,听老姨说,是人定时候生的!”

    有林别过李姐儿,急寻老烟薰。老烟薰略一推算,叫道:“天造地设呀!”

    “中不?”有林没听明白。

    “中中中,”老烟薰点上烟,吸一口,吐股子烟,吟出两句话,“男猴女鼠红线牵,天造地设结良缘!小两口儿配得好属相哩!”又顿片刻,“再有,这妞儿生在十月初九,十为大阴,九为大阳,大阴加大阳,当是旺子命!”

    听到“旺子命”三字,有林眉开眼笑,呵呵笑道:“烟薰兄弟,有你这话,有林就定下了!”

    “不过,”老烟薰话锋一转,“这妞儿生在亥时,阳气未生,阴气盛。初九这日为大阳,但这阳气在初升时就被阴气罩住,合该命柔!若是镇不住,或会有啥事儿!”

    有林脸色变了:“要紧不?”

    “还好!”老烟薰笑了笑,“没啥大不了的。过门后,你对家兴说说,居家过日子,不要轻易惹她生气!”

    “中!”有林松了口气,连声说道,“只要这闺女能给我生孙子,我看哪个敢惹她生气?”

    在李姐儿的安排下,家兴悄悄来到明岑家。二人的会面不到一刻钟,家兴木讷,前后没说一句话,英芝始终勾着头,只在家兴不注意时,偷瞟他两眼。

    家兴一走,李姐儿就急不可待地问英芝,英芝羞羞答答,点头“嗯”了一声。

    李姐儿即刻动身,到郭家庄向她老姨提说婚事。因是李姐儿做媒,英芝又相中了,老姨一家没啥话说。见面日子安排在腊月初八,地点定在四棵杨成家,陪英芝相面的是大哥郭书文两口子。

    这日上午,成家迎来贵宾,有林割肉买菜,置办一桌丰盛的酒宴不说,还特别请来老烟薰镇场。郭书文两口子仔细察看有林新翻修的房子和围墙,对那头小牛犊特别满意,没索要彩礼,只提出将来分家,三间房子归英芝。有林满口答应,承诺再过几年,赶日子发达了,他就为家群另起一处宅院。

    婚事定下了。

    老烟薰当场推算日子,说腊月二十八是吉日,利婚嫁。有林问书文,书文跟女人商量几句,将婚日正式定下。

    这日上午,风扬坐在韦光正的桌子后面,目光落在他斜对面的雪梅身上,两眼眯缝,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雪梅勾着头,聚精会神地纳鞋底。

    风扬抽完一锅烟,小声叫道:“雪梅——”

    雪梅头不抬,手不停,声音却飘出来,甚是轻柔:“啥事儿?”

    风扬又揉一锅烟,美美吸一口,眼睛始终没离开雪梅:“雪梅——”

    雪梅的声音更柔了:“啥事儿?”

    风扬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来,吐成一个又一个圆圈。圆圈渐渐散开,越旋越高。风扬从雪梅身上移开目光,盯在烟圈上,小声道:“你看!”

    雪梅仍没抬头,依旧用力纳鞋底,声音又飘出来:“看啥?”

    风扬正要说话,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家兴走进来,边走边叫:“村长!”

    风扬打个怔,忙站起来迎到门口:“是兴叔呀!”让到屋里,指着办公桌后面的凳子,“坐坐坐!”

    家兴没坐,站在桌子边:“村长!”

    风扬呵呵笑道:“兴叔,咋见外哩?叫我风扬就是!”

    家兴憨厚一笑:“村长!”

    “兴叔,啥事儿?”

    “我……我想开个证明!”

    “啥证明?”

    “就是……就是到区政府登……登记的证明!”

    “哦!”风扬呵呵一笑,“兴叔大喜临门,侄儿贺喜了!”两手一摊,眉头一皱,“不过,兴叔,这事儿我管不上了!”

    家兴打个怔:“那……谁管?”

    风扬瞅一眼雪梅,努下嘴:“这是妇女主任的工作!”

    见是姑娘家管这事儿,家兴迟疑一下,红着脸走到雪梅前面。雪梅的目光瞟向风扬,见他故意不睬,急了,小声问道:“村长,咋开哩?”

    风扬又吐一串烟圈:“我不是给过你一沓纸吗?那就是证明书,你照上面的空白填上内容就中!”

    雪梅拉开抽屉,拿出一沓证明书,皱下眉头:“上面写的啥?”

    风扬走过来,拿过一张,清下嗓子,念道:“兹证明,某某某同志为伏牛县双龙乡某某村人,性别,年龄,婚姻状况;经查证,某某某同志身体健康,年龄达到婚姻法规定,符合结婚条件,特此证明。某某某村。”

    雪梅佩服地望着风扬:“上面的字,你全能念出来?”

    “当然!”风扬呵呵一笑,“你也听到了,没一个剩下的!”

    “那……咋填哩?”

    “这得你填!”

    “我……我不会写!”

    “不要紧,我教你!”

    “中!”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家兴候得急了:“雪……雪梅,我的证明……”

    雪梅脸一红,这也想起工作,忙将证明书递给风扬:“风扬哥,你填,我盖章!”

    “中!”风扬拿过证明书,走到自己桌前,从抽屉里摸出一只黑管钢笔,煞有介事地坐直身子,屏气凝神,工工整整填好,递给家兴:“兴叔,恭贺你了!”

    家兴接过证明,弯腰谢过,正要出去,风扬似是想起什么,摆手问道:“兴叔,顺便问一句,新婶子多大岁数?”

    家兴顺口应道:“十六!”

    “十六?”风扬走过来,从家兴手中拿回证明书,“这可不中!按照规定,男满二十,女满十八才能结婚,新婶子才十六,犯法哩!”

    家兴傻眼了。

    雪梅看一眼搓着两手不知所措的家兴,瞪风扬一眼:“戏文上说,年方二八,正是十六!再说,我们证明的是兴叔,不是新婶子,你这操的哪门子心?”噔噔噔几步过去,一把从风扬手中夺回证明书,塞给家兴,“兴叔,你只管拿去,这张纸是证明你的!”

    家兴躬身谢过,出门刚走几步,雪梅拿着公章追出来:“兴叔,忘盖章了!”

    家兴赶到郭家庄时,英芝的证明书早开好了。郭书文将她的年龄虚报两岁,登记没费任何周折。

    这年腊月二十八,在一通迎亲锣鼓声中,英芝坐在青龙赶来的牛拉帐篷车里,正式过门到成家。

    过门那天,郭家庄一路跟来二十多口送亲的,将成家的新房子挤得爆满。英芝的嫁妆是一个大立柜、两只箱子、四床被子和英芝自己织的三匹布。

    第二年深秋,在河坡成家的祖田里,英芝与小姑子清萍一刻不停地掰着丰收的苞谷,地上的竹篓快要盛满了。苞谷穗大粒饱,行将临盆的英芝头戴花边草帽,脸上洋溢出丰收的喜悦。虽然入秋,天气仍旧很热,汗水一道道地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滴在她的花格子上衣上。

    一脸稚气的清萍踮着脚,用足气力掰一个巨大的苞谷棒子,连扭几下都没能扭下,小脸憋得通红,叫道:“嫂子,快来帮忙,这是个苞谷精,我咋掰都掰不下来!”

    英芝挺着大肚子走过来,看一眼大苞谷,笑道:“咦,真是个苞谷精哩,啧啧啧,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恁大的苞谷穗儿呢!”

    话音落地,英芝伸手去掰,刚一用力,突然发出“哎哟”一声惊叫,两手捂住腹部,脸上汗珠子直淌。

    清萍大惊:“嫂子,咋哩?”

    英芝咬牙忍一会儿,勉强笑道:“肚子咋会疼哩!刚才就疼一阵,我没理它,这阵儿又疼,疼得要命哩!”

    “嫂子,你别掰了,这就回家。妈说,你快要生了,死活不让你来,你偏来。这事儿要是让爹知道,还不把人骂死?”

    又一阵疼痛袭来,英芝再次捂住肚子,忍一会儿,断断续续地说:“妈……妈说还得半个月,咋……咋会这阵儿就疼……疼……疼成这样?”

    清萍陡然看到英芝的脚脖子上有一道浓浓的鲜血,惊叫:“嫂子,血!血!”

    英芝低头一看,脸吓白了,结结巴巴地说:“妈呀,这……这就要生……生呀!”缓缓坐在苞谷篓子上,“好……好妹子,快,回家叫……叫妈来!”

    清萍撒开腿,朝村子飞奔。

    打谷场上,有林、家兴在石磙子上甩打成捆的谷子,家群在打过的一堆里挑拣没打净的穗头。

    清萍从东坡地里跑回来,从水沟上冒出头,气喘吁吁地叫道:“爹,哥,我嫂子要……要生了!”

    有林、家兴仍在用力甩打,家群听得明白,叫道:“爹,我姐说,我嫂子生哩!”

    “啥?”家兴放下谷捆,正要再问,清萍已跑到跟前,喘着气道:“爹,哥,快点去,我嫂子要……要生哩!”

    家兴没反应过来,怔道:“生……生啥?”

    “生娃子!”

    家兴撒腿就朝家里跑,清萍匀会儿气,喊道:“哥,你跑错了,嫂子在东坡苞谷地里!”

    清萍的话音还没落地,有林喝道:“日过你妈哩,是哪个让她去东坡哩?”

    家兴顿住步子,不敢应声。

    有林瞪他一眼:“愣个啥?快去东坡,守着她!”又朝清萍和家群,“萍儿,群儿,快回家喊你妈跟易姐儿!”

    一切让老烟薰算准了,英芝生就一个旺子的命。从入洞房到生子旺田,不满十七岁的英芝非但没有浪费一天,反而比预产期提前了整整十四天。

    在这个天高云淡的秋日,在成家祖田的苞谷地里,隐约传出一声儿啼。不一会儿,清萍跑出来,边跑边叫:“爹,哥,我嫂子生了,是个娃儿!”

    候在田边的有林、家兴皆松一口气。有林看一眼家兴,缓缓蹲下,从腰里掏出烟袋,揉一锅,点上。

    家兴推起独轮车就朝地里走,刚走两步,又停下来,朝有林说道:“爹,你想想,为孙子起个名儿!”

    有林美美地吸一口,头也不抬:“不用想了,告诉你妈和英芝,我这大孙子生在祖地里,就叫旺田!”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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