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古书工作的基础应该是校勘。校勘工作没有做好,其他的工作即如筑室沙上,不能坚牢。如标点注释都必须附着本文,若本文先错了,更从何处去安标点下注解呢。这是最浅显的事理。这儿举本书一个最明白的例子来说明。
第五十八回,一般的本子都有这么一段文字,兹引甲辰本之文:
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忙就桌上喝了一口,说道好汤,众人都笑道,菩萨能几日没见荤面,馋得这样起来,一面说,一面端起来,轻轻用口吹着,因见芳官在侧,便递与芳官说道,你也学些服侍,别一味呆憨呆睡,口儿轻着些,别吹上唾沫星儿。(程甲本、道光王本、光绪《金玉缘》本、亚东排本大致相同。)
因不好标点,只简单地断了句。这段文字显然有错误,再看脂庚本则不如此,引脂庚本略加校正如下:
(上略)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笑道:“菩萨能几日不见荤,馋的就这样起来”;一面说,一面忙端起,轻轻用口吹;因见芳官在侧,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伏侍,别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儿。”
这两个系统的版本的主要差别有两点:(一)宝玉所说“好汤”与“好烫”之异;(二)“袭人笑道”与“众人都笑道”之异。先说(一)点:假如作“好汤”,文理固未尝不通;但不过一碗火腿笋汤罢了,宝玉又何必说好汤。从下文看,细细地描写吹那汤,可见这碗汤很烫。若汤不烫,又何必这样你吹我吹的呢。作“烫”的自优。其所以致误,则因二字形音俱近,容易缠错。照古义说来,汤是开水,本来很烫的,烫可作为汤之俗体看;但却不便应用于近代的白话小说上。音讹形讹之外,我还有一个说法,便是妄改,可能即从下文的馋字发生了误解。要形容嘴馋,必须说“好汤”;会不会有人这样想?殊不知说“好汤”固然十足地形容馋,说“好烫”也未尝不形容馋,且更觉形象化哩。脂庚本评“画出病人”,评得不错。他急不及待去喝那汤,才烫了嘴呵,无怪下文袭人笑他嘴馋了。
就(二)点来说,牵涉文义更广。表面地一看,作“众人都笑道”也是非常不妥的。宝玉才喝了一口汤,那起丫头们便群起而笑之,“你多们馋呵。”这情景已很奇怪。再看下去,上文既作“众人都笑道”,下文的“一面说”乃承上之词,当然还在指众人,那么“一面说,一面端起”(汤),谁端起呢?“一面说,一面端起”,联络之语,中间不能切断的。端起来,轻轻地用口吹;谁吹?因见芳官在侧,递给芳官;谁递?更教训芳官一番话,谁教训?若说全是某一个人,则书上没有明文,而且文字连连络络的下去,无从中断。我们不得不定为这惟一的文法上的主词为“众人”。“众人”这个主词管着一连串的动作:仿佛异口同声地笑话宝玉,一齐端起汤来,一齐用口吹,一齐把碗递给芳官,再异口同声地去教导她。世上可有这事?若不是这样,又应该哪样?《金玉缘》本太平闲人夹评稍稍见到了这个,在“轻轻用口吹着”下评曰“是谁吹?”“别吹上唾沫星儿”下评曰“吹汤人未明指,而语气恰是晴雯。”他曲为之说,假定为晴雯。书上既没说,他从何处知道。总算他看到这点,亦可谓“读书得间”了。
改从脂本,则文字平顺,情事恰合。以袭人平日的地位,自不妨对宝玉略致嘲笑,一也;她自然地拿起汤来吹,二也;她把汤递给芳官,教她怎么吹,责备她还带着一些招呼的意思,正合袭人的身份、行为和性格,三也。晴雯尖酸,这些话算她说的,不很恰当,可见太平闲人是猜错了。本为袭人一人的事,文字连串,自无问题。
这致错误的原由,我揣想先把“袭人”误作“众人”;既曰“众人”,便又加了一“都”字,成为今本这样子。但作“众人笑道”的版本现在并没有,这无非空想,不必多说了。
错误的文字必发生矛盾,用旧式的句读或竟不句读,还可马虎得过去;若加上新式标点,这矛盾立刻突出、尖锐化起来,使你不解决它不成。按今本的文字,不能切断。切断便没有主词,立刻发生这些事“谁干”的问题。亦不能连连不断,不断只有一个主词,又发生“一齐干”的问题。无论啥事,大家一齐来。举一实例,咱们且看亚东本(新近作家出版社本大致相同):
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道:“好汤!”众人都笑道:“菩萨能几日没见荤腥儿?就馋的这个样儿!”一面说,一面端起来,轻轻用口吹着;因见芳官在侧,便递给芳官,说道:“你也学些伏侍,别一味傻顽傻睡。嘴儿轻着些,别吹上唾沫星儿。”(第五十八回一五页)
分明众人一起在吹,试问这碗汤宝玉他还喝不喝了。
这倒不怪今本标点得坏,因为照这文字,谁也无法标点得太好。基本上不是标点好坏问题,而是该不该、能不能标点的问题,也就是校勘上的问题,如本文开头所说。
就标点而论,我也有两句题外的话。自有新式标点以来,在文化事业上立功固多,造下的罪过、闹出的笑话也实在不算少了。有了标点,使你看文章比较容易明白,有时却使你更加胡涂起来,应了俗语所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胡涂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但下标点的必须特别小心,看书的人也须时时警觉,自求文义,别一味依靠这拐棍儿。有些古书用新式标点根本上有困难,在这里不能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