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见汲黯一脸肃然,便明白他是冲李延年来的。
他担心影响到卫子夫和刘据的情绪,于是道:“歌会到这个时候也将落幕了,皇后先带据儿回宫去,朕还有话要对众卿说。”
“那臣妾先告退了。”卫子夫对刘彻不征求她的意见就直接让她回宫,心里感到瞬间的不快。但她生性内敛,在这样的场合她只能顺应皇上的旨意。
她拉着刘据的手,很得体地向大臣们道:“众卿与皇上尽欢,本宫身子有些不适,就先走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卫子夫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已经湿润了。
李延年的一首歌打乱了她的思绪,而皇上为什么要她离开,她比谁都清楚,那个只在歌里的女人已经让皇上心绪不宁了。
可刘据一百个不情愿离开,撅着嘴说道:“孩儿还要看一会儿歌会。”
出了前殿,卫子夫说话的声音就重多了:“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要知道你现在是太子,为何如此沉迷笙箫歌舞呢?”
刘据受到母后的训诫,委屈地哭了。
好在石庆和庄青翟也跟了出来,好歹劝走了太子。
卫子夫回眸身后,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对春香道:“起驾回宫……”
这边,刘彻正在和汲黯说话。他说道:“今日重阳佳节,朕举行歌会,意在与众卿同乐,爱卿有事改日再说不迟。”
汲黯上前一步,站在表演区的中央道:“臣所奏之事,正与歌会有关。”
看着汲黯毫无妥协的意思,刘彻不免有些烦躁,皱了皱眉头:“说吧!说吧!”
“臣闻王者作乐,上承祖宗,下化兆民。今皇上得一马而歌之,且列入宗庙必奏之曲,臣不知道,先帝们能不能听得懂?”
刘彻断然打断了汲黯的话:“不就是一首歌么?朕也是图个君臣同乐。朕就依爱卿,不入太庙行了吧!”
但汲黯不过是借歌会寻个说话由头而已,他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为李广、张骞的申诉上。
“臣记得皇上曾感叹朝廷人才不足……”
刘彻心想,这老儿究竟要说什么?怎么这会又说到这个?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是啊!怎么了?”
“然皇上性格峻严,群臣或小有犯法,或有欺罔之举,动辄诛杀,无所宽宥,这样还有谁敢举荐人才呢?”
汲黯此语一出,卫青、司马相如等人都睁大眼睛心里想,这老儿今天是不是疯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尤其是张汤,他觉得这是一个击倒政敌的绝佳机会,便悄悄地拉了拉李蔡的衣袖。
李蔡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急!先看他说些什么。”
“建元以来,陛下求贤甚劳,却未尽其用,辄已杀之。夫以有限之才恣无已之杀,臣恐天下贤才将尽,还有谁能与陛下共同治理天下呢?”
汲黯这话直指刘彻,他想发脾气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寻找理由搪塞道:
“此事就不劳爱卿多虑了。朕不患天下无才,而患不能识之。才是什么?不就是有用的器皿么?既然有才而不肯为朕所用,不杀他又留着干什么?”
这次又轮到卫青、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为皇上这番辩解而震惊了。
“臣明白,以臣之卑微虽不能屈陛下,然臣甚以陛下为非,愿陛下自今改之。”
“汲黯!”刘彻拍着案几怒吼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汲黯平静地撩了撩袍袖道:“臣要说的是,张骞、李广,二人皆有功于朝廷,如今却被发配去修昆明湖……”
这话一出口,李蔡和张汤立即慌了神。皇上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揭发出来无异于是说他们欺君罔上。
张汤立即摆出激愤的样子道:“汲黯,你今日之举皆因皇上惜才爱才,每每宽容,而你不思回报皇恩,反而得寸进尺,若陛下容忍此风蔓延,必将圣威扫地。”
李蔡则以自责的语气道:“汲黯位列九卿,僭越犯上,臣难逃罪责,请皇上将臣与汲黯一起问罪。”
可他们却发现刘彻冲他们来了:“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蔡急忙道:“李广、张骞本当斩首,皇上开恩,令他们赎为庶人。因此臣命他们去修昆明湖,也是给他们一个思过的机会。”
“哼!”李蔡的话遭受到汲黯的奚落,“丞相真会大义灭亲啊!可李广不仅是丞相的族弟,还是大汉的功臣。至于张骞,出使西域十三年,妻儿都死在昆仑山下,朝野闻之垂泪。唯独丞相……”
刘彻也很吃惊:“他们虽然有罪,可也曾是朝廷大臣,为何不禀朕知道?”
“这……臣……”李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汲黯借此话锋一转:“丞相动辄以下官触怒天颜,如今自己却犯下欺君之罪,这该如何处理?”
这种情况司马相如看得明明白白。今天,皇上没有任何理由治汲黯的罪,也绝不会为了两个罪臣去杀了平日殷勤的李蔡和张汤。
他步履悠悠地来到刘彻面前,脸上十分平静,因为口吃,所以说话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皇上今日欢歌,意在重阳嘉会。圣意昭然,圣恩浩然,各位大人如此剑拔弩张,未免拂了皇上的一番美意。皇上向来看重与群臣之‘众乐乐’,既是歌会,自然不能无歌。昔日臣过宜春宫,曾吟就一赋,今日献上以作终场之娱。”说完,他便高声吟诵起来。
“登陂陁之长阪兮,坋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观众树之蓊薆兮,览竹林之榛榛;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弭节容与兮,历吊二世。”
念到这里,司马相如打住了,他对刘彻道:“夫为赋者,上以美政治,下以化黎首,下面的文字,须得皇上不降罪,臣才敢吟出。”
刘彻“哦”了一声,司马相如他了解,在任何时候他都会把握分寸,说到底也无甚于《长门赋》吧!
“朕恕你无罪。”
“谢皇上!”
司马相如转过身来,面向众位同僚,朗朗吟诵道:
“特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馋而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操行之不得,墓荒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
这些文字因为他的口吃而被分成若干节,听起来不那么顺畅,可在场的众臣却捕捉到不同的信息。
“信馋而不寤兮,宗庙灭绝”这几个字,就扎到了李蔡和张汤,两人几乎同时站起来指着司马相如的鼻子骂道:“司马相如,你竟敢摇唇鼓舌诽谤皇上,该当何罪?”
司马相如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皇上都宽恕了下官,丞相和御史大夫就不必小题大做了吧?我皇德比尧舜,功盖文武,秦皇亦望尘莫及,况乎昏庸之二世?两位大人如此曲解在下辞赋,莫非对皇上口诚而腹诽乎?”
李蔡和张汤没想到口吃的司马相如会出这一招,一时情急,百口莫辩,就双双跪倒在刘彻面前了:“皇上,臣等绝无异心,请皇上明察!”
刘彻怎会听不出司马相如的弦外之音呢?他觉得司马相如比汲黯可爱多了,他既让朕知道了他的意思,却又不给你难堪。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平时对贤良们的宽容和喜欢,恰是一种御人之术。他们信马放言,乘兴吟咏,却多为诵讽之词,无伤社稷根基,无权柄之求,却能调节朝廷议事时的气氛,缓解紧张的关系,愉悦皇上的心情。更重要的是,每当他纠结的时候,这些人总能出来为他排解尴尬。
刘彻顺着司马相如的意思,责备李蔡和张汤道:“丞相、御史大夫还嫌不乱么?你们也退下!”
刘彻看了看包桑,他便尖着嗓音喊道:“皇上有旨,歌会到此为止。”
出了未央宫前殿,大臣们各自散了。
快要出司马门的时候,卫青、汲黯紧走几步,追上将要登车的司马相如。
汲黯谢道:“今天要不是大人的那赋……”
司马相如爽朗地笑道:“在下这不过是小智慧,比起两位大人,在下可差远了。在下现在急着回府,改日再到两位府上讨杯酒吃,如何?”说罢,就拱手告别了。
卫青与汲黯相视一笑:“文士们都这样,落拓不羁……”
“可皇上喜欢他们。”
可皇上关于人才的一番话,卫青在心底是不能认同的。他进一步感到,在皇上身边,他务必时时小心谨慎,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
汲黯看着卫青的样子,便问道:“大将军为何沉默不语呢?”
“在下是在想,皇上喜欢他们,自有一番道理。”
“是什么道理?大人说说!”
“呵呵!论起统兵打仗,在下勉力可为,可谈及这些事情,在下就总是想不透。”
汲黯诡谲地笑道:“恐怕不是大人没有想透,是太过谨慎罢了。”
在汲黯看来,皇上喜欢文士与喜欢从西域来的天马无异。用则御之,不用则弃之。
这个汲黯,总能看到事情的真谛,这些可都是皇上秘不示人的啊!
卫青没有接汲黯的话茬,两人走完司马道,临上车前,卫青低声劝道:“大人往后需把自己的嘴管牢些……”
转眼冬天来了。
郑当时坐在书房里,望着外边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双日益老去的眼睛闪过短暂的希望之光。
瑞雪兆丰年,刚进入十一月,上天就给了关中一个好兆头。
郑当时期待今年有个好收成,好缓解连年战争带来的财力紧张,使国家逐渐充盈起来。
但是,大雪拂不去接下来的愁绪。
各地纷纷向朝廷奏报,说眼下县官用度太紧,而那些富商大贾们则暗地干起了铸钱的营生,动辄获利数以万计,却不佐国家之急。他们甚至勾结官吏,偷漏朝廷赋税,弄得朝廷入不敷出。
郑当时担任大农令多年,懂得钱币失控对朝廷的危害。
私铸钱币,往往偷工减料,成色逊于朝廷铸币。可流入市易的量却大大超过了京师发出的钱币数量。真假币混淆,朝廷没有办法准确掌握钱币的总量,结果弄得是物价飞涨,百姓不堪其苦,而府库收入却没有增加。如此下去,府库日益空虚,市易日益混乱,弄不好就要动摇社稷的根基。
与此同时,盐铁走私也在全国滋生蔓延,危及到朝廷的赋税。有些诸侯用走私盐铁的收入,打造兵器,伺机谋反。
赈济各郡水旱灾害需要钱!
正在进行中的战事需要钱!
宫廷日益增加的用度也需要钱!
皇上把各地的奏章都批阅给郑当时,要他办理。他的头就大了,觉得在这九卿之中,大农令是最难当的差事。
皇上一句话,要为骠骑将军建一座新府,工关处只管派人到少府寺提钱,至于钱从何处来,那不是他们的事情。
浑邪王率部投降,皇上一道诏书,要百万安置费用,钱从哪里来?那不是皇上考虑的事情,是你郑当时的责任。唉……什么时候退了,这些烦恼也就没有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琢磨如何加强朝廷对赋税的掌控,如何打击各地走私铁盐的行为。
年前,有人向他推荐齐地的煮盐巨头东郭咸阳、南阳冶铁大户孔瑾、洛阳商人桑弘羊,说这三人求真务实,忠于朝廷,纳赋甚巨。又对盐铁业十分熟稔,如果与他们一起切磋盐铁和币制改革,也许可以帮助朝廷摆脱目前的困境。
郑当时详细地考察了这三个人的来历。
东郭咸阳的盐业为当地郡守直管,多年来纳赋贡税甚丰,从未有过偷漏行为。
孔瑾所冶之铁,系数解往京师,入朝廷府库,成为铸造作战兵器的重要来源。
至于桑弘羊,更是精于理财之道,十三岁就入侍中,言利事,析秋毫,尤其是以心算著称,在郑当时的心中更是一绝。
他已将这三人的情况奏明皇上,并要他们拿出一个可供朝廷资鉴的思路。他们说好今天一起去见皇上的,想必也该到了。
郑当时看着窗外还在飘的雪花,心想等各项规制走上正轨,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向皇上辞去大农令。
正想着,他们就到了。郑当时脸上顿时有了喜色,忙起身前去迎接,却因为坐得久了,两腿有些发颤。府令上前搀扶,却被他拦开了。他蹒跚地走出了书房,步入漫天大雪之中……
院子里已积雪盈尺,只有供行人行走的小径才被府役打扫得干干净净。
因为三位的到来,郑当时的脚步也不像往日那么沉重了。
对改制抱着极大热情的郑当时,一脸笑容地迎接道:“三位到了,老夫有失远迎,恕罪……”说着就向三人拱手行礼,东郭咸阳、孔瑾、桑弘羊于是十分感动老大人的平易近人。
东郭咸阳将拟就的改制方案呈给郑当时,他大体上浏览一遍,果然是思路清晰,针砭时弊。于是他心中就又有了打算,他要向皇上举荐他们担任自己的副手,掀起一场元狩变革。
“好!让三位费心了。皇上还在宫中等着呢,我们进宫去吧。”
从北阙进去,就看见大雪覆盖下的宣室殿。包桑正朝这边张望,显然皇上是等急了,都是这恼人的雪。
“哎呀!大人怎么才来呀?皇上让咱家看了几次了。”
这一句话,就让郑当时的心里暖烘烘的。四个人跟着包桑进去,刘彻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刘彻,他抬起头来,那眼中就充满了喜色。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朱笔,话语中就多了朝堂上几乎没有的温暖:“老爱卿偌大年纪,就不要多礼了!”
刘彻看着依次落座的东郭咸阳、孔瑾和桑弘羊,他们虽然年轻,却已是盐业、冶铁业和商贾巨擘,话便多起来了。
“卿等欲为朝廷谋复兴之策,朕已从老爱卿那多有所知,此乃朕第二次就盐、铁、钱币诸事问计于卿等,你们尽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勿藏锋掩山。”
郑当时呈上奏章,刘彻迅速在上面来回扫视,读着读着,就念出了声:“盐铁官营!盐铁官营!”
他兴奋地拍打着手中的竹简,又埋头去看,又念出了声:“颁行皮币,是何意思?”
郑当时道:“我朝素来以金市易,多有不便,臣闻上林苑中多产白鹿。故奏请皇上以鹿皮为币,张值为四十万钱。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均以皮币荐璧,然后得行。”
刘彻又问道:“何谓皮币荐璧?”
桑弘羊急忙答道:“臣等之意,各诸侯国进献璧玉珍宝,以皮币作为衬垫之物,皮币每张四十万钱,由少府寺独制。这样所奉献者,就不仅仅是玉璧珍宝,还有皮币。”
“如此甚好,改换钱币,亦可抑制兼并之风,朝廷亦可统制钱币。”
“此意出自何人?”
郑当时指了指一边的桑弘羊,刘彻就高兴地笑出了声:“爱卿在侍中没有白待。”
接着,郑当时与东郭咸阳、孔瑾又分别就统一浇铸银、锡两种钱币作了说明。
银锡币分为三品,大的为纹龙圆币,值三千;中者为方形,值五百;小者为多椭圆形,龟纹,值三百。
东郭咸阳道:“半两钱自秦以来,流通已有近百年,现在民间私铸成风,因此臣以为应废除半两钱,改铸三铢钱。”
孔瑾也道:“新币推行后,皇上应诏令天下,今后凡私铸钱币者,皆以死论罪。”
郑当时又补充道:“我朝钱币管理归少府寺,而皇上将钱币铸造交由大农令处。职责交叉,多有不便,请皇上明察。”
刘彻沉吟片刻,觉得既是让他们做事,就不能有掣肘,便道:“爱卿之言朕明白了,明日早朝,朕就将之交与廷议,如果没有异议,钱币管理就转归大农令处。”
他站了起来,在宣室殿内走了一圈,整个人有了一种跃跃欲飞的清爽。
“朕就命东郭咸阳、孔瑾为大农丞,桑弘羊以计算用事,协力郑爱卿整饬盐铁,改换钱币。明日早朝时,朕就颁诏天下,敢违逆者斩无赦!”
第二天,雪还在下,长安的大街都积了厚厚的雪。官员们怕误了早朝,比以往提前了半个时辰。
朝会讨论了郑当时关于改革钱币和盐铁官营的陈奏,在这个事关朝廷财力的问题上,大家暂时抛却了分歧,一致赞同推行改革。于是刘彻当朝宣布了盐铁官营的具体政策和措施:
一、禁私营盐铁业,私造钱范、冶铁器物没入郡县。
二、盐铁改为官营。盐民不得自置煮盐器具,器具悉由盐官供给,盐民食宿仰于郡县。采掘矿山,冶炼铁器统归官营。自诏令颁布之日起,民敢私铸铁器、煮盐者,鈦左趾。
三、设置盐官、铁官统管其事。
四、盐铁专卖。盐铁由朝廷按官价收购、货易。
诏书还特别强调:
一、征缴算缗。诸贾人、末作各以其物自占,算缗钱二千为一算。诸小工商者减半抽税。凡乘坐马车者(官吏和军戎不在此列),一乘抽税一算,载货车抽二算,船五丈以上抽一算。
二、鼓励告缗。凡隐匿不报资财者,民可告发,经查属实者,被告财产被全部没入郡县、戍边一年,告发者可得被没收财产一半。
无论是卫青、李蔡、张汤,还是两千石以上官员,都为王朝启动了新一轮的改制而振奋。
如此君臣和谐、中外朝一致,多年都不曾见过了。
刘彻的情绪因此而十分兴奋,散朝以后,未央宫前殿只剩下他和包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