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可西萨仁两腮挂着泪水,在赵信的怀中进入了梦乡。
回味着夫妻之间说话的全部内容,赵信却总是理不出一个头绪。
直到穹庐外的岗哨进行交接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和可西萨仁已和这个国家生死依偎在一起了,没有匈奴国的存在,他们注定只能做汉朝的刀下鬼。
他要说服伊稚斜避开汉军的锋芒,把保存实力放在第一位。
天刚刚放亮,草原还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赵信轻手轻脚地出了穹庐,直奔单于庭来了。
伊稚斜刚刚洗漱完毕,正在穹庐外练习刀法,远远地看见赵信疾马奔来,心知是与昨天的军事会议有关。
“自次王这么早来,不知是为何事而来?”伊稚斜屏气、收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
“卑臣昨晚想了许久,觉得有些话还是与单于单独说好。”
“好!进去说话。”伊稚斜说着,先自进了穹庐。
“谢单于!”
赵信跟着掀开门帘,看见女奴们正忙着帮单于整理穹庐,把热腾腾的奶茶倒进银碗,放了一些油炸的牛羊肉和果子在旁边。
几碗奶茶入腹,伊稚斜便问道:“自次王对战事有了新的想法?”
赵信不答反问:“单于认为此战该如何应对呢?”
“嗯!寡人不是在问你么?”
“说打仗容易,可这打仗毕竟不是喝奶茶。”赵信比喻道。
“这还用你说么?”
赵信抬起头看了一眼单于问道:“单于知道近年来我军与汉军作战为什么连连失利么?”
伊稚斜摇了摇头。
赵信于是便把考虑了很长时间的想法陈说在单于面前:“依卑臣看,我们不是输在兵力悬殊上,而是输在眼光短浅上。匈奴立国已有数百年,却没有一部兵书,也不研习汉人的兵法,故步自封,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自刘彻登基以来,一再窥探我军战法,不但我军铸刀的秘密被他们偷去,而且连坐骑也换成匈奴的马匹。而我军至今仍然用老眼光去看待他们,动辄饮马渭水,这不是闳大不经,无据妄说么?还有大家都喜欢偏安一隅,河西的王爷们断言汉军过不了祁连山,结果让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伊稚斜的银碗空了,但他却忘记了续茶,因为赵信的话字字敲在他的痛处。他迷离着双眼问道:“那依自次王来看,这仗还能打么?”
“现在已不是打不打的问题了。细作来报,汉军以卫青为统帅,霍去病出定襄,李广为前将军,公孙贺为左将军,赵食其为右将军,曹襄为后将军,已于近日越过长城,向北而来了。而我国内决战呼声甚高,单于若是弃战,无异于不战而降。”
伊稚斜惊道:“依自次王说来,这仗必败无疑了?”
“从战术上看,汉军此次出兵总结了河西之战的取胜之道,他们首尾呼应,左右一体,显然是欲以十倍之数进击我军。敌我力量悬殊,决战谈不上,硬碰更非上策,眼下以自保最为重要。”
赵信拿过一个大碗,代表汉军;又拿过一个小碗,表示为匈奴军。先将大碗从下往上移,然后将小碗往左移。
“这就是避实就虚,声东击西。”
“寡人明白了。你是说汉军欲图寡人而不肯罢兵,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寡人这就传令下去,对外放话说,寡人欲在东线迎击汉军,而暗中则把军队调往西线。”
“如果我估计没错,此次汉军在东线出击的必是霍去病。其人虽然勇猛,却过于年轻,若闻单于在东线,势必长驱直入,我军可在迂回中相机歼敌,等他明白过来,我军早已反攻过来,一定会打他个出其不意。在此之前,单于要将我军的辎重粮草悉数北撤,只留给汉军一片空荡荡的沙漠,看它如何北进。”
“看来自次王在长安没有白待呀!”伊稚斜快人快语,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因为他已觉察赵信的脸红了。
穹庐外开始沸腾起来了。
一轮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照着积雪覆盖的狼居胥山,照着冰层融化的余吾河水,隐约可以听见冰块碎裂的声音和涛声在草原上回旋——这是匈奴人朝拜太阳神的时刻。
无论是贵族还是百姓都比往日更加显得虔诚、严肃,有的人脸上笼罩着难以掩饰的悲怆。
伊稚斜走到祭坛的金人旁边,他端起马奶酒,用指尖蘸了洒向天空:
“臣民们,又要打仗了。汉军即将进攻漠北,男人们立即到指定的地点去集合,老人和女人携带车辆辎重北撤,让我们祈祷神圣的太阳神保佑匈奴人吧,把汉军赶出大漠。”
从祭拜的人群中传出悲哀的哭声,接着便蔓延开来。尚未开战,先闻哭声,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覆盖了单于的心田。
“是谁在那里号丧呢?”
伊稚斜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人群,立即就有士卒从人群中架起一个年轻人,摔到伊稚斜面前。
年轻人浑身发抖,瘫软在地上,祈求饶命。
伊稚斜没有丝毫的怜悯和犹豫,就朝着带队的百夫长大吼一声:“拉下去,用他的血祭祀太阳神。”
士卒拖着年轻人向祭坛走去。
刽子手手起刀落,那青年的头颅就飞到雪地上去了。
士卒捧着血淋淋的人头,放上祭坛。
伊稚斜再次地率领臣民跪倒在太阳神面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掠过跪在地上的臣民们道:
“臣民们!你们看见了么,这就是未战怯阵者的下场!”
赵信的眼前满是飞落雪地的人头,一个接着一个。
而站在这血色边缘的是一头凶狠的公狼,它朝天长鸣的声音传到狼居胥山,又被弹了回来,在山峦间荡起经久不息的回声。
卫青从定襄越过长城,长驱千里,终于在三月初遭遇了匈奴军。
当晚,队伍在大漠上宿营,刚刚布置好中军大帐,李晔就领着细作前来禀报,说匈奴阵营旌旗飘扬,营帐林立,营寨内也是喊杀阵阵。显然,他们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卫青十分惊奇匈奴人情报的准确和迅速,对李晔道:“匈奴军虽然屡屡受挫,但它毕竟是一支长期奔驰在大漠的劲旅,你立即去通知各路司马,要他们以武钢车布置连环营寨。完了之后立即回来,本将有要事与你相商。”
这武钢车外壳上包裹着一层铁皮,沿营寨四周布置,每车四卒,成圆形结构,浑然一体,可以四面警惕敌人的偷袭,只要一环开战,则可连环策应。虽然十分坚固,却是惧怕火攻。
在李晔即将离去时,卫青又反复叮嘱需防匈奴人火攻,然后才转过来思考战局。
匈奴人在汉军到来前,已将百姓和辎重撤往狼居胥山以北,只留下空荡荡的草原和沙漠。虽然已经到了三月,可胡杨的叶子才刚刚透出点点绿色,让人感觉春天的脚步何其缓慢。
站在营帐前,卫青望着绵延数里的营帐,临行前皇上的叮嘱再度在耳边响起。
河西大战,十万匈奴大军投降汉朝,彻底扭转了自高皇帝以来的局势。匈奴人再次北撤,意味着他们以后南来,将会更加不易。
刘彻强烈地感觉到,战争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那是长公主陪他去乐坊听李妍演唱“北方有佳人”的第二天,刘彻召卫青到宣室殿,指着汉匈形势图上漠南那一片辽阔的空间说道:
“近日定襄、代郡太守来报,匈奴军在我边城杀掠之后,忽然北撤,漠南已无人影。叛将赵信,断言我军不敢劳师袭远,大将军以为如何?”
卫青沉思良久道:“虽兵法有云:‘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罢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然则兵无常势,倘若运筹有度,未尝不可!”
“远途奔袭,骑兵为首。依你看,我骑兵战力如何?”
卫青道:“河南、漠南、河西三战,我军掳匈奴战马数十万匹,横渡大漠应无问题。臣所虑者,乃辎重、粮草能否跟得上。”
“此亦朕之所虑也!朕已命少府寺、左右内史,并诏命边关郡守,征集马匹四万,步兵数十万,转输辎重,接济粮草。”刘彻并不等卫青回答,便将漠北大战的想法和盘托出,“朕欲破敌人之狂言,祭天狼居胥山,饮马余吾河畔。不知大将军以为如何?”
刘彻说完,仰天大笑,那笑声迅速积聚成车辚马啸的骤风,将卫青卷到了大战的前沿。
第二天朝会上,刘彻颁布了进军漠北的诏令。
卫青发现,皇上并没有将霍去病所部交与他,这表明河西之战后,霍去病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迅速上升。
他担忧年轻的霍去病能不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帐外响起了脚步声,那是李晔的。卫青的思绪被打断了。
李晔详细地陈述了武钢车的部署及各路司马的防守重点,卫青满意地点了点头。卫士呈上来糇粮,两人简单地用了晚餐,就进入正题。
“你说,单于会不会就在对面呢?”卫青问道。
“据细作报告,此部乃匈奴军主力,想来单于应该在此无疑。”
卫青抬头看了看李晔说道:“本将也是作如是想。擒住伊稚斜乃皇上旨意,他杀害隆虑公主,已成为皇上心中难以平复之殇。临行前,皇上严令本将必取单于首级。”
他起身转向身后的地图,眉毛又凝结在一起:
“行前朝廷对两军形势估计过于乐观,现在看来,匈奴已早有准备,明日先出动五千骑兵探探虚实。”
两人正说着,就见前将军李广拿着昨日捕获的匈奴俘虏的供词进来了。
“据俘虏所言,单于就在前面。”
卫青闻言大喜道:“此天助我也!”
这消息也让李广感到十分振奋,俘虏是他的军侯抓的,他又是前将军,擒拿单于这头功当然非他莫属。
李广直截了当道:“请大将军下令,末将作为前将军,愿意率部前往擒拿单于。”
卫青站起来与李广道:“本将希望由老将军与右将军赵食其并为一军,从东道出发,对单于形成合围之势。”
“大将军这是何意?末将为前将军,擒拿单于乃是本分,今大将军中途易令,命末将与赵将军改出东道,末将十分不解。”
“不瞒老将军,皇上临行前曾叮嘱本将,老将军春秋已高,恐有闪失,所以……”
“末将只闻皇上诏令末将为前将军,而不曾听说对大将军有此告诫。大将军这样做,莫非想贪擒获单于之功?”
“老将军一世英名,难道要违抗军令么?”
“是大将军违背旨意,私自将前将军改为东道军,反倒怪罪末将。”
李广说着话出帐去了,李晔追到帐外劝道:“老将军有话好说,何必动怒呢?”
李广又甩出一串话来:“大将军若不收回成命,末将将率部独自出击匈奴。”
第二天,李广差人送来一书,再次申明了昨晚的理由。
卫青看了什么也没有说,提笔修书一封,差人送到前将军处。
李广接过书信问道:“大将军没有留下什么话么?”
“大将军令卑职带给老将军五个字:急诣部,如书。”
拆开书,第一行就透露出凛凛杀机:
“将军戎马一世,当知军中无戏言。倘若误了军机,休怪本将忍痛割爱。”
“好一个忍痛割爱。”李广讷讷自语,他怎会不明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呢?卫青完全可以以违抗军令的罪名杀了他。其实,对于死他并不害怕,只是还没有为三千子弟报仇,就这样死在主帅刀下,他觉得太不值得了。
李广回转身时,已恢复了一位老将军“含刀饮剑”的理智。
“请转告大将军,老夫遵命就是。”
这边,李晔打发送信人上路后,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提到了卫青面前。
“大将军为何不让李将军担任前锋呢?”
“唉!这是皇上的意思,皇命难违。皇上本意是不让他出征的,后来他一再请求,皇上才勉强答应了。可第二天,皇上就召本将进宫,暗中叮嘱一定不能让老将军靠近前沿。皇上也是为了他好!”
“下官明白了。”李晔为刘彻对一个老将的细心关怀所感动。他更被卫青的侠骨柔肠所感动,他为自己能够在卫青身边做事而分外满足。
但是,这一回李晔错了,只一心参赞军务的他很少窥探别人的内心,更没有注意到从拿到供词到李广负气辞别这短暂瞬间卫青心理的微妙变化。
听了李晔的回答,卫青满意地笑了。
他为内心仅有的那点私心没有被人发现而感到欣慰,是的!擒住单于,这是何等的殊勋,这样的机会他是绝不可能拱手让给别人的。
与李广一样,他有一种预感,打完这仗,他大概也就只能待在中朝了。皇上的性格他知道,像他这样不断获得封赏的人,总有一天会让皇上不放心的,他也应该急流勇退。
这样想着,卫青便道:“请中郎速传两位公孙将军和后将军到帐下议事。”
“诺!”
这三人一个是他的连襟,一个是他的恩人,一个是长公主的儿子,说起话来自然少了许多的生分。
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走出帐外,抬头望月,李晔惊异地发现,浩浩星空中,被众星拱卫的北斗星竟然位置偏南了。
漠北的第一仗,于次日辰时二刻由卫青命令发起进攻。
汉军骑兵的神速遏制了匈奴强弩的发挥,一万名匈奴骑兵与五千汉军骑兵很快地胶着在一起。
赵信的军队企图以优势兵力对公孙贺与曹襄的骑兵形成合围,却不料被卫青识破,他利用匈奴军以部族为骨架、管制分散的弱点,以公孙贺一军牵制赵信,而以公孙敖和后曹襄所部集中攻打耶律孤涂的军队。
双方的骑兵像决堤的洪水,在辽阔的草原上掀起波峰浪谷,将士的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嘚嘚的马蹄声。
陷入极度疯狂的士卒们,眼里看到的再也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丛丛草芥,战刀扫过,立即倒下一片。
生命从没有像战场上的这样坚韧,为了将对方置于死地,为了求得自己的生存,哪怕遍体鳞伤,仍然奋不顾身地冲向敌人。
生命也从来没有像战场上的这样短暂,刚才还高举战刀、狂呼冲锋的年轻骑兵们,瞬间就身首异处。
战马哀嘶着围着它的主人旋转,它想用自己的体温唤醒它的主人,可留给它的只有惨烈。
公孙敖率领部下死死咬住耶律孤涂的当户不放,不断削弱敌人的有生力量。
他十分感激卫青将这次立功的机会从李广那里转给自己,希望能够在这次战役中亲手擒住伊稚斜,好洗雪多年带兵出战、多年无功的耻辱。
他率先冲到当户面前,挥动手中的大刀,直取当户的命脉。
匈奴当户伸出长枪,刺向公孙敖的咽喉。
公孙敖奋力挡开当户的兵器,迎头砍去。
匈奴当户架开公孙敖的大刀,拨转马头,朝东奔去。
公孙敖猛击马腹,战马腾跃追出数十丈远,正在厮杀中的汉军和匈奴军被两位将军的气势所震撼,混乱中竟然闪开一条路。眼看马头就已咬住敌人,在匈奴当户惊慌回头时,却被迎面冲来的曹襄取了首级,一股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匈奴当户跌下马去。
曹襄似乎并不看重这些,将手中的首级扔给公孙敖身后的卫兵道:“也该他遭殃,被晚辈碰上,替前辈结果了他的性命!”
马上相逢,第一次参战的曹襄看到公孙敖一脸的血,吃惊地问道:“前辈受伤了?”
公孙敖一抹两颊,哈哈笑道:“哪里!哪里!这是匈奴人的血,吃的牛羊肉的,连这血都散发着膻气。”
说着他又指着曹襄的脖子笑道:“看看你也一样啊!彼此!彼此!”
曹襄用手去摸自己的脖颈,天哪!也是血迹斑斑。
这个开国丞相曹参的后代,平日在京城里过惯了安逸的生活,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先祖当年跟着高皇帝打江山的不易。
公孙敖问道:“少将军可见单于否?”
曹襄摇了摇头。
公孙敖有些失落:“难道他没有在军中么?”
抬头望着天空,已是太阳西斜,估摸大约未时时光,耶律孤涂在留下近千具尸体后撤到二十多里之外。
两人正欲商议要不要继续追击,忽然传令兵来禀报,大将军要他们速去。
两人匆匆来到卫青已经移到前沿的军帐,禀报了战况。
这一场下来,汉军斩匈奴首虏近千,俘获战马数百匹。
两位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有能够亲自擒住伊稚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