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漠南战后去见皇后的那一天起,他就一次又一次地承受了公主火辣辣眼神的灼烤。处在他这个年龄的男儿,与他的表妹一样对异性目光极度的敏感。然从小就生活在舅父建功立业光环下的霍去病清醒地意识到至少在目前,他绝不可以对公主表示什么,他不愿意刚刚起步的事业因儿女情长而受到任何的干扰。
“公主!原谅我吧。”霍去病轻轻地收起宝剑和玉燕,藏进自己的行囊,回到案头,他很快就沉入到受降的思谋中去了。
“还是皇上深谋远虑。”霍去病反复揣摩着皇上的口谕,就惊异皇上远在京都,却对前线的形势洞若观火。的确,在浑邪王身后站着的是匈奴单于和各个部落,因此,对他任何的和议抑或是投降的举止都不能不有所防范,必须辅以强大的军力方可有备无患。
刚刚被封为宜冠侯的高不识在庆功盛典后就回到弱水下游的营地去了。临行前他曾经反复叮嘱,一定要紧紧盯住龟缩在和黎山谷的休屠王的军队。现在看来,还得把从骠侯赵破奴的军队摆到羌谷河的上游。对!还得将辉渠侯仆多的军队和公孙敖移交给自己的所部摆在正面,形成三面夹击之势,这样受降可保万无一失了。
霍去病抬起头来,看了看西边天际的残月,对帐外喊道:“来人!传从骠侯、辉渠侯和从事中郎前来议事。”
山坳里,一声雄鸡的啼叫,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就在这雄鸡一啼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在霍去病送走钦差、部署好兵力的第二天,浑邪王差使者送来了休屠王的人头。
“大王已于昨夜杀了休屠王,捉拿了休屠王太子金曰磾,时刻准备迎接将军的到来。”来使道。
“你且下去歇息。”霍去病立即找来仆多和李桦商议应对之策。
仆多道:“看来浑邪王这回是真的投降了。”
李桦道:“几个月来,在我汉军的穷追猛击之下,浑邪王承受着来自单于和休屠王等各方面的重压。而他的儿子又在我朝京都。杀了休屠王,至少表明了他降汉的决心。”
“诸位所言甚是有理。”霍去病盯着面前的人头,“然古今战例中亦不乏以苦肉计迷惑敌方的。因此,本将以为,我军以不变应万变,告诉浑邪王,三天以后在羌谷河畔受降。”
九月,随着祁连山冰雪的封冻,羌谷河进入它的枯水季节,河水比之短暂的夏日小多了,但却很清澈。如果不是经历过河西惊鬼泣神的厮杀,没有目睹那惨烈的画面,有谁能相信这清清的河水曾经被汉与匈奴健儿的热血染得通红呢?谁能想到这黄色的土地上曾经横陈了成百上千的尸体呢?
一切似乎都已过去,展现在眼前的是清一色的大汉旗帜,在秋风下映着灿烂的阳光。投降的匈奴军虽然还没有来得及换装,可头盔却与汉军一般无二了,只有帽盔下的眼睛表明他们的身体中依旧流着匈奴人的血液。
浑邪王率领他的裨小王、当户和相等站在队伍的前列,等待着霍去病的到来。
浑邪王很欣慰,在休屠王被杀、金曰磾被捉时,金曰磾的兄弟金伦与降军站在了一起。他不但密报了父亲和兄长的行踪,而且亲自缚了金曰磾,送到了他的营中。
这使他的举止少了许多障碍。
时间刚过午时三刻,霍去病率领军侯以上的军官从汉军阵营中走出来了,左边是仆多,右边是李桦,霍去病身着玄甲,腰束玉带,头盔上的红缨把他青春的脸映照得分外精神。
站在对面的浑邪王却发现,霍去病的身边多了一位为他持枪的卫士。但他没有多想,也许是军威的需要吧!
再看看汉军阵营,全都换上了崭新的战衣,一个方阵前面两面旗帜,一面上书巨大的“汉”字,一面是“霍”字,把整个队伍划分成整齐的棋盘状,一个个青春的身影肃然挺立,一匹匹战马头颅高扬。这情景让浑邪王从心底发出由衷的赞叹。
受降的地点选在距各自军阵二十丈的空旷地带。
浑邪王来到霍去病面前,行大汉礼节,肃然而又沉闷地道:“本王率领部下各裨小王、当户,自今日起归顺大汉,永不反叛。”言罢,便将浑邪王的印信和旗帜双手呈送到霍去病手中。
然而,就在浑邪王的手刚刚举到半空的时候,“嗖”的一声响,从匈奴阵营中射出一支利箭,扎在浑邪王的手背上,顿时鲜血如注。浑邪王大叫一声“有刺客”,几乎就在这同时,听到一个声音骂道:“你等强盗,侵我国土,灭我种族,杀我父王,此仇不报,更待何时!杀啊!”
浑邪王昏晕中听出,这是休屠王子金伦的声音,他情知自己受骗了,金伦是借他的手除掉了他走向太子宝座的障碍。
对面的匈奴军队立即骚动不安了。有的站在那里迟疑徘徊,有的已经跟随在金伦身后向汉军发动冲击。霍去病忙对仆多道:“保护王爷回营。”说完,他接过长枪,飞身上马,朝迎面而来的裨小王就是一枪。两人马上交锋不到一个回合,霍去病将他刺于马下,被冲上来的汉军擒了。
这时候,左边的山谷里杀声震天,埋伏在密林中的高不识率领大军压过来了。
静静的羌谷河水再也无法舒缓地流向北方,被汉军砍下的叛军头颅顺着河流而下,在浪花中洇出一团团殷红的血涡。
匈奴叛军在兵力对比悬殊的时刻,显示出困兽的顽强和疯狂。也许他们在跟随休屠王子金伦做最后一搏的时候,早已断绝了生存的念头。面对越来越多的汉军,他们毫无惧色。一位匈奴的都尉一连砍倒几名汉军后,刀刃被骨骼崩出了一个个的豁口,绝望中抱住一位汉军的什长,从高坡上滚进羌谷河中;一位匈奴的千夫长刺倒一个迎面冲来的汉军,喘息着爬上山坡,向密林边缘跑去,却被身后的乱箭钉在了一棵树上,血顺着松树的虬枝,一滴一滴地流进脚下的泥土。
两个部族之间的仇恨把脚下的土地燃烧得一片灼热,金伦和他的部属不但将复仇的刀举向汉人,也举向浑邪王部族的女人们,他们撕开女人们的皮袍,一手抓住曾养育了匈奴后代的乳房,一刀下去……然而,未等他从狂笑中回过身来,就被身后的汉军从背后穿腹而过……
霍去病在为浑邪王和俘虏金曰磾杀开一条进入汉军营地的血路后,已经回到了他的统帅位置。他站在一面高坡上,冷静地观察着战场的形势,并且不断地让从事中郎挥动手中的旗帜,向汉军发出指令。
赵破奴一部按照指令,迅速地护送已经投降的匈奴军离开羌谷河,向着禄福城撤去。
仆多率领他的部属集中清剿留在河谷的叛军。
到午后,匈奴叛军渐渐不支,金伦重新调整兵力,留一部分士卒断后,自己率领大部分人马向着弱水下游逃去。
没有走出几里,就遭遇了高不识的阻击。
望着从河两边土坡上冲下的汉军,听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金伦明白中了霍去病的埋伏,仓皇应战,没用几个回合,就被高不识取了首级。
高不识提着首级,勒住马头,朝着四面逃窜的匈奴叛军大喊:“金伦首级在此。降汉者存,顽抗者亡。”
叛军的百夫长、千夫长们见大势已去,都放下了武器。
到夕阳渐渐地投入祁连山怀抱的时候,杀声散去,河谷里沉寂了。
霍去病走向山坡,与高不识、仆多相遇在烽烟未尽的河川,望着留在河滩里、河水中的一具具尸体——这是河西战役的最后一幕。
李桦告诉霍去病道:“这一仗下来,斩首八千余。”
“现在降军尚有多少?”
“号称十万。”
“人数并非首要,要紧的是河西从此将回归大汉。”
抬头去看,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隐没在祁连山背后,只把微弱的余光留给散发着血腥的羌谷河畔。
匈奴军终于在张骞大军到达右北平长城外的前夕撤退了。
可战争的残烟余火依然炙烤着他的心:一具具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尸体,一面面被战火焚烧得残缺不全的军旗,一阵阵扑鼻的硝烟呛味,一片片被烧焦青草后裸露的土地,在张骞的眼前呈现。
连张骞坐下的战马也被眼前的惨烈所触动,低头吻一唇灼热的土地,抬起头看着远方,从喉咙里发出悠长的悲鸣。
哦!它一定是看到了血泊中的那个童稚少年的尸体。匈奴人的刀从他的脸上砍下,头颅只剩下一半,隐约可见一只仇恨的眼睛。
牲畜都懂得战争的残酷,何况张骞呢?他不忍把目光停留在那张不忍卒读的脸上,催动坐骑朝前走去,就看见李广将军的儿子、司马李敢的身影。
从他披着征尘的战袍,从那一张汗污的脸,从溅在战马辔头上的血迹上可以想象,刚刚结束的这场厮杀是何等惨烈。张骞的心头骤然地蒙上了一种负罪感:下官来迟了。
“老将军呢?”张骞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拉住李敢的手,“下官来迟了。”
李敢的眼眶红红的,压抑着复杂的心绪道:“到长城脚下送灌强去了。”
“灌强怎么了?”
“唉!”李敢长叹一声,“如果不是灌强挡住了匈奴的流矢,现在躺在坟茔里的,可就不是他了。”
张骞明白了,他唯有在心里自责自己的失职。
张骞现在想起这次率军出征一路上的遭际,仍然是一帘苦涩的梦。且不说在追赶李广队伍的途中,不断遭到匈奴小股军队的骚扰,大大地延长了进军的行程,要命的是那一场接连下了五天的大雨,将他的骑兵阻隔在长城以北的山中。等到他的骑兵赶到时,李广军被左屠耆王的军队围攻,死伤甚重。
“此役之失,咎在下官。”张骞面对苍天,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将军还是去见见父亲吧。”对于张骞的失误,李敢无言评说。怨么?恨么?可该恨谁呢?他深知张骞与父亲之间的情谊,可这毕竟是三千子弟的生命啊!
两人拨转马头往回走了大约五里,远远地望见在山坡背风的地方耸起一片坟茔,李广的背影被清晨的阳光定格在苍茫的蓝天下。黑色的盔甲,银色的发须,褐色的战袍,包裹着一个苍凉的、高大的身躯。也许是太悲痛的缘故,他的背看上去有些佝偻。
他们慢慢地走向边缘的坟茔——那是灌强长眠的地方,从骑郎到从事中郎,灌强一直跟着李广,他的墓冢比普通士兵的高大了许多。
“贤侄!老夫送你来了。”李广哽咽的声音中夹带了浓浓的悲怆,“让你躺在远离家乡的塞外,老夫于心不忍啊!”
这声音让张骞的心都碎了,他已经顾不得身份,俯身就跪倒在了李广的面前:“老将军,下官来迟了,下官有罪啊!”
李广随即跪在张骞的身旁道:“张将军来送贤侄,你可以瞑目了。”李广的诉说,伴着五月的风在天地间飘荡:
“老夫知道!你的家在长安,心在长安,老夫本想带你回去,可是老夫不能,自古将军殒身疆场,葬骨青山。老夫若是带你一人回去,这些长眠在塞外的将士该如何想?”
“有你在这里撑着,兄弟们不会感到孤单,你知道么?”
“有你在这里站着,匈奴人的噩梦就不绝,你就是一段长城啊!”
“你就安心地睡在这里吧,你的庄园老夫会派人照管好的。你先祖的坟茔老夫会经常去祭扫的。”
李广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而放声大哭:“贤侄啊!是老夫害了你啊!如果老夫不带你到右北平,你本可过安分日子的。若老夫不同意你这次随军出战,也不会让你命殒黄沙。贤侄呀,老夫……哎咳咳……”
“人已去矣,父亲还要节哀。”李敢在一旁劝慰。
哭声在长城上荡起阵阵回音——山在哭泣,草原在哭泣……
而每一声哭泣,都是一把利刃,戳在张骞的心窝。是的,如果不是自己行军失期,东线之役绝不会打得如此惨烈!
李广怨恨地看着张骞:“事已至此,将军哭有何用,哭有何益!将军知道么?那是三千个少壮的命啊!就这样……”
“下官一定向皇上陈奏自己渎职之罪,以下官之死抚慰关中子弟亡灵。”
“糊涂!”李广站了起来,拂了拂膝盖上的尘土道,“已经死了三千子弟,难道将军还要做三千零一个么?”
“老将军……下官……”
“回营说话。”
战马载起两位将军,也载着昨日的故事,载着两颗苍凉的心。
说起来也是李广性急,在久等张骞不至时,他只有率领部属四千人马先行越过了长城。临行前,皇上亲自交代,仗要放在塞外打,他没有理由违背皇上的旨意。大军出塞四百里的时候,就遭到了左屠耆王的伏击。四万匈奴军将四千汉军团团围住。
那是怎样的情景呢?满山遍野都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匈奴人,所有突围的路都被堵死,匈奴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以强大的兵力迅速击垮汉军的斗志。
面对一张张惊恐的脸,李广明白,如果不稳定军心,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看了看身边的李敢,立刻意识到只有让儿子冲入敌阵,才能唤起汉军的斗志,驱除怯战的阴霾。
“李敢听令!”李广声嘶力竭地喊道。
“末将在。”
“命你率一屯骑兵,杀入敌阵。”李广指着东南方向,几乎是咬着牙齿道,“看见了么?向东南方杀,那旗下必然站着匈奴的将军,只要冲散了匈奴人的阵脚,我军必然士气大振。”
“诺。”李敢勒转马头就要离去,李广在身后喊道:“儿啊!此一去生死两可,你害怕吗?”
李敢摇了摇头:“害怕?那末将还是飞将军之后么?”
他束了束腰带,对身后的骑兵大吼一声:“随我来。”便高举大刀,催动坐骑,一把大刀左劈右砍,只见匈奴骑兵纷纷落马。李敢一路冲锋,如入无人之地。等到他们再度回到李广身边时,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匈奴士兵的血。李敢手里提着一颗匈奴当户的头颅,将之摔在马下,抹一把汗水。
李广登上高坡,对汉军将士高喊道:“看见了么?只要我军戮力同心,匈奴必败。往南四百里就是长城,长城以内乃我大汉父老,堂堂大汉军人能容忍匈奴人残杀我们的父老乡亲么?”
“不能!”
李广父子的浩然壮气不仅使汉军的情绪很快地稳定下来,进而膨胀为一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自信。李广对从事中郎灌强道:“匈奴居心,在于冲散我军,分割围歼。命各部成圆阵排列,人刀朝外,只要我军不被冲散,就能够等到援军到来。”
“诺!”灌强站在李广身边,挥动旗帜,汉军迅速聚拢,构筑起环形防御阵形。外围布置了强弩军,以对付敌军的袭击;第二队为骑兵,以备在箭矢用尽时,迎击来犯之敌;第三层为步军,掩护大军撤退。
这一切立即引起了左屠耆王的关注,他看了看身旁的呼韩浑琊问道:“李广这是准备做顽抗么?”“汉军成此阵形,表明他们已没有攻击能力,意图坚守待援,我军只要以强弩领先,骑兵随后,敌阵自破。”
“好!就依将军,命令我军,万箭齐发,不给敌人喘息之机。”顷刻间,箭矢如大雨倾泻到汉军阵地,汉军成片倒地落马。不到两个时辰,汉军死伤过半。听着那些年轻的生命中箭时的惨叫,看着自己的部属一个个地死在匈奴的箭雨之中,李广冷峻的脸剧烈地抽搐着,李敢的泪水禁不住奔涌而出。
“父亲!还击吧!否则,我军就完矣!”
“不!”李广决然地摇了摇头,“我军箭矢不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发。”
“难道就看着将士们毙命么?”
李广脸色铁青,不再理会李敢,眼睛直视前方,密切地注视着敌情的变化,就在这时,匈奴的箭弩停止了射击。骑兵迅速越过弓弩手,冲向汉军阵地。
为首的是谁呢?那不是曾经逼死韩安国将军的呼韩浑琊么?这个老对手,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东线战场。此刻,他的心里一定腾跃着强烈的立功欲望吧?好!老夫今日就让你埋骨荒漠!
李广镇静地举起了那张曾经射虎的大黄弓,满拉弓弦,屏住呼吸,一矢飞出,不偏不倚,正中呼韩浑琊的咽喉,呼韩浑琊口中喷出一股鲜血,翻身落马。
临阵失将,匈奴军心大乱,汉军的弓弩手趁机发动反击,一千多支利箭几乎在同一时间射向匈奴的骑兵,匈奴军在丢下数百具尸体后退却了……
李广脸上紧绷的肌肉终于出现了依稀的活泛,站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他眯眼眺望对面山包上左屠耆王的军营。夕阳在他风雕霜刻的脸上,在他洒满征尘的肩头,在血染的盔甲涂上一抹深沉的橘黄,一切仿佛都凝固在落日的光晕中。脚下子弟的尸体,催下将军浊重的泪水,而匈奴的仓皇撤退,又让他的嘴角滞留了轻蔑且倨傲的笑。
这样子,让李敢和灌强的心里十分担忧。灌强递上一囊水:“伯父!喝口水解解渴吧!”
李广推开水囊,仍然一声不吭地凝视对面的山峁,似乎要把一座山吞进自己的腹中。从小投军,戎马一生,他身上缺少司马相如的诗意,却不缺乏一位将军、一个父亲、一个长辈的情感。脚下这片土地,曾留下多少陇西子弟的骨骸,曾漂泊着多少家乡亲人的亡灵:
元光五年的雁门喋血……
元朔六年的漠南烟云……
元狩二年的右北平御敌……
这些将士,有的是当年他从故乡带出来的,有的是慕名而来的,有的是遵诏从陇西招来的。每一个人心系的都是一样的父母恩、儿女情和故里恋,可自己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呢?跟了族兄李蔡的,现在最少也做到军侯或者屯长了。而他除了将他们留在大漠孤烟的塞外,给予他们的只有边关的冷月,身上的铁衣,粗糙的糇粮外,还有什么呢?
就让老夫多陪伴你等一会儿吧!李广心想。可危机就在这平静的瞬间降临了。一支流矢穿越黄昏飞向李广。灌强敏锐地捕捉到那与风摩擦的声音,他一步冲上前去,用力把李广推开,那支飞箭却穿透了他宽阔的胸膛……
灌强倒下了,倒在了李广的身边。李广把灌强抱在怀里,声泪俱下地呼唤:“贤侄!贤侄……”
灌强睁开光芒弥散的眼睛,从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声音:“大汉可以没有灌强,但……不……不能没有……”
“贤侄!是老夫害了你呀!”
现在,当李广与张骞谈起刚刚过去的一切时,依然禁不住内心一阵阵绞痛。
“他是有恩于老夫的啊!元光五年雁门一战,老夫损失千人,后赎为庶人,是他接老夫到蓝田庄园的啊!后来,皇上开恩,重新任命老夫为右北平太守,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跟着老夫,不想……”
“本来出征前,老夫曾要他回蓝田,灌门到他这一辈,人丁稀缺,老夫担心对不住灌婴老将军。可他不愿离开老夫,谁知这次竟成不归之途。”
“所幸的是,他的死使我军同仇敌忾。第二天,以两千人马对匈奴军万人,拼死力战,适逢将军已至,匈奴军仓皇退入大漠。原想以衰朽之身,再立功业,不想一战下来,老夫所部仅余千人。唉……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皇上……”
“父亲不要想得太多,皇上一定能够论功行赏的!”看见父亲心事重重的样子,李敢心里很不好受。
张骞点了点头:“老将军以四千士卒对敌数万,终将匈奴驱退,将士戮力,血洒疆场,功在大汉。若说此役失利,咎在下官,回到长安,下官将奏明朝廷,自请处罚。”
李广叹道:“你我个人进退荣辱算什么?可三千子弟丢在了这里,老夫一想起来就心痛啊!”
不管是因为粮草不济,还是因为山雨阻隔,张骞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回望身后山坡上的三千座坟茔,张骞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是男人,你有愧于这些长眠在边塞的将士。你应该承担一切应当由你承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