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追溯到四年前,时值吴楚七国之乱刚刚平息,大汉在经历了一场几乎倾覆的劫难之后,终于迎来了十月朝会。那一天窦太后在后宫设宴,为从睢阳归来的小儿子刘武接风。席间太后再度提出,要皇上践行一年前册立梁王为储君的承诺——上次这个议题因当时在太后身边担任詹事的窦婴反对而搁浅。窦婴是太后的侄儿,他的态度成为其他人在立嗣问题上表态的依据。
皇上十分尴尬,为当初酒后失言追悔不已,他希望朝臣中有人像窦婴一样挺身而出,为他说话。而就在这时,袁盎站了出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目光炯炯环视着大厅,然后抑扬顿挫地说道:“臣以为,当初窦大人反对立梁王为储君,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他只不过重申了太祖高皇帝当年的誓约。”
因为只隔几步远,他已经发现太后面露不悦,但他并不顾忌,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臣夜观《春秋》,掩卷沉思,久不能寐。昔日宋宣公舍其子舆夷而立穆公;穆公舍其子冯而立舆夷,其后冯与舆夷争国,战乱不已,生灵涂炭,国势日衰。前车可鉴,望陛下明察。”
若不是长公主在紧要关头及时出来打圆场,愤怒的太后怎会放过这个敢藐视她权威的臣下呢?
那一场宴会的结果,就是皇上一连发了两道诏书:第一道就是免除了梁王刘武的朝觐,要他据守睢阳,断了回京的念头;第二道就是册立栗姬的儿子刘荣为太子,打碎了梁王觊觎储君的美梦。
从那时起,袁盎就常常伴在皇上左右了。
他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散朝后,太尉周亚夫在司马门外等待袁盎的情景。周亚夫对袁盎维护大汉祖制表示了由衷的赞赏,并邀他登上自己的车驾,相约携手为大汉江山尽忠。两位同僚正谈到高兴之时,一支利箭飞来,正中了驭手的脖子。
四年之后,袁盎又一次以他的清醒和果敢赢得了皇上的赞赏。
风波都是由那个迂腐的大行引起的。朝野都很清楚,四年来皇上之所以不愿意册立皇后,都是因为对栗姬不满。她刻薄、尖酸而且性情浮躁,没有一点母仪天下的风范。可是大行偏要在那个冬日的早晨,不知天高地厚地进谏皇上速立栗姬为后,因此导致皇上龙颜大怒,竟然不顾太傅窦婴和太尉周亚夫的劝阻,要废掉太子刘荣,改立胶东王刘彻为太子。
袁盎很清楚,如果栗姬无法获得皇上的宠爱,那么废掉太子,册立新嗣是迟早的事,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站在了皇上一边。他也认为刘荣不适宜继续做太子,不单单是因为栗姬的人品,更在于其自身的懦弱。
“臣以为相比于太子,胶东王智慧超群,举止合仪,立为太子,乃国之所望。”他的这番言语让太尉和太傅大为不解,但是却顺了皇上的心意。袁盎不是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再一次加深与刘武之间的愤恨。可是,他毫不后悔。
袁盎一番慷慨陈词,影响了包括郅都在内的一大批同僚,结果这场废立的廷议以皇上连发的三道诏书而形势大变。
“皇帝诏曰:太子刘荣,生性懦弱,着即封为临江王;即日起程,不得滞留。立夫人王娡为皇后,胶东王刘彻为太子,中尉卫绾为太子太傅。钦此。”
“皇帝诏曰:丞相陶青,履职以来,殚精竭虑,恪尽职守,朕念其年迈体衰,准予致仕,颐养天年。封周亚夫为丞相,钦此。”
“皇帝诏曰:临江王之母栗姬,性度乖戾,觊觎后位,结怨诸姬,朕屡有警责,然不思悔改,言多不逊。着即闭门思过,朕不再见。钦此。”
而那位提出立栗姬为皇后的大行则被斩首。
袁大人,请您告知下官,到底是谁主使了这次疯狂的暗杀?又是什么人意图毁我砥柱,乱我朝廷?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际,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了,头上冷汗顿出。他对司马叫道:“快!快派羽林卫守好袁府,你速率所部沿街察看,本官这就去丞相府禀告。”
说罢,郅都奔出门外,骑上快马疾驰而去……
到丑时一刻,各路什长纷纷前来禀报。这一夜,长安城中有十数位大臣倒在血泊之中。
一颗颗人头落地。
一股股鲜血飞溅。
一具具尸体横陈。
这的确是一场有预谋的暗杀,目标如此明确,手段如此相同,连悬挂头颅的位置似乎都经过主谋者的精心谋划。
丑时三刻,尚冠街布满了羽林卫将士,太常街、华阳街上,军队也在迅速集结。
当郅都陪同周亚夫全副披挂地出现在袁府门前时,几位司马纷纷上前,禀告结果——所有被害者都是拥立胶东王的大臣。在昏黄的灯光下,周亚夫面沉如水,脸色铁青。
他低沉而又有力地说道:“大汉天下,哪容蟊贼兴风作浪?郅大人听令!”
“下官在!”
“速传老夫命令,命各城门司直严防死守,决不让一个贼徒漏网。”
“诺!”
郅都正要离去,只听见耳边响起一阵马蹄声,片刻之间,廷尉刘福已来到周亚夫面前。
周亚夫道:“情势紧急,请廷尉府诸位值守以待,等抓住刺客,立即审问,务必让他们供出主谋。”
这时候,左右内史也相继赶到,周亚夫严令他们在京畿各县展开搜索,防止贼徒潜入乡里,危害百姓。
待各路官员纷纷领命离去,已是卯时一刻。往常这个时候,正是周亚夫梳洗整装、准备上朝的时候。然这突如其来的事变,让他来不及换上朝服,就匆匆地策马向未央宫奔去……
王娡这些日子脸上布满了喜色,她终于把一个个对手踩在脚下,一举入主了椒房殿。
虽然未央宫黄门总管严锦当着她的面把栗姬送进冷宫的那一刻,她为大行丢命而心头掠过短暂的一丝自责,但这种心情很快就被黄门、宫娥们的朝拜所冲走。比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来说,牺牲一两个官员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那个倒霉的大行,他至死也不会明白,唆使他在皇上面前提起立栗姬为皇后的谦恭谈话,其实是王娡预设的圈套。
王美人告诉他说,椒房殿总不能就这样空着,既然刘荣已贵为太子,他的母亲栗姬成为皇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王美人告诉他说,知恩图报是人之常理。大行既然为栗姬说了话,她一旦登上皇后宝座,又怎么会忘记大行的功劳呢?就是本宫为大汉江山计,也要重重地感谢大人。
几乎就在大行遭到皇帝痛斥的同时,王娡带着她的儿子、胶东王刘彻走进了栗姬的宫殿。她像亲姐妹一样称颂着栗姬的容貌和身姿,为栗姬长达四年不能荣升皇后而扼腕,她拉着栗姬的手摩挲着,表示要面奏皇上,尽快册立她为皇后。
而那个心计与容貌差距甚大的栗姬就在这些温言软语中陶醉了,她并不回避“子贵母荣”的现实,当着王娡的面,她毫无顾忌地声言这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王娡用体贴的微笑掩藏着复杂而又嫉恨的内心,在两个女人趁着正午的阳光在花坛散步时,王娡适时地折了一支黄灿灿的腊梅,插上栗姬的鬓角,笑道:“妹妹插上这花,愈发貌若天仙了。”而当时,一场废掉太子刘荣的风波正在宣室殿内涌动。
此刻,当女御长紫薇为她奉上一杯热茶时,王娡的眉梢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笑意。她从心里鄙夷栗姬的浅薄,她怎么能读懂“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的道理呢?
“她哪里配戴腊梅呢?那应该是我头上的点缀才对。”她在心里想。
说起来,其实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很不容易。这些年来在栗姬等妃嫔面前忍辱受屈且不说,将亲骨肉扔在安陵乡间也不去论。她不会忘记在立嗣大典的那天,匈奴人忽然提出了和亲的要求,并且指名道姓地要她的三女儿隆虑公主。
虽说宫苑深深,可她也是个母亲,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女儿远嫁到茫茫草原的。但是,她最终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在关键时刻的深明大义,使她与皇上的情感又深了一层。她明白,皇上之所以在立后这件事情上举棋不定,也是顾及到她的感受。如今只要一静下来,她就会想起隆虑公主走过横桥时的回眸,就会禁不住潸然泪下。
王娡刚在宫娥们的搀扶下坐定,兄弟田蚡就来了。
“臣弟参见皇后娘娘。”田蚡一改往日出入的随意,脸上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庄重。那淡黄色的胡须,随着叩首的节奏如雀儿尾巴一样微微翘动,使本来就不那么舒展的眉毛更显低垂,与突出的鼻梁挤在一起,看上去显得十分别扭。
王娡被眼前的情景逗得掩口失笑,忽然觉得这位来自安陵的小个子兄弟很滑稽,几乎找不到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自家兄弟,何必认真呢?再说还没有举行立后大典呢!”她示意紫薇为田蚡看座。
但是,当田蚡站起来的时候,王娡却从他的眉眼间觉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半空,问道:“出何事了,如此惊慌?”
田蚡一想起清晨看到的情景仍不寒而栗,说道:“娘娘,昨夜有十几位大臣被刺杀了。”
“啊!谁这么大胆,竟敢在京城行刺?”王娡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一脸惊讶。
田蚡摇了摇头,口里讷讷着:“那样子,真令人悚然啊!”
“中尉们呢?难道就没有一点警觉么?”
田蚡一听这话,连忙道:“皇后这一提,臣弟倒想起来了,前几日早朝时,袁盎曾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事情,说有一天夜里,他正在灯下看书,忽然有一蒙面人闯进府中,言他受了人的钱财,前来取袁大人的头颅。可他潜入京城后,却不断地听到有关袁大人不畏权贵,敢于直言的消息,于是不忍下手。那人道,游侠虽以行刺为业,但决不滥杀无辜,要袁大人好自为之,说完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袁大人没有听出那人的声音么?”
“没有。那人始终没有露出真容,而且声音听起来很生疏,不像京城人氏。”
“那一定是睢阳派来的刺客了。”
“何以见得呢?”
“兄弟难道忘了四年前尚冠街头的血案了么?要不是当时袁盎坐在太尉的车驾上,也许早就做了箭下冤魂了。还有一件事情……”王娡屏退身边的女御长和宫娥,“这件事让本宫百思不得其解。自那次梁王立储的图谋失败后,他就向皇上提出,要从他在京城的王府与长信殿之间修一条复道,不知他有何图谋呢?”
田蚡低头想着王娡的话,越想越觉得其中蹊跷无比,狐疑道:“是啊!复道本是出于安全之虑,不让人窥见皇上行踪,梁王为何要这样做呢?难道仅仅是为了礼抗陛下么?”
“不!”王娡眉头皱了皱道,“是为了掩盖他去太后宫中的行踪。”
“噫!”田蚡不禁倒吸一口气,“这么说来梁王也许就在京城?”
“即使他不在京城,尚冠街上的那座王府也可能是藏奸纳邪之处啊!”王娡说着,心头便益发地沉重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彻儿安危系着王、田两家,倘若彻儿出了事,你我还有活路么?”
田蚡站了起来,坚定地说道:“娘娘不必忧心,臣弟这就去找郅大人,要他加强警戒,决不能让太子出一点差错。”
田蚡走出丹景台的时候,已是巳时了。他忽然想到,再过半个月就是正月了。过了年,就要举行立后大典。看来,这个年是过不消停了。他登上车驾,驭手询问道:“大人是要回府么?”
田蚡挥了挥手,很果断地说道:“不!去中尉府。”
但是,在他刚刚登上车驾,未央宫黄门就来传话了,说皇上要他速去宣室殿。田蚡心底“咯噔”一下,不敢多想,就匆匆地跟着黄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