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安国奉诏持着虎符日夜兼程赶到了会稽郡郡府所在地吴县,稍事休息后,他又在太守的陪同下来到南部都尉治所会浦。
韩安国明白,在皇上心中,对匈奴的关注远远超过对东南的忧虑。但是,如果这些南藩纷争不断,那朝廷就不能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北方的强敌。前两年,皇上已经将饱受闽越国欺凌的东瓯国部族、军队四万多人北迁到江淮流域间的庐江郡。谁知没过多长时间,这个闽越国又向南越国发动了战争。
这不是在向汉廷挑衅么?然皇上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度还是让韩安国感受到“拢四海于一怀”的胸襟。因此一到会浦,他就将皇上围而不剿,迫使闽越退兵的旨意明白地告诉了太守、都尉和司马们。
第二天黎明,韩安国早早起床之后,便在行辕外舞了一会儿剑,不一会儿,司马相如就飘然而至了。
南国的秋日依旧炎热,司马相如一身白衣,宽大的袍裾被海风吹得飘飘扬扬。啊!世上竟有这样风流的俊男子,难怪卓文君宁可舍弃锦衣玉馔,不惜当垆卖酒与他鸾凤和鸣呢!
两人茶盏相慰,司马相如问道:“大人传在下来,一定是有要事吧?”
“哪里话?本官是有请先生。像先生这样的座上宾,本官岂敢‘传’也!”
司马相如笑道:“大人身居高位,如此礼贤下士,让在下感慨。不瞒大人说,那个田蚡虽说是丞相,可在下就是看不惯那狐假虎威的样子。”
韩安国摆了摆手,诙谐地说道:“我们就不要相互吹捧了吧,哈哈哈!今天请先生来,就是想商议檄文的事。先生这篇文章,一定要体现皇上以德服人,以和为贵的意思。既要陈述闽越国屡次违背誓约,擅自兴兵,以强凌弱的罪行,又要大张皇上布德施惠、恩及四域的情怀;既要扬我大汉猛将如云,谋士如雨的赫赫军威,又要陈明对方罢兵息战,臣服朝廷的光明前景。先生文如泉涌,定会不负皇上重托的。”
司马相如谦虚道:“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了,这就叫做晓之以理,震之以威。在下已有腹稿,现在就写。”
韩安国了解司马相如,他写起文章,非美酒助兴不可,于是便向着帐外喊道:“拿酒来!”
司马相如仰头将一爵酒灌进腹内,顿觉神清气爽,那万千的思绪顷刻间化作滚滚的血流涌上笔端。他干脆脱了白袍,略思片刻,便哗啦啦地洒下了词锋语剑。
陛下以四海为境,生民之属,皆为臣妾。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安生乐业,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之无穷。闽越、南越,虽地处边陲,然皇上恩泽,无不覆被。今闽越不奏天子,擅兴兵戈,以强凌弱,上违誓约,下负黎首,域内震撼。今安国奉诏讨逆,乃天道之煌煌,陛下之圣威,民心之所向。一路南来,百姓箪食壶浆,郡县倾城相迎。我大汉江山万里,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带甲百万,车骑千乘,一俟战起,胜券在握。然则彼国生民,必遭涂炭,背井离乡,妻离子散。自古审时者为明君,度势者乃俊杰。千钧系于一发,战和尽在大王,何去何从,安国拭目以待。
司马相如写罢,长舒一口气,他抬头看去,只见太守与南部都尉一个个击节称赞,唏嘘不已。韩安国更是大喜过望,连道:“好文章,好文章!先生一纸檄文,抵得上千军万马!”
司马相如打拱道:“大人过奖了!在下区区书生,何德何能,蒙皇上垂爱,怎敢不为大汉尽心竭力呢?”
在场的人无不为司马相如的谦谦之风所感叹。韩安国找来会浦城中的缮写者,连夜将檄文抄写,除了在周围的乡邑张挂外,又沿着会稽和闽越边境广为散发,一时大军南下的消息便传遍南国了。
接下来,韩安国又安排一能言善辩而又通晓闽越语言的郡丞与卫青一起,深入到闽越国内刺探军情。
从皇上安排卫青跟随自己南下的那刻起,韩安国就感到这个年轻人的未来不可限量。皇上把这次历练的机会给了他,不仅是因为卫子夫的关系,而且在很大程度上,皇上是考虑到今后与匈奴的战事,因而要磨炼这个年轻人。为此,韩安国并不因为卫青是外戚而顾虑太多。他相信这个年轻人完全能够把握时机,用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去实现皇上的意图。
当卫青化装后站在韩安国面前时,他竟以为是闽越国使者到了。卫青皮肤黝黑,散开长发,又做了假文身,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蛮人。就连在一旁的郡丞看了,都说如此装扮,就是站在驺郢面前,他也难辨真假。
韩安国对卫青道:“你不会说闽越语言,到了那边,只管察看军情,其他全听郡丞安排。”
卫青回道:“大人请放心,属下自有分寸,决不因小失大。”
韩安国的手落在卫青的肩头,这是一种更有力的嘱托。
此时,当韩安国在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的陪同下,登上会浦城头的时候,他心里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卫青此刻该返程了。
在陆地延伸到大海的地方,忽然隆起一片广阔的平地,会浦城就像猛虎,雄踞在被惊涛骇浪扑打的高岸上。站在城头举目远眺,大海与遥远的天际融合在一起。风掠过海面,掀起数尺高的浪头,汇成气势磅礴的浪花,向城下滚滚而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这使得韩安国想起大漠深处铺天盖地的沙尘暴。
而数百只海鸥,正展开铁黑色的翅膀,横扫过大海的胸膛,向浪花深处冲击,它们天生就是大海的挑战者。追随海鸥的踪迹,韩安国看到的是水卒们在海上操练。阳光下,十几名舵手奋力划着船桨,战船在波峰浪谷间穿梭,而射手们就在这颠簸的船上把一支支利箭射向漂浮在海上的靶子。
韩安国满意地对南部都尉道:“将军真是治军有方啊!”
受到朝廷钦差的褒扬,南部都尉眉宇间飘过一丝欣喜,手中号旗一摆,水军们随即改变阵法,向不远处的“敌阵”插去……
“只要朝廷一声令下,我大汉水军就会势如破竹,直捣敌巢。”
韩安国捋了捋被海风吹起的胡须,眼睛眯成一线——这是他思考时最明显的标志。是的,他现在想知道的是王恢在战线另一端的兵力部署。
离开长安时,他从王恢的言谈中感到立功心切的情绪,他十分担心这位京官不能很好理解皇上的用意,会做出不利全局的决策。他似乎在自言自语道:“王大人还没有消息么?”
太守摇了摇头。
太阳渐渐西沉,海风越来越大。太守建议道:“现在开始退潮了,将军还是回行辕吧!”
韩安国点了点头,他们刚刚下到城下,就瞧见司马相如脚步匆匆地赶来了。
“大人!王大人来信了!”一身紫袍的他高举着信札喊道。
韩安国一听这个消息,便加快脚步来到司马相如面前,急急问道:“是王大人的信么?何时到的?”
“刚刚送到,在下知道大人正盼着王大人的信呢!所以就急忙送来了。”
王恢在信中说,豫章都尉率领的大军已进驻大庾岭北的雩都、赣县和南野。现在正加紧操练,一俟会稽开战,就立即率军策应,形成对闽越的包围之势。
“有道是兵不厌诈,传信给王大人,到了赣县、雩都以后,我军要做出佯攻之势,给敌造成势在必取的态势。”合上信札,韩安国眉头展开了,“现在就等闽越国的消息了。”
司马相如道:“大人放心。依在下看来,卫青虽然年轻,然处事干练、稳健,定不负重托的。”
一干人回到辕门,已是暮色苍茫了,一轮明月从海上冉冉升起,不远处传来涛声的轰鸣。卸去盔甲,韩安国整个人就清爽了许多。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从帐外进来,他们身后跟着几位军士,抬着一坛还未开启的酒酿。
太守拱手道:“将军自来到会稽后,鞍马劳顿,连一顿安稳饭都没有吃上。今日下官略备了些薄酒,一则尽地主之谊;二则贺我军旗开得胜。”
韩安国上前揭开红布包裹的坛盖,一股浓香扑鼻而来,他连声道:“好酒!好酒!”
太守一边张罗,一边望着韩安国道:“这是当地人用上好的稻米酿造的,其味绵长,其质醇厚,多饮也无妨。”
韩安国看了看身边的司马相如,爽朗地笑道:“比夫人之酒如何?”
“哈哈哈!水土异也,水土异也!”司马相如连连摆着手说道,只是他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清亮的琼浆,喉结幽幽颤动,整个人先陶醉了。
当太守准备将酒倒入鼎中时,韩安国一手按住太守的胳膊,“且慢!现在还不是时候,留待卫青回来再饮不迟。”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值岗的军士喊道:“典护军卫青大人回营。”韩安国忙出门迎接。
不一会儿,卫青与会稽郡丞已风尘仆仆到了帐前,拱手道:“属下参见大人。”
“快快请起!将军一路辛苦了。”韩安国一步上前扶起卫青。
穿越山林沟壑,一路星夜兼程,卫青渴坏了,喝完凉茶,一抹嘴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多亏郡丞陈说利害,余善亲王派特使前来拜见大人了。”
郡丞大体介绍了与余善亲王交涉的经过,卫青不失时机地将韩安国介绍给特使。特使叩头便拜,韩安国顺声看去,只见这特使络腮胡须,高颧骨,散发文身,穿一件丝麻短装,浑身黑亮,确如淮南王所描述的那样。待郡丞将特使的话语翻译给在座的各位后,韩安国便按照朝廷的礼仪,邀请特使入座。
那特使也不客气,竟自在韩安国身旁坐下了,果然是不知天子法度。不待韩安国问话,那特使便将余善亲王如何不满驺郢对南越用兵,如何苦苦规劝,而闽越王如何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以致兄弟反目,族相为仇的事情一一道来。
特使说一段,郡丞就在旁边翻译一段,待特使讲完,韩安国已对闽越国内的情况有了清晰的了解。不过他现在需要知道的是余善对撤军的态度,于是问道:“下一步,余善亲王将如何呢?”
卫青在一旁插话道:“余善亲王对皇上的恩德铭感肺腑,对大人的威名仰之已久,尤其是看了讨逆檄文后,更是对战祸殃及百姓而忧心忡忡。他决计与丞相一起再次进谏闽越王,劝其迷途知返。不然,他们将采取措施,以求挽回危局。”
“郡丞大人对亲王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闽越、南越均是大汉藩属。皇上不愿看到闽越国内兵戎相见,然万一情势剧变,大汉也尊重亲王的抉择。”
卫青一语刚了,郡丞就连忙补充道:“在卫将军与下官离开时,亲王已前往闽越王府去了。”
特使这时也说道:“亲王希望大人禀奏朝廷,一旦局势变化,朝廷能够像卫将军所说的那样,以藩王之礼相待。届时,亲王一定效忠朝廷,永无二心,永不反叛。”
韩安国据此判断,余善亲王已有了兵变的意图,这与他希望驺郢退兵的初衷大相径庭,为此他就不能不谨慎了。酒阑席散之后,他只留下卫青、司马相如说话。
韩安国问道:“事情大大出乎本官预料,各位以为如何是好?”
司马相如道:“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兵变终非小事,在下以为,将军可一方面做好应变之备,另一方面则飞马快报朝廷,请皇上定夺。”
卫青亦赞成司马相如的意见,道:“如此十分稳妥。依属下看,即使闽越王族内乱,流血范围也有限,绝不会殃及百姓,这也与皇上‘围而不剿’的旨意相符。”
韩安国微微点头,对司马相如说道:“请先生拟一份战报,奏明军情,请皇上明示。”随后他又转头面对卫青,“请将军传话给郡丞,让其告诉特使,本官一定会将他的意思奏明皇上。”
卫青接令出帐去了,踏上月色洒下的银波,他觉得头有些沉重,始知这南国的米酒,入口时绵绵其味,后劲却是很大。
司马相如一张玉面也被酒烧得通红,他觉得早早睡去,辜负了这大好时光。于是,他踏着趔趄的脚步晃悠悠地走近了卫青的营帐。刚一靠边,就听见值岗的军士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深夜竟在营中走动?”
司马相如拂了拂宽大的衣袖,哈哈大笑道:“怎么?连本官也不认识了么?”
“哦!是司马大人,小的眼拙,大人恕罪!”
“卫将军睡了么?”
“没有,在帐内呢!要不要小人通禀一声?”
“不必了!”
司马相如醉眼蒙眬,憨憨笑着进了营帐,只见卫青光着身体,正举着水桶浇个痛快。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卫青叫道:“爽快!爽快!”
洗过澡,酒意散了一半,两人都没有急于睡觉的意思,于是,他俩席地而坐地说起话来。
卫青打趣道:“司马兄来了这些日子,一定想嫂夫人了吧?”
一句话唤起司马相如浓浓的思恋,他望着在云海中穿行的月亮,好像在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在这样的月夜,她是如何打发孤独的时光的?”
至今想起来,司马相如认为他最舒心、最自由的不是在梁王府做舍人的时候,而是与卓文君在临邛卖酒的那些日子。
那时,虽然卓文君卸去浓妆,抛却锦衣,司马相如卖去车马,每日奔忙,可那种清淡的时光中却流淌着琴瑟和鸣的爱意,荡漾着水光月华的浓情。
现在,月光如旧,他们却天各一方,迢迢千里,他们只能在彼此的思念中打发遥夜。司马相如望着头顶的明月,便把那万千思念都赋予高天流云了。
皓月皎皎之横空兮,惟嫦娥以独栖;
霓云汤汤之飞渡兮,傍星辰以远行。
佳人倩倩之倚户兮,若兰桂以飘香;
秋水微漪之露润兮,托南雁而惆怅。
佳期知会之梦境兮,拥锦衣而垂泪。
秋叶飘零之伤别兮,问君以何日归。
卫青在一旁听着司马相如的吟吟哦哦,就觉得这婚姻就如一条绳索,一旦绾发相结,就拴住了男儿的心,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总有千丝万缕的牵挂,这还不如自己孤身一人,说走就走,也落个清静利落。他于是“嘿嘿”笑道:“看司马兄写起那檄文来,也气势如虹,不承想你也有这一副柔肠啊!”
“贤弟啊!你还年轻,等你有了妻室就明白了。”
“看见司马兄思家的样子,卫青不想娶妻了。”
“贤弟此言差矣!无情未必是英雄。依愚兄看来,凡世间的好男儿,不仅有剑胆侠骨,还当有倜傥柔情,这样才能显出真性情来。”
卫青便不说话了,他承认司马相如说得有理。其实,他自己也不是那种寡情少欲的男人。至少在他的心底,就有一个女人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早在平阳府做骑奴的时候,他就隐约读懂了公主那秋水间荡漾的情波。他魁梧的身影,挥剑的气概,都不止一次催开公主娇艳的笑靥。那种火辣辣的眼光,那种无酒人醉的娇态,那种欲掩而露的神情,是那么强烈地灼热着一个青年的心。
他清楚公主决不是寻求情感补充,也不是像其他贵族女人一样猎取纵欲的对象,他相信公主是真心爱他的。但是,他只能将这种爱深深藏在心底。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与公主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怎么敢轻易地去触动公主那颗珍贵的心呢?
即使现在已成了典护军,可这一切都还是个遥远的未来,于是他叹道:“司马兄的意思愚弟明白。不过,愚弟更知道大丈夫功业未就,不可儿女情长的道理。愚弟眼下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为大汉建功立业。”
“贤弟志存高远,将来必能成功,到那时候,愚兄一定保媒,为贤弟觅一佳人作偶。”司马相如伸出大拇指赞道。
卫青只是憨憨地笑着,他伸手悄悄地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离开平阳府时公主送给他的。唉!司马兄哪知道我的心呢?
月影西移,两人的酒意全都醒了,话题自然就转到眼前的战事上来。卫青道:“司马兄的檄文,正如韩大人所说,抵得上千军万马。愚弟在闽越国打探之时,檄文成了百姓议论的中心。”
“百姓们都如何说?”
“大家都埋怨闽越王不该违背誓约,擅自兴兵。”
“这就叫怨声载道,不得人心。”司马相如哼哼道,“对了,贤弟是怎么说服余善的?”
“其实在去见余善之前,愚弟已经打听到闽越丞相乃会稽人氏,与郡丞当年曾师承一人,于是我们便暗中化装进了相府。在那里我们得知余善其实早就心存觊觎的图谋,因为羽翼未丰,故隐忍未发。如今朝廷大军压境,他以为时机到了,所以一见我们,他就大骂闽越王昏庸,不识时务。”
“这就叫鹬蚌相争。”司马相如有点渴,起来找水喝,卫青忙唤人为他斟茶。司马相如喝了凉茶,舒了一口气道,“贤弟接着说。”
“知道了这个情况,愚弟就如实地传达了皇上的旨意。并说只要他能制止战争,皇上一定会恩赏有加的。”
“哈哈哈!这就叫渔翁得利!贤弟果然韬略过人。余善若非痴呆,他一定听得出话里的意思。”
“司马兄这张嘴啊!”卫青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事变之神速大大超出了预料,就在他们谈笑风生时,特使的信已被信鸽送往了余善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