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让往日热闹的街市一夜间冻僵了,店面前的旗幡都结了厚厚的冰。大约在上午辰时时光,漫天飞雪覆盖了都城的每一条街道。可是人们的心却没有因为这场雪而凝固,再有两个时辰,三百条生命将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消逝。
为了保证安全,除了在未央宫和长乐宫周围布置了严密的岗哨外,韩安国等负责京都卫戍的中尉们从昨夜寅时起,就率领众多的羽林军将士,警惕地巡逻在都城周围。而刑车将要经过的杜门大街,早在黎明时分就实行了戒严,长安城笼罩在自建元元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紧张中……
上午巳时,三通鼓响,一辆辆囚车从两个方向汇聚到杜门大街上来。那些牵扯进来的朝廷官员被关在请室诏狱,而女巫则被关在专门囚禁女犯的若卢诏狱。囚犯们登上囚车的那一刻,他们的头与整个身体便被囚笼分开了。这样,一路上他们就只能挺直身体站着,否则,脖颈就会在木茬的摩擦下鲜血淋漓。
风!穿过囚笼,吹进囚犯们的每一个毛孔,锥刺着他们血污的伤口。绝望早已麻木了他们的感觉,他们仿佛是一段段枯木,随着囚车“吱呀”的节奏而缓缓晃动。
女巫的囚车被押解在最前面。心如死灰、只求速死的她从被囚进这个笼子里时就双目紧闭,万念皆去。这个世界——椒房殿的馨香、皇后赐予的锦帛、金子——所有的一切,都已渐行渐远。只是她至死也没有看见被皇后诅咒的那个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如花似玉?怎样攫取了皇上的心,为何让长乐宫中地位显赫的女人妒火中烧,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呢?
而紧随在她囚车之后的春芳就不一样了,从昨天傍晚狱卒把不一样的饭菜端到她面前开始,她的泪水就如溪流,淌个不停。
人常说,十指连心,春芳一想起十指被夹在刑具间,洒血碎骨的情景,就浑身打颤。那时候,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快些死去。但现在她被押解在囚车里,即将走向死亡时,却有了许多的自责和遗憾。自从被窦太主作为陪嫁进宫后,她就永远地失去了在父母面前尽孝的机会;这倒也罢了,一场巫蛊案,还把母亲株连了进去。她没有想到,母女相遇竟是母亲被关进牢狱的那个上午。她隔着牢窗,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却是不能问候她一个字。
过堂时,侍御史要她母亲承认自己教唆女儿,与皇后一起诅咒卫子夫,母亲听不明白大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侍御史又说,只要她在狱词上画了押,她的女儿就会解脱,她们母女就能团聚。
今天,她们母女将一同成为另外一个世界的鬼魅,这是多么的残酷。
春芳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罪呢?皇后要她寻找女巫,她敢抗旨么?皇后要她埋藏人偶,她敢违命么?但是,没有谁去关心一个宫娥的命运,他们要的是皇上满意。
迎着冰冷的寒风,春芳迷离的泪眼艰难地掠过这条陌生道路,掠过在风雪中肃立的将士,她才二十二岁,她多么不想离开这个纷繁熙攘的人世。她想回头去看后面的囚车,看看母亲在哪一辆囚车上。可她的头却被死死地卡在圆孔中,于是,她只有在心中默默地念叨:母亲!孩儿这就陪母亲上路了……
现在,男囚的囚车也驶过来了。在第一个囚笼中的,是曾经与张汤同窗求学,又几乎同时从县吏起步的御史中丞李文。两个多月的庭审、过堂,让这个平日里十分注重仪表的男子变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而风扑不灭的是从那双仇恨的眼里喷出来的火焰。押解他的狱卒,还有路边的士卒们都无法知道,他此刻脑际变幻着那些扑朔迷离的情景:
——那是张汤诡谲的眼神,那眼里藏着让他捉摸不透的神秘。那一天——大概是巫蛊案刚刚发生的时候,张汤忽然来到了他府邸。他的热情让李文陷入突兀的迷茫,话题都是在饮茶期间不经意地展开的。
说到巫蛊案,作为在署中任职的同窗,作为直接上司,他出于对学弟的关切,劝张汤务必实事求是,不可肆意株连。他至今想起来,也还是找不出错在哪里?而在他的印象中,张汤似乎对他的劝解也没有多少反感和拒绝,他始终微笑着倾听,频频地点头。甚至他们分手时,张汤还一再地感谢他的建言。可就在他们分手后没几个时辰,他就被带进了廷尉诏狱……
——那是张汤嫉妒的眼神,那眼里藏着让他极为不安的火苗。哦!李文想起来了,当他们在建元六年一同进入京都的时候,庄青翟刚刚被免职,御史大夫一位空缺,于是,李文以御史中丞的身份主持了署中事务,而张汤则受命于李文。
他的勤勉和敬事,受到后来御史大夫韩安国的高度评价,而张汤却因为功利阴暗,所以没有任何升迁的机会。虽说在那时李文也感觉到了张汤的这些缺陷,但他不以为然。现在想来,一切祸根在那时候就埋下了。
风吹起李文的一缕长发,遮挡了他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冰冷的雪花让他的意念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妒忌,毒蛇信子一样吞噬了张汤的良知,使这个势利小人对同窗举起了屠刀。
而李文当然不会俯首帖耳地承认自己是巫蛊案的参与者之一,他对张汤的诬陷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而张汤在对待囚徒时的残酷和无情也是他从政以来闻所未闻的。李文在酷刑下一次次地昏死过去,一次次地被冷水激醒。终于有一天,当他再度昏死之后,张汤令人按着他的手画了押……
在李文画押的当天夜里,他的家人六十余口被捕入狱。张汤——这个小个子的杜陵同窗,到廷尉诏狱来了,看着遍体鳞伤的李文,他笑了。他带来了上好的酒菜,很“大度”地要和他对饮,那是一种胜者对于败者的人格蔑视。李文怒不可遏地端起酒泼在了张汤的脸上。死!对他来说并不可怕,他不甘心的是就这样地被诬陷而死,他的清名就这样毁于一个并不存在的罪名。
张汤知道,李文直到最后也没有对自己的指控认罪,就在昨夜,在李文即将走上刑场的前夜,张汤再一次来到了牢房,他的脸上依然笑容可掬。可是,李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最后一道酷刑就是被割去了舌头。李文现在唯一能够宣泄的就是这双仇恨的眼睛了,不过,他的吼声就在喉咙处涌动……
漫长的杜门大街走完了,前面就是长安东市的“燧”,也就是十字街口。那里已经聚集了众多的百姓,他们被羽林军隔在刑场之外。刑场上落了厚厚的雪,沿着积雪覆盖的台阶上去,是一平台,上面置放着刑具。今日因为处斩的犯人太多,这样的平台和刑具有十多架。
负责监斩的张汤是在正当午时的时候来到刑场的。他登上东市的“市楼”,眺望刑场,三百辆囚车排列在西北角,行刑的刽子手早已严阵以待。
午时三刻一到,张汤便从案头拿起一支火签,递给行刑官。但人们没有注意到的是,不知是因为远处吹来的冷风,还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恐惧,张汤在发布行刑令的时候,打了一个寒战。
依照程序,行刑官在行刑前要先宣布皇上的诏书,风太大,行刑官宣读诏书的声音断断续续。
“皇帝诏曰:查女巫……御史中丞李文等……妄行巫蛊,惑乱人心,诋毁朝廷,着即枭首弃市。钦此!”
人群中一阵嘈杂,女巫被推上断头台,行刑官向刽子手挥手示意,只听“咔嚓”一声,一颗人头就骨碌碌地滚到了雪地,立刻就有士卒用木笼装了楚服的头颅,跑到东市的东南角,将木笼挂在了足有两丈的高竿。
李文的囚车打开了,准备上前挟持的刽子手在李文愤怒的目光下退却了。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长安,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拂去肩头的雪花,然后,坦然而又艰难地走向断头台。哦!李文记起来了,二十多年前,他十分仰慕的晁错就是在这里被杀的。晁大人,李文随你来了。
在将头伸向圆孔的那一刻,他的心头仍然响着一个声音:“皇上!臣冤枉啊!”然而,未及在心底喊出第二声,他的头与身体已经分离了。这时候,围观的人群中忽然发出震天的惊呼,那声音犹如汹涌的波涛,从刑场涌向“市楼”。
张汤惊异地站起来,抬眼看去,就看到了一个奇异场景——在李文人头落地的一瞬间,一团红云拔地而起,卷着满天的飞雪,直上九天。张汤顿时脸色苍白,惊恐地跌坐在座上……
这场杀戮,从午时三刻开始,一直持续到黄昏……东市地上的积雪,浸透着鲜血,殷红殷红的。
多少年后,接替父亲任了太史令的司马迁不无激愤地对张汤给予了“深竞党舆”的评价,这是后话……
东市的行刑进入高潮的时候,包桑捧着诏书,率领黄门进了椒房殿。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任何朝臣敢对废除皇后提出异议了,朝会在没有任何争议的情况下就通过了议题。
自从女巫和春芳被捕进牢狱之后,阿娇就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曾经的金屋藏娇,烟云一样地散去了;曾经的良宵共度,化为了痛苦的情殇;曾经的华贵和荣耀,如窗前的积雪消融殆尽;曾经温馨的椒房殿,不久将住进另外一个女人。两个多月以来,她除了在心里继续诅咒那个可恶的卫子夫外,就是万念俱灰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圣旨到!”
黄门们依照程序和惯例,在进入椒房殿门之前,依次地将消息传给即将离开这里的阿娇。可阿娇面容冰冷、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仿佛这自远及近的传唤与自己没有任何干系,直到包桑进入大殿,高声喊道:“圣旨到!请皇后娘娘接旨。”她才在宫娥们的搀扶下,撩衣跪倒。
“皇帝诏曰……”包桑顿了顿,侧目望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阿娇,心中生出悲凉,十几年来,他是看着皇上与皇后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到现在他都难以置信,皇后竟然会采取巫蛊的手段来挽回她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皇帝诏曰……”包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诏书的起首,“查皇后陈氏,身为后宫之主,不遵祖制,失于自约,所为不轨,唆使巫蛊,咎在难辞,着即废去皇后,收其玺绶。令居长门宫思过……”
尽管阿娇早已明白,这是巫蛊案的必然结果,但是当包桑宣布了收回玺绶的决定后,她还是懵了,她甚至忘记了接旨必须的程序。当宫娥在一旁提醒之后,她才木讷地说了一句:“臣妾谢皇上恩典。”然后就瘫坐在地上。
憋了半天,她终于撕心裂肺地对着未央宫的方向哭喊道:“皇上!臣妾冤枉啊!”
多年了,包桑第一次看见阿娇这样伤心。他知道这哭声中夹带了太多的意味,包含了太多的凄楚,注入了太多的幽怨。他几分无奈地向跟随在身后的黄门挥了挥手,然后就退到殿外,伫立在刺骨的寒风中等待皇后的心境平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阿娇在宫娥们的搀扶下,双手捧着皇后玺绶,慢慢地递给了包桑,然后旁若无人地径直朝早已等候多时的车驾走去。
包桑急忙从后面追上来喊道:“娘娘移驾长门宫!”
载着废后阿娇的车驾在卫士的护送下碾过积雪覆盖的覆盎门大街,缓缓朝着东南方驶去,车毂碾碎雪泥的声音撞击着阿娇破碎的心。
长门宫,不就是她母亲献给皇上的长门园么?当年皇上可是将它作为外出游览的行宫的,皇上在高兴的时候,也曾经与她一起在这里对酒话语过。如今却成了一座即将被人们遗忘的冷宫,她将在这里孤独地消磨她还很年轻的生命,每天陪伴她的,只有身边的小心翼翼的宫娥与黄门。
这几年,阿娇经历了太多的悲伤。前年,父亲陈午托着久病的身体走了。从此母亲孤身一人,虽然享受着荣华富贵,可是她那颗孤寂的心,却是一片飘落无着的枯叶。
春芳今天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一定对自己充满了怨恨吧?没有巫蛊案,春芳依然会伺候在左右,她是因为自己才被牵涉进去的。想起以往的日子,她不禁为自己的刻薄和严厉而自责。
此刻陪伴在她身旁的春柳,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阿娇决计在今后的日子里,要好好地待她,用来补偿对春芳的歉疚。她情不自禁握住了春柳冰冷的小手,问道:“冷么?”
春柳有些惶恐不安,慌道:“禀娘娘!奴婢不冷!”她本能地撩起衣襟,把阿娇的手放进自己怀里,“奴婢为娘娘暖手。”
阿娇凄然地笑了笑,泪水却溢出了眼角。
“娘娘不要难过了,其实皇上心里还惦记着娘娘呢?”
阿娇摇了摇头,不信地说道:“怎么可能呢?”
“真的!奴婢刚才听皇上的圣旨说,皇后的身份虽然没有了,可是一切供奉如故啊!”
是这样么?自己怎么就没有听见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本宫就稍稍欣慰了。阿娇心里这样想着。但没过多久,心中的怨恨又一次占据了她的情感,好你个卫子夫,只要本宫不死,就一定不让你有好日子过!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眉宇间掠过一丝冷笑。这笑让春柳浑身战栗了一下,她慌忙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把一切的仇恨都深深地埋进心里了。
车驾出了覆盎门,阿娇回头看了看雄伟的门楼,然后决然地转头看着前方。她要把一切甩在身后,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午后申时,车驾停在城东南的长门宫前,阿娇下车后的第一眼就是看见了在长门宫等候她的母亲。她一腔的酸楚顿时化为了决堤的泪水,大声叫道:“母亲!”然后就放声大哭……
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自从阿娇被贬长门宫的那一刻起,窦太主就意识到,在太皇太后之后,她与宫廷的又一条线断了。当年,她与王太后穿缀的这件婚事,因为一个在她看来很卑贱的女人而走到了绝境。而她曾经精心打造的裙带也被残酷的现实撕成了碎片,她曾陶醉的圣殿在长安东市的杀声中崩塌成一堆残垣断壁。
后来,她听府令说,因为巫蛊牵扯进来三百多人,她就不仅仅是失望了,更是充满着恐惧——皇上把阿娇打入长门宫,这个举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重责,她生怕皇上有一天忽然地要追究她教女的失责。
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与太后之间的龃龉产生了懊悔,她认为那次争论加快了阿娇被废的结局。她一时陷入六神无主的恐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可她知道,她必须迅速地打破这种僵局——眼下,她只能屈尊去找卫子夫,尽管她对这个奴婢出身的女人从来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