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杨广不会知道李密,然而有位大臣知道,不仅知道,而且关心。
这个大臣,正是宇文述。
李密读书多,有计谋,而且言谈举止间有一股逼人的气场。在宇文述的人生观当中,他觉得一个人能和能成大事的人结下善缘,就相当于在潜力股上投了资,这个投资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声赞许,不用费什么特别大的功夫,也不用什么特别的礼遇,就是让他觉得自己赏识过自己,以后真万一哪天此人飞黄腾达,篡权成功了,还能留自己条活路,甚至善待自己。
宇文述就这点好。
于是,第二天,他找到了李密。
李密此时正在唉声叹气,宇文述为他不值。
宇文述正色,对李密说:“你很聪明,读书又多,前途可谓无量。可你瞧瞧你现在,竟然为了不能升职当侍卫愁成这样!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放眼天下,哪能在区区一室之内过完一生?”李密听后,五雷轰顶。
他恨不得满地打滚,号啕大哭,跪在地上猛抽自己两巴掌。可是他没有,他要控制,控制,再控制。他知道,宇文述瞧得起自己。
李密心里那叫一个恨啊。宇文大人这一席话乃是至理名言,怎么没早听到这些话呢?一室之内,绝不可能成就什么英雄;放眼天下,才会傲视群雄!理想,抱负,所有的一切,都在召唤着自己!
站岗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吗?不能。李密像吸了鸦片烟一样对未来产生了幻觉,他决定离开宫廷。站岗好歹是国家公务员,有工资,只要不犯什么错误,到老都不会失业。可是,李密走了。
回家读书。
这是很多人不肯相信的事实,然而,对于一个能沉下心来做出计划的人来说,这样做,比什么都真实。拜别宇文述和其他同事之后,李密回到长安城的家中。不得不说,李密是一个神奇的人,他这辈子总能碰见神人,即便是在家门口。
欧阳修曾经写过这么一段文字:
“宋公垂同在史院,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亦笃学如此。余因谓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
欧阳修所作文章大多在三上,即马上、枕上、厕上。或许哪天考古学家出版个文章,能够证明《秋声赋》就是在茅房里写的呢。现代人早已没有那个激情,李密有。比欧阳修早生四百年的他也有一个传奇,很多人都知道,那叫“牛角挂书”。
一日,李密外出,正在路上骑牛,边骑牛边看班固同志编写的《汉书》。正当他沉溺在楚霸王的悲情当中时,忽闻背后三十步外有人喊道:“前边看书的是谁?怎么如此认真?”李密回眸。身后,站着他的未来。
这是谁?骑着马,长着一张长方形的脸,脸上还挂着拉面一样的胡子。(美须髯,有英杰之表。)不对,后面还跟那么多人,排场巨牛无比。大官?哟……这不是杨素杨大人么!是杨大人没错,哎,宰相好,宰相辛苦了!
李密下牛,走到了杨素面前,望着他那随风飘扬的大胡子恭敬地问了个安。
杨素灿然一笑,指了指他的书本问道:“什么书?”
李密从容答道:“《汉书·项羽传》。”
项羽,嗯,杨素从心底泛起了一波涟漪。
“那你说说吧。”
李密畅谈,楚汉刘项,滔滔不绝。
杨素是文学家,天下一等一的学者。要知道,学者都有个毛病,非要拿自己压箱底的知识考察新人,杨素也不例外。听完李密的精彩论断,他立马搬出那些早就发霉了的掌故来考,李密依然畅言,对答如流。双方你来我往,情话诗文悄悄话,早就把其他人忘掉了。
双方越说越愉快,越说越带劲,说到最后,杨素下结论了:李密是个奇才。
很难得。
回到家,杨素第一件事就是把杨玄感叫出来。杨玄感,杨素的儿子。
杨素对他说:“以后要找李密玩,知道不?”
杨玄感不解,问:“我找谁玩不都是玩么?”
杨素道:“和有前途的人一起玩会把你玩成有前途的人,和没前途的人一起玩会把你玩成没前途的人。你若和李密结交,将来官禄就无忧了,以后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可以找李密商量。”
就这样,李密和杨玄感认识了。据说二人的关系还相当好,史书上把他俩的关系称作“刎颈之交”。
然而,事情很快就改变了。杨玄感的状态很不稳定,而李密的遭遇则更加离奇。
这一切都要从杨玄感起兵那天说起,此时,距离杨素死去那天,已经整整八年了。
杨广第二次东征高丽的时候,还未等几十万大军摆好阵势,京城就传来了一份急报。急报上说:“来护儿反了。”来护儿?怎么可能?来护儿乃是我大隋最最忠诚的将军,他怎么会起兵?杨广愤怒了,他死都不会想到自己认为对自己绝对忠诚的来护儿会背叛自己。他下令回撤,火速赶回京师。
而此时,礼部尚书杨玄感正在黎阳冷笑。
当杨广火急火燎地奔回中原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这是被哪个王八蛋给糊弄了。这根本就不是来护儿起兵,而是杨玄感假借平叛来护儿的名义造反。杨广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东征行军途中发生的一些小事——杨玄感那些表兄弟们都在途中无故失踪。还有那些军粮,也是由杨玄感负责押送的,他是故意不发粮食!
想通这些,时间已经不够了。
奏报上说,虎贲郎将王仲伯、汲郡赞治赵怀义、蒲山公李密也一同反了。
杨广崩溃了,绝望了,暴怒了:“太变态了,又是姓李的!”
此次起兵,按照事先和李密讨论好的方案,杨玄感领兵直逼东都洛阳,然后再攻打长安,攻入长安,他就是皇帝。然而,在举兵过程当中,李密发现,杨玄感是个脑残,更加可怜的是,他属于政治和军事双脑残。李密提议,从侧翼对隋军猛砍两刀,砍完就跑,顺道抢点儿粮食。
杨玄感不同意。
李密提议,应该避免隋军主力,对其各个击破。
杨玄感不同意。
硬碰硬,死的就是你。杨玄感陷入了绝境。隋朝大军攻破杨玄感军,杨玄感死。
杨玄感死后,参谋李密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李密聪明,逃命也是行家,早在隋军来抓他之前,他就已经打好了褡裢往乡下逃去。他和其余六人首先逃到了杨玄感从叔冯翊询家里,按照惯例,装成走亲戚的。
一行七人正在认亲戚,好统一口径(你是我大爷,我是你孙子云云),却被官军堵在屋里,被人包成了饺子。李密疑惑,这是谁告的密?他当然不会知道,杨玄感从叔冯翊也早就成了官府捉拿的对象,所有人都已经张好口袋等他入套呢。
李密一行人被押着向高阳方向去了。
去找杨广。
半道上,李密掏钱,请信使喝酒。
信使放松了看守。
某夜,信使大醉,七人趁机翻墙逃跑。
李密要去找郝孝德,小军阀。好歹,军阀不受官府控制,自己那条命也能保全。郝孝德一听李密来了,忙不迭说:“这家伙怎么敢来?随便打发了个地方,让他们劈柴去了。”李密心想,也罢,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
他不知道的是,郝孝德已经打算饿死他了。劈柴劈到日头落山,一行人饿得眼都花了,郝孝德连个屁也不放。没辙了,啃树皮充饥。李密悲惨地对大家伙儿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也不能怨别人,接着逃吧。”
于是,他们四散逃去。
其他人的具体去向不明,反正李密逃到了淮阳。在水咕噜乡水咕噜村,改头换面,当起了一名落魄的人民教师。他一个人,要在此地忍受几个月的折磨。哀莫大于心死,李密差点儿就死了。这是一个秋天,露水打湿衣襟,而村落中一片萧瑟,风光甚煞。回想往事,悲上心头。于是,这位只能用悲惨来形容的教师作诗道:
金凤荡初节,玉露凋晚林。
此夕穷途士,空轸郁陶心。
眺听良多感,慷慨独沾襟。
沾襟何所为?怅然怀古意。
秦俗犹未平,汉道将何冀!
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
一朝时运合,万古传名器。
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诵罢此诗,泪流两行。我说过,李密是个神奇的人。他作诗的一幕,竟然让一个书生看到了。这书生姓甚名谁史书无载,但总算帮助李密走向了绝路。听见这段诗歌之后,书生觉得这个皮肤黑黑的家伙肯定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根本吟不出一首好诗。再瞧一眼,他笑了,这个人,是个通缉犯。
书生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将李密正在本县某街某巷活动的事情告诉给了太守赵他。赵他听言,立刻拍板决定派兵捉拿。可李密早就练成了一身的猴精本事,趁人未来之时,一阵狂逃,逃向了妹夫雍丘令丘君明家里。
事实告诉我们,李密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丘君明是个识时务的人,他善待了李密。可是,坏事就坏在丘君明的侄子身上,他向朝廷揭发了丘君明的行为。一张大网,已然向李密张开。可令所有人都倍感意外的是,做好充分准备的官军搜遍雍丘令府宅,愣是找不到李密本人。他们知道,李密跑了,只好将丘君明带走训话。
此时的李密,早就到了另外一番天地。
几天后,丘君明被杀,而李密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么一回事的。他逃到了山里,这个地方,就是瓦岗寨。瓦岗寨,赫赫有名,它是所有流亡者的归宿,也是朝廷势力的白点。此时的瓦岗寨,翟让是老大。起初,翟让对李密并不太在意。但是,翟让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在意,有人就告诉了翟让一个让他下定决心要弄死李密的信息。
李密是杨玄感的旧部……
唔,杨玄感的亲随。如果不能妥善处理李密,官军就有可能攻打瓦岗寨。好吧,弄死他。翟让下了决定。
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翟让刚要对李密痛下杀手,突然从旁边杀出一条好汉。这条好汉,就是王伯当,他不同意处死李密。他对翟让说:“李密虽说是杨玄感的旧部,却是亡命之徒,无家可归。有文才,懂谋略。大王可以先用他去招降各路小贼,如若成功,便是人才,如不成功,再杀不迟。”翟让觉得很对,他并不知道,王伯当所言,都是李密交代好的台词,照例是拉拢加贿赂,更加重要的是,王伯当是李密的学生。
总之,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李密带着任务出发了,当上了一名说客。
效果很明显,在李密跑业务的一个月内,加盟瓦岗寨的起义军成倍增长。
翟让是个说话算数的领导,也是个会看人才的领导,李密的功绩,让他刮目相看。翟让很大度,他恨不得立马将自己军队的五分之一分给这个黑皮肤的兄弟。
但用不着了,李密也不是什么善茬,更不是童话里出来的白雪公主。刚来山寨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打点众人,拉帮结派了。李密在军中的地位扶摇直上,直接就成了二把手。既然成了二把手,那就什么活儿都得干着,功劳还要让给翟让。没办法,这就是二把手的工作。
二把手李密所面临的第一场战役就足够山寨倒八辈子霉的了,因为来者,是隋朝最悍勇的将军——张须陀。
翟让被吓得一个颤抖,他的担忧不是神经。张须陀乃是大隋第一悍将,自有他让人恐惧的一面。光张须陀手下的秦叔宝、罗士信等大将就够山寨喝一壶的了,更别提还带领数万大军直捣山寨老巢。以山寨现在的水平,只能用豆腐砸钢块儿来形容这次战斗的结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山寨顿时骚动起来。
此时,有一个人神色自若地说话了:“我们大可不必担心张须陀,这个人虽然胆气十足,剽悍无比,却容易骄傲。我只需用点计谋,便可将其打败。”说话的,是个黑人。
翟让示意道,既然李参谋如此淡然,那就按他说的做。李密粲然一笑,精心设计了一个埋伏圈,就等猛虎杀来。
战争不是过家家,隋军刚一来,翟让就哭了。张须陀果真是大隋第一悍将,他以方阵行进,遭遇翟让,两分钟的功夫就把翟让军打得落荒而逃。张须陀此次身负全歼贼军的重任,必须全力猛冲,战斗一打响,就已经结束了。由于太过生猛,张须陀领着军队追到大海寺北树林附近(河南荥阳东北)时,就只能远远望见翟让逃跑留下的马蹄印子。
这就是效果?实在不给力。
正思索着,左右两边忽然像捅了马蜂窝般杀出无数人马。是的,这就是李密设好的埋伏。张须陀心知中计,然而已被包围在内,只好奋力厮杀。人群里,有徐世绩,也有王伯当。然而,这群人并不是张须陀的对手,撂倒一片后,张须陀逃出重围。
很显然,他还不能走。
张须陀勒马回首,心咯噔一下:逃出来的,只有他自己!策马,杀回去!瓦岗军包围圈被张须陀豁开一道口子,血光一片过后,又杀进了重围。如此往复四次,眼看着围上来的贼军越来越多,张须陀已经无力回天。
失败了,就这么被人算计了。张须陀仰天长叹道:“兵败如此,我有何面目见天子?”于是下马战死,时年五十二岁。
张须陀是一个可歌可泣的人物,在他死后,他的部下彻夜号哭,哀恸不已,数日不止。悲伤的是隋军将士,而李密却掉入了蜜罐里。李密此战,对于他在山寨的发展更加有力。同时,李密也成了朝廷拼死追杀的逃犯。
李密:我叫李密!
杨玄感:记得我活着的时候认识一个人,他叫李密。
张须陀:顶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