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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84-87节

作品:亚当之子 作者:哈里·宾汉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84节 你已经找到了汤姆·克瑞里?

    “关键在于不能让它沸腾,先生。还有搅拌。如果不搅拌它就会结块。”

    “你很会干家务,弗格森。我对自己感到羞愧。”

    “蒙塔古夫人加糖吗,先生?”

    “嗯……我不知道。一般要加吗?”

    “我用碗装点糖。如果她想加就可以加。我想你也会喝一杯吧,先生?”

    “谢谢你。”

    艾伦找到一个托盘,然后把它放到桌上:这是他到目前为止做出的惟一贡献。牛奶即将沸腾的时候,弗格森将它从炉子上拿下来,开始弄可可粉。艾伦再次感谢了他,把他送到门边,两人又最后一次道了晚安。艾伦端着托盘走上楼。洛蒂已经睡着了,伸出胳膊抱着艾伦的枕头,好像那就是艾伦本人。艾伦温柔地把她叫醒。

    “亲爱的,是我。很抱歉叫醒你。我拿了热可可。”

    洛蒂眨着眼睛——一下,两下——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然后坐了起来。

    “当然是你了。如果你很抱歉叫醒我,那干嘛还叫?而且我没想喝热可可。”

    “我想说话。”

    “亲爱的,你可以随便说话,我只是不想听。”

    艾伦亲着洛蒂,直到她顺从为止,然后把可可放到她手上。

    “你没吵醒厨房的人吧?”

    “当然没有。弗格森帮我弄的。”

    “老弗格森真是好人。”

    “对……听着,亲爱的,我有消息要告诉你。”

    “是吗?”

    “重要消息。”

    “我刚说过‘是吗’,要我再说一遍吗?”

    “其实是两件事。第一件事,我找到汤姆了。我不是指我们的儿子汤姆,我是指汤姆·克瑞里。我的双胞胎,汤姆。”

    洛蒂慢慢地消化着这个消息,就好像她仍然需要小心地区分梦境和现实。然后,她惊讶地说,“亲爱的,你说你已经找到了汤姆·克瑞里?还活着?在这儿?哪儿……”

    “我还没有找到-找到他。但我知道他的名字。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美国。我有一个侦探社的侦探,如果我请他们出马,他们肯定能找到他。”

    “如果你请他们出马?如果?”

    “这就要说到我的第二条消息了。”

    “是吗?”

    艾伦顿了顿。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是吗?”洛蒂又说一遍。

    “嗯……嗯,这听上去很惊人,但它是真的,显然是真的……事实上汤姆冲盖伊开了一枪。”

    这一次,洛蒂睁大双眼,彻底清醒了。“汤姆对盖伊开了一枪?”

    “好像是这样。”

    “对他开了一枪?对盖伊开了一枪?刚才吗?什么时候?我记得你说——”

    “不,不,不是现在。在战争时期。”艾伦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讲述。“我和汤姆吵了一架。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吵架,绝对不是,但它是最严重的一次。绝对是最严重的一次。盖伊蓄意挑起了这次争吵。他把我带到一个地方,他知道汤姆正跟我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我以为那是我的女人,我没有意识到她是……她是公共财产。”

    艾伦咽了口口水。他以前从来没有跟洛蒂提到过婚前生活的这一细节,但她只是耸了耸肩,“那是战争时期,”她说。

    “对……不管怎么说,汤姆肯定非常愤怒。狂怒。看起来他在索姆河的战壕里碰到了盖伊。他跟他吵了一架,然后冲他开了一枪。打在腿上。这儿。”艾伦在自己大腿上比划了一下方位。

    “这是盖伊说的?”洛蒂说,微微暗示真相可能不完全是这样。

    “对,这是盖伊说的,可他有证人,该死的。我今天见过了其中一个人。他没有说谎,我敢拿性命担保。我还得去见另外一个人,但他会确认盖伊的说法,我可以百分百地确定。”

    “可是,亲爱的,汤姆有可能会冲着盖伊开一枪吗?”

    “对,你得明白,汤姆总是会……”艾伦努力想要找到合适的词,“过于冲动。”

    “这是礼貌的说法,换句话就是说他会完全失去理智。”

    “对。当然,他以前从来没对谁开过枪……虽然……”

    “什么?”

    “嗯,还有一次。”

    “还有一次?这听上去可不太好。”

    “在战争的早些时候,汤姆偷了一辆摩托车,开到阿拉斯,用一把手枪威胁盖伊。他认为盖伊阴谋设计将我们俩分开。可能他是对的。”

    洛蒂的双眼因为惊讶而睁大,虽然她的措辞非常谨慎,“两次?一次他威胁盖伊?另一次他对他开了一枪?”

    艾伦点点头。

    “盖伊是上级军官,应该是吧,当时?”

    艾伦又点点头。

    “而且当时有证人?”

    又一次点头。

    “天啊!”洛蒂轻轻地说。她和艾伦一样清楚汤姆的行为在军事法庭上会带来什么后果。

    “对,‘天啊’这个词正合适。”

    洛蒂用汤匙把牛奶皮拨开,开始喝可可。“弗格森做的可可很棒。”

    “我会告诉他的。”

    “提个小小的建议,也许他可以再多加一点可可粉。很小很小的建议。”

    艾伦点点头。

    “但不能结块。这是最难的,让它平滑。”

    “对,亲爱的。”

    “亲爱的,你对这件事怎么想?”洛蒂终于说,“你可能会非常烦恼。”

    “只有恶魔才知道我在想什么,”艾伦说,“我不知道。”

    洛蒂放下可可,“你能保证坦诚地回答我的下一个问题吗?”

    “好。”

    “你喜欢盖伊吗?”

    “不喜欢。”

    “从没喜欢过?”

    “对,从没喜欢过。”艾伦叹口气,“听着,我跟他是完全不同类的人。我从来都不太满意他。但他到底是我哥哥。我不想就这样对他失去希望。”

    “对,当然。我不是这意思……那汤姆呢?你爱他,这是当然的了?”

    “对。”

    “仍然爱着?”

    “仍然爱着。”

    “那你对他满意吗?你说你对盖伊不满意。”

    “我几乎从来没有像钦佩汤姆那样钦佩过别人。事实上,我觉得你可能是惟一的例外,亲爱的。汤姆浑身都是缺点,这我知道。他狂暴,冲动,愚蠢,好斗,喜欢跟女人鬼混——天啊,他绝对不是什么圣人。可他身上也有一种无比高贵的品质。我一直觉得,在他内心身处,他的优点胜过他的缺点一千倍。”

    他深深叹口气,洛蒂替他说完。

    “可你现在很烦恼。你觉得可能汤姆终究只是个人——甚至可能不是个特别好的人。出于怒气他冲盖伊开了一枪。当然,这是战争时期,情绪容易激动——但是这也不应该。你可能得承认汤姆的缺陷比你了解到的要更多一点。”

    “多一点?一点?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绝对的不可原谅……而且最重要的是,盖伊觉得他去美国的原因就在于他害怕被送上军事法庭。如果这是真的,那汤姆就不仅仅是个恶棍,他还是个懦夫。”

    片刻的停顿。洛蒂啜着她的可可。艾伦啜着他的可可。

    “还有件事,”他说。

    “什么?”

    “你一直都说的对。我早就应该知道的。”

    “我当然说的对,你当然也应该知道,不过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

    “战争。它没有结束……除非——嗯——除非它真的结束。当我想到去医院看你,那简直是我不能容忍的。那些人。那些士兵。感觉就好像看到我手下那一排的人又躺在那儿。没死的那几个,我说的是。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离去。恐惧。损失。”

    “哦,可怜的宝贝!”

    她亲着他,艾伦觉得他们之间某种可怕的隔阂突然倒塌不再存在。他用力地回吻着她。当初他因为洛蒂的勇敢和同情心而爱上她。现在他觉得自己又将再次爱上她,而且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你不介意吗?”他问。

    “傻子。”

    “如果我提出请求,你愿意在最近的哪一天带我好好看看你的医院吗?好好地看看。这次不需要再让我跟在护士长后面。”

    “我很愿意。”

    “还有,去度个假。我们得好好度个假。罗马?或者是里维埃拉?”

    洛蒂点点头,“好的,两个都去,尽快。”

    “我爱你。”

    洛蒂点点头,好像这是她应得的,“顺便说一句,”她说,“既然你的表现这么好,就让我帮你避免一个巨大的错误吧。”

    “哦?”

    “不要对汤姆失去希望。”

    艾伦的声音变得冷酷,“我不认为我有这样,只是——”

    “只是什么?他对盖伊开了一枪,而盖伊一直都用很卑鄙的手段对他。在战争时期。在战役之中。你不知道当时的环境。你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离开。”

    “怯懦。看上去就是简单的怯懦。”

    “别这么傻。你的汤姆?一个懦夫?”

    “很显然。也许我一直信错了兄弟。”

    “哦,艾伦,你不会是说真的。”

    “为什么不?盖伊在这儿。汤姆不在。”

    “找到他。不要现在就放弃。找到他。”

    “他没有费过心来找我。这一点让我很难下咽,在这么些年之后,在我做了这么多之后。”

    “找到他,亲爱的。只有找到他你才会平静。”

    艾伦耸耸肩。他每年一度的波斯之行很快就要到来。他会在那儿仔细想想,在回家之前做好决定。

    他点点头,“我想我会的……也许……不能肯定……我会看看。”

    洛蒂微笑起来,打了个呵欠,“上床吧,亲爱的。”

    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85节 那孩子说对了

    将近三个星期后。汤姆从波斯回到家,不料竟看到丽贝卡满脸泪痕、浑身颤抖地蜷缩在客厅里的一张大沙发上。

    桌上放着一封信,上面盖着德国邮戳。在其它的凉爽高顶房间里,汤姆可以听到女仆和男佣走动的时候尽量保持安静,因为知道他们的女主人正难过着。外面的花园里,米奇和小东西正在一起玩耍,但连他们好像都机敏地保持沉默。

    “亲爱的?”

    丽贝卡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偎进丈夫的双臂。她的脸颊上有着已经干了的泪痕,而新的泪水又不停涌出。她很少使用香水或是加有香料的洗液,但她的气息总是很好闻,有点像在阳光下晒干的温暖肌肤和头发的气息。

    “亲爱的?”

    丽贝卡开口说话——哽住——再度开口。

    “我爸妈……他们很好,他们没事……可他们的教士,他是个好人,跟他们一样是从立陶宛过去的……一群暴徒闯进他们家,撕掉他的圣书,把房子点着火……他回到家,看到他们,提出抗议,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们开始攻击他。踢他。打他。他晕了过去。然后……然后……他们就走了。房子着火了。没法把他救出来。他死了……事后报纸上谴责他谋杀基督教婴儿。他们说,这是正义的举动。那些人什么事都没有。没有惩罚。没有谴责。”

    丽贝卡断断续续地说完。汤姆拥抱抚慰着她。终于,等到她可以正常说话的时候,他说,“他们必须离开。最近有太多这样的事情。我们可以支付一切费用。他们可以过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或者我们给他们在纽约的犹太人定居点买套公寓。他们可以吃犹太教食物,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搬了家。”

    “我请求过他们,我请求过上百次。他们已经老了。他们不想再搬家。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事情会过去的。他们说这只是因为希特勒需要证明自己是个强势的人。”

    汤姆沉默了片刻。想到欧洲久远的仇恨,这让他惊骇。这些仇恨毁了一代人。看起来它们在二十年不到的时间内又要第二次让天空布满阴云。他又感到了从前的愤怒,这种愤怒他在监狱里感受过。他永远都不想再离开美国。如果能够永远不离开得克萨斯他会非常高兴。他的波斯之行好像已经是半辈子之前的事了。

    他伸手去拿烟,原本想拿雪茄,但是想到丽贝卡对雪茄的嫌恶,便改拿了一枝香烟。他点着烟。他对石油的思绪被抛在一边。毕竟生活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你爸妈,我们能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丽贝卡摇摇头。

    “能寄点钱吗?”

    她又摇摇头,“这只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是他们最不需要的东西。”

    两人陷入沉默。在世界的另一头,另一片大陆上,丽贝卡的父母和数百万像他们一样的人,他们的命运正落入独裁者之手。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祈祷。

    艾伦喜欢他每年一度的波斯之行——或者应该说伊朗之行,这个国家现在开始这么称呼自己。他还没有去山区的油田视察,但他一向都先视察海岸地区的精炼厂和航运设备。

    现在他正住在海湾岸边的一家饭店里,可以看到天际蓝色的哈格岛。他正站在阳台上借助着墙上一面小镜子和一碗肥皂水刮着胡子,享受着海边的空气和粼粼的波光。比起伦敦的尘土和烟雾,他在战争时期受过伤的肺部更喜欢伊朗的清新空气。他呼吸起来很轻松。艾伦心情愉快。他和洛蒂之间的裂痕已经消除。他的家庭很美好。天际惟一的阴云就是汤姆·克瑞里/卡洛威和丑恶的开枪事件。艾伦不愿意去想这件事。目前还不愿意。他成功地将这一思绪推到脑后。他的心境很平和。

    然后一个狂乱的伊朗小男孩闯了进来。

    “先生,先生,国王对我们发起了战争!”男孩开始用极为夸张的语言形容这一暴行。国王派出了军队。不准再有石油流动。整个公司都被关闭。很快,将会出现枪击和大屠杀,而北方的部落将会猛扑南下,利用随他们而至的爆炸、饥荒和瘟疫摧毁所到之处的一切。

    艾伦刮完了右半边脸,开始慢慢地刮着左半边脸。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第一丝真正的岁月痕迹。在有的地方他只得拉着皮肤以便为剃刀提供一个平滑的表面。他告诉那孩子自己去屋里桌上的碗里拿无花果吃,顺便帮他拿杯茶。那孩子消失了。艾伦刮完胡子,用一块小方巾把脸拍干。他对这孩子带来的消息并不太担心。在波斯,一起小事件也会被夸大得好像天都要塌了。他吃了一些水果,那孩子端来茶和刚从烤箱里取出来的热面包。

    艾伦先喝口茶,再吃口面包。那孩子站在角落里惊奇地看着他。为了减缓他的炙人目光,艾伦问那孩子有没有上学。他已经上学了,而且很快就全神贯注地背诵起乘法表,然后开始卖弄他的英语。

    “我的名字叫萨德格。我今天十岁。今天的天气很好。谢谢你。请。你好!我很高兴听到……”

    艾伦吃完早餐,让那孩子把他送到海滨。海盐和海藻的气息混合着柴油机和石油的气息。蓝色的低浪推动着水面,白色的海鸥猛扑下来寻找食物。

    但那孩子说对了。

    在艾伦的身后,有一排艾伦汤公司的储油罐,里面装满石油。在他的右边,有一个泵站,一卷粗粗的橡胶管和一队穿着白色长袍的艾伦汤石油公司员工。在他前方,有一艘艾伦汤公司的油轮,浮在水面上等着装载石油。

    但它不能。

    也不会。

    因为在储油罐和油轮之间,二十四名士兵站成两排,身上斜挎着步枪。一名军官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面前。艾伦注意到这些士兵来自一个北部军团——哥萨克旅,这是国王自己的人。那些步枪并没有吓倒艾伦,但军官手上拿的那张纸把他惊呆。

    那是由伊朗国王亲自签署的命令。用地权被取消。立即生效。没有补偿。

    在艾伦身后,那男孩说着新想到的英语,想要给他的贵客留下深刻印象:“国王发动了大战。他杀死了我们所有人。我死了。你死了。他,她或是它死了……”

    宽敞的阳台上灯火通明。银器在桌上闪闪发光。从威尼斯进口的玻璃器皿在蜡烛的照耀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佣人们忙乱地摆着餐具,调整着盘子和刀叉的位置,使误差不超过十六分之一英寸。

    汤姆将要举办晚宴招待得克萨斯石油机构里的一些重量级人物。汤姆现在已经是得克萨斯上流社会中的一员了。他受到了喜爱、尊敬和赞赏。他慢慢踱到桌边检查摆设。餐具摆放非常完美,但他发现有个花台上的花束已经开始枯萎。他叫过一名女仆,让她把花换了。

    “哦,先生!”她说,好像真的很震惊。她把那束花拿开,然后开始检查其它花束。汤姆看着她,但没有认出她。他和丽贝卡现在有很多佣人,但让汤姆引以为豪的就是自己能叫出所有佣人的名字。

    “对不起,”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莎拉·古特曼,先生。”她的口音不是美国口音,有点像丽贝卡,但口音更浓厚。她必须得皱着眉头全神贯注才能听懂汤姆的英语。

    “从中欧来的?”

    “德国,先生。”

    “你肯定是犹太人了?”

    “是的,先生。”

    “最近刚到?”

    她没能立刻明白“最近”这个词,努力想找出个答案。

    “Sie sind neulich angekommen?”战俘营里学到的语言这么轻易就吐出口,连汤姆自己都很惊讶。监狱肯定是个比他想像中要好的老师。

    “Ja, ja, nuelich.三天前,先生。”

    汤姆点点头。“谢谢你摆放这些花,”他说,“还有,欢迎来到诺加德庄园。”

    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86节 尘埃落定

    那天晚上,当他们脱衣就寝时,汤姆对丽贝卡说,“你请了个新女仆,莎拉·古特曼。”

    “没错。她到达纽约的时候是个难民,然后一路漂泊到这儿寻找工作。我知道我们并不真的需要再请女仆。”

    汤姆摇了摇头,“当时你想到了你的父母,我猜。”

    丽贝卡穿着晚礼服站在那儿,解下一圈珍珠。每次她这样站着卸装时,她丈夫很少能够做到不触碰她,但这次他的思绪飘在别处。“对,我的父母。他们的朋友。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同胞。他们也是我的同胞。”

    汤姆拉着领结,简单老练地一个动作就将它扯松。丽贝卡注意到汤姆是多么轻松地就适应了上层人物这个角色。从最开始起,他跟佣人们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他早就习惯于佣人的侍侯。他穿着礼服时自信满满。他不用照镜子就可以打好领结。很久以来她就猜测他在英国过的应该是上层社会的生活,但她丈夫从来不提及他被德国人俘虏之前的任何事。他是个谜,一个神奇的谜。

    “好主意,”他说,“至少,这是我们能做的。”

    她爱她的丈夫。这种时刻的他是典型的他。他投共和党的票,他憎恨工会,他对罗斯福没什么好感(除去他让油价开始上涨这一点),但他拒绝任何歧视和压迫行为。家里的黑人仆人和诺加德公司的黑人雇员跟白人拿的工资完全一样。如果白人有意见,他们可以走人。汤姆不止一次受到威胁。他是个“黑鬼热爱者”,是个“白脸黑鬼”,是个“没有美国化的垃圾”。他的车被砸过石头,3K党还警告过他。汤姆不理睬那些石头,对3K党的警告嗤之以鼻。

    “也许我们能做的还不止这些,”丽贝卡柔声说。

    “嗯?”

    “我们可以做的更多。找到那些刚刚下船的难民。用钱帮助他们。在这个地方想要起步很难,尤其是那些英语不好的人。”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她,猜测她正想着她自己来到美国之后那些困难的年月。

    “当然。”

    “我们可以在纽约雇些人,那种‘欢迎-来到-美国’的人,他们可以帮我们处理细节问题。”

    “啊,亲爱的!”

    汤姆揉着脸。他觉得很不舒服。丽贝卡很困惑。汤姆对钱从不吝惜——决非这样,也不能说他不同情穷人们的困境。

    “你不想帮忙?”

    “不,不是的……只是……我不知道。我们离开了欧洲,贝卡。我们离开它就是因为所有这些原因。仇恨。历史。不公正。我只是不想再接近这些。”

    丽贝卡已经卸下所有的珠宝,也已经梳完头发。这时,她将晚礼服从肩膀上滑下,穿着内衣站在化妆桌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完全可以争辩,但她不希望将好事发展成为争吵。相反,她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柔声说,“这不正是关键吗,汤米克?”

    “什么?什么是关键?”

    “我们离开了。我们能够离开。”

    “啊,我想也是。”

    之前汤姆一直慢慢地脱着衣服,现在他加快了速度,飞快地连续将外套、衬衫和裤子扔到床上。

    “一开始可以慢慢来,先看看进展如何。”

    丽贝卡从汤姆面前走过,去挂衣服,身上散发出香水和温暖肌肤的气息。他伸出一只胳膊拦住她,亲吻她的眼睛和双唇。他的身体已经被唤醒,她温柔地抚摸着他。

    他们松开彼此。

    “不,”汤姆果断地说。

    “不?”丽贝卡很震惊,她的口气也显示出了这一点。

    “不。如果我们想这么做,那就做吧。干嘛小打小闹的?我们可以做些真正的事情。成立一个基金会怎么样?帮助犹太人从德国来到这儿。帮助他们的经济、交通、工作,所有的一切。对,我们可以买一些公寓楼,他们可以一直在那儿住到他们独立自主。如果希特勒这档子事都过去了,我们可以把这些楼再卖掉,很可能还能赚上一笔。大消条已经渐渐过去了。”

    “哦,汤米克!汤姆,亲爱的。“

    丽贝卡对她的丈夫充满了敬爱。如果他决定去帮助那些来自德国的犹太人,那他就会这么做。他会整船整船地运送难民。他会给他们地方住,给他们东西吃,帮助他们上学,帮助他们找工作。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虚名,也不是为了得到认可。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想把自己的钱用这种方式花出去,就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说?”他说,“一个基金会。就叫它丽贝卡·卡洛威基金会。大概就这样的名字吧。你来负责。先用两百万起步,看看结果怎么样。如果你需要更多钱,我们有的是。”

    他的嘴上问着一个问题,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柔软的身躯,问着另一个问题。

    “我爱你,”她回答,对两个问题都说“好”。

    艾伦跟洛蒂说过他会在波斯好好考虑一下所有事情。他说他会利用出远门的这段时间来决定去不去寻找汤姆·克瑞里/卡洛威。当他说这话时,他认为做出决定可能会比较艰难。但结果证明,它很容易。

    极为容易。

    在发现用地权被取消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乘船直达阿巴丹海岸。到了那儿之后,他发现英国波斯公司的处境跟艾伦汤公司一样:没有用地权,不能运营。

    “国王在搞什么鬼呢?”艾伦对阿巴丹精炼厂的经理说。

    “给他的国库筹钱吧,我猜。很显然事情都是被一个美国石油商搞起来的,他跑来跟国王许诺了一笔荒唐的数目,来换取钻探权。”

    “钻探权?惟一的该死的钻探权在我们手上。”

    “没错。该死的美国佬。”

    “知道是哪家公司吗?”

    “那是家得克萨斯公司,诺加德,我记得是这名字。”

    “那石油商呢?”

    “一个叫卡洛威的家伙。汤姆·卡洛威。”

    就是这样。

    尘埃落定。

    汤姆找到了新的满足感。他来到美国是为了寻找一切,而现在,经过漫长的岁月,他终于找到了。

    家?他踏上得克萨斯的那一天就已经回家了。石油?诺加德石油公司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值。家庭?他拥有全世界最美好的家庭。现在,就连往事也已经归于平静。艾伦和蒙塔古一家在过去对他犯下了大错,但是,汤姆夺走了艾伦汤公司在波斯的用地权,予以了回击,清算了宿仇。

    汤姆现在心境很平和。只要蒙塔古一家不再冒犯他,他就绝不再冒犯他们。沉积了二十年的苦涩好像已经永远地烟消云散。

    艾伦头脑一阵发蒙。

    汤姆!

    汤姆做了这一切。他来到波斯,不为别的,就只为了摧毁艾伦为了纪念他而以他的名义成立的公司。他做这一切时带着愤怒;带着冷酷恶毒的算计;带着某种无法解释的破坏欲。这些年来,艾伦一直在琢磨汤姆失踪这么久的原因。他考虑了所有情况。所有情况,除了真正的原因。

    愤怒。

    甚至就在这儿,就在炙热的波斯海岸上,艾伦都能感觉到汤姆那不可理喻的雄雄怒火。经过十六年的积蓄,汤姆的狂怒就像旋风一样卷过艾伦这一辈子建立起来的一切。

    艾伦心中的某个地方冷酷而阴暗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思绪转向了复仇。

    **

    董事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十二张沉默相对的面孔。董事长埃格汉姆·邓洛普冲他女婿点点头,艾伦站起来。

    “你们都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艾伦简短地说,“波斯国王取消了我们的用地权。我们连一桶石油都不容许运出该国。虽然我们还能在伊拉克获得石油,但这远远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在几个星期内,我们的存储就会消耗一空。”艾伦淡淡一笑,“说得婉转一点,先生们,我们的公司正面临着灾难。”

    沉默。

    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87节 他的双胞胎的身份

    归根到底,有什么可说的呢?艾伦汤公司的办公室位于圣詹姆斯公园附近的一条安静的街上。这一天起着大雾,只有伦敦才能制造出来的大雾:绿色,刺眼,让人透不过气,散发出煤烟的气味。窗外那些光秃秃的法国梧桐几乎隐身于黑暗之中。

    然后邓洛普开口了,“我们会收回用地权吧,我想?”

    艾伦看上去很惊讶,“什么,主席先生?”

    “收回用地权,”邓洛普轻叩着挂在墙上的波斯地图,“给国王来点火药,让他恢复点理智。”

    “我不确定那会……”

    “我们可以派几个英国兵过去。在这儿上岸。”他敲着地图,“进军到这儿。要么干掉国王,要么把我们自己的人推上王位。为什么不呢?谁会阻拦我们?”

    “波斯军队,没准。”

    “波斯军队!呸!”

    “它的军队拥有十万人,还有西方装备,”艾伦继续说道,“还有,我不确定——”

    “十万人,呃?对,可他们谁见过开火的‘海上雌狐’轰炸机?他们谁尝过——”

    “也许常务董事会跟我们解释一下他的想法?”一名董事匆匆地说着,试图安抚邓洛普放弃他那嗜血的计划。

    “谢谢,”艾伦说,“先说重要的。我们需要拿回用地权。当然,我们会施加强有力的道德压力。国王的行为是不合法的,他自己也知道。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得面对现实。他是国王,那是他的国家。他可以怎么高兴怎么来。我们需要支付的数目将会多过现在的数目,多得多。可我们需要石油。就这么简单。”

    众人都表示同意。就连邓洛普的好战嘀咕也越来越小,最后变得了背景处的哼哼声。

    “我想你会去一趟德黑兰吧?”一名董事问道,“你认为多久……”

    可艾伦摇着头,“不,我们会派一个最优秀的人去。”

    “可是谈判呢?不应该你负责吗?”

    艾伦脸上又现出淡淡的微笑。会议室里并不暖和,但他的额头上覆着薄薄一层汗珠,就好像外面那黄色的浓雾潜进屋里,安顿在了他的额头上。

    “听我说完。我说过,第一件事就是拿回用地权,但我们得面对现实。现实就是:这些国家是反复无常的。今年波斯刚刚证明了这一点,明年伊拉克可能就会做出同样的事。在我看来,我们公司的长期安全面临着危险。谁有不同意见吗?”

    艾伦环顾着四周。有几个董事摇了摇头。没人说话。

    “很好,”艾伦点点头,“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投资。这个地方拥有充裕的石油,充裕的自由,有名的稳定性:美国。”

    他又停顿片刻,看有没有人提出置疑。连一丝踌躇都没有。艾伦冲自己微微一笑。汤姆想要跟他斗,是吗?汤姆迫切地想跟他较量,是吗?很好,艾伦一点都不想让他的双胞胎失望。

    “四十岁生日快乐……我的天啊!”

    已经年近六十的巴德仍然身体强壮,但“砰”地一声放到汤姆桌上的手提箱重得几乎将桌子压裂。

    “你自己去提下一个,朋友。”

    汤姆咧开嘴。他的生日礼物虽然并不出人意料,但同样让人心情愉快。他扳开箱子上的锁环,将箱子打开。里面放着六个钻头,每个都又旧又破,而且每个上面都标着“加特湾一号井”、“亚瑟·罗兰二号井”等字样。

    汤姆的嘴咧得更开。

    等到油价重新稳定之后,汤姆开始重新钻井。巴德的礼物聚集了过去八个月里诺加德公司钻出石油的钻头。他们将会加入早就装饰在汤姆办公室墙上的那些钻头之列。汤姆的满足感逐月递增。

    他越来越满足,虽然他在波斯采取的行动所带来的主要后果之一就是将艾伦汤石油公司引到了家门口。艾伦汤在一家名叫黑水石油的公司进行了投资,这家公司就坐落在得克萨斯。如果是在过去,这一举动会让汤姆抓狂。但现在不会了。汤姆的心境很平和。他知道他给艾伦汤公司造成了问题。如果艾伦汤采取应有的步骤来进来补救,那汤姆没有什么反对的立场。如果让他处在艾伦的位置,他也会采取同样的做法。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从那儿可以看到一家黑水公司的加油站正在出售汽油。就连这一幕也不再让他恼火。

    “生活真美好,嗯,莱曼?”他说。

    “不坏。原本会更糟的。对,我想。”

    两人凝视着窗外。加油站的前院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正使劲地把一个红色的大告示牌放到路边。

    “今晚有什么安排?”巴德问。

    “没有,回家。”

    “嗯,不错的安排,我想。”

    汤姆点点头。

    前院的那家伙把告示牌放好,退后了几步,虽然大汗淋漓,但是满心欢喜。汤姆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

    “那是……?”他说,声音紧绷。

    巴德靠近一点。他也僵住了。“不!他们不可能……”

    告示牌没有放置妥当,在炎热稀薄的空气里缓缓摇摆。其中一摆让告示变得更清楚。

    “什么见鬼的……?”

    “天啊!上面是不是说……”

    告示牌又摆了一下,上面的信息准确无误:巨大的红色字母在白纸上极为耀眼。上面写着:

    汽油

    只卖

    一毛五!!

    “一毛五!”巴德说,“他们疯了吗?一毛五?!”

    汤姆又凝视了片刻。他的指节发白,脸上有着一种巴德从未见过的神情。

    “去确认一下,好吗?”汤姆说。

    他的意思是:去确认一下就这一家加油站这么做,还是所有的连锁加油站都是这样。

    但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肯定是该死的所有的连锁加油站。艾伦已经发现了他的双胞胎的身份,而这就是证据。黑水公司的告示牌不是巧合,不是错误。它是由艾伦签字的、送给汤姆的四十岁生日卡。

    就在这时汤姆明白了。过去并没有结束。过去永远不会结束。过去可能发生过的事算不了什么,跟即将发生的事比起来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