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也就是八月二十四,骆越城大营再次骚动起来,安逸侯官语白在大营亲自整兵,一万大军即将南征。
八月二十五,黑压压的一万兵马就在大营的门口整装待命,由镇南王世子萧奕亲自为他们送行!
这些士兵都是隶属于世子萧奕麾下,大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了,杀过百越,屠过南凉,他们只是这么肃然而立,就释放出一种凌厉的杀气。
在场的大多数士兵只知道大军要南征,但是世子爷既然让安逸侯亲自带兵,这一战必然不简单。
他们不知道内情,而官语白身后一袭黑衣的司凛却是知道的。
司凛一眨不眨地看着官语白。
今的官语白仍旧没有披上战甲,还是一身简单的月白衣袍,青色的披风像雄鹰展翅般随风飞扬,他的眸子中燃着一簇火苗,生机勃勃。
司凛不由嘴角微勾,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英姿飒爽地驰骋在西疆的官少将军。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八年前谁又能猜到官语白还能有机会再次与西夜一决雌雄呢?!
对于司凛而言,八年前的一切似乎还犹在眼前。
官如焰被诬陷亏空军饷,暗地勾结西夜,“罪证”确凿,覆顶之灾顷刻间降临,整支官家军在西疆覆没,官家满门抄斩,而官如焰也在押送至王都的路上因重伤不治而亡,只剩遍体鳞伤的官语白被关押在牢……
当司凛得到消息时,他还在江南游历,就算他有插翅之能,也束手无策。
他只能带着一帮江湖友人尽快赶往王都,想要从牢中营救官语白……偏偏,四那个急性子先一步动手了,总算四的运气不算太差,把人给救了出来,还阴错阳差地认识了那个医术奇高的姑娘南宫玥——仿佛是那一刻开始,老爷又开始垂怜起官语白……直至走到了今!
想着,司凛的眼中闪过一抹嘲讽的光芒。什么老爷,如果老爷有眼,官家就不会是这样一个命运!
司凛认识官如焰,也认识官夫人,认识官家的其他人……这是非常好的一家人,他们江湖人一向讨厌这些官宦子弟,觉得他们是装模作样的伪君子,但是官家人不同,不似那些王都的勋贵府邸,不似那些富豪人家,为了一己之私在家族之内争权夺利,不惜自相残杀,比如几位皇子,比如齐王府,比如建安伯府……
官家人与他们不同!
大概是因为官家人常年镇守西疆,西疆战乱不断,对于将士而言,可能每一次出兵都是永别,官家人面对的一直是人世间最深刻的悲欢离合,也让他们更为珍视自己的家人,父子、叔侄、夫妻、兄弟之间都亲密无间,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在战场上把自己的背后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
可是就因为皇帝的愚昧,一切都消失在一场卑劣的交易中……
官家人不是败于战火中的明刀明枪,而是陨落在王都的阴谋中……
如果自己是官语白,恐怕巴不得这个腐败的王朝彻底毁灭,但是官语白终究不是自己。
从他出生起,他父辈的谆谆教导,就注定了他是一个置下黎明百姓于优先的将领!
始于西夜,终于西夜。
官语白过,他的父亲官如焰最大的愿望,就是还西疆一个太平盛世,以后就再也没有被西夜人杀得尸横遍野的村庄,再也没有像四这样的孩子……
既然不能灭大裕,那么大概也唯有灭了西夜才能真正地让官家满门英烈得以安息!
过去的已然成定局,无法改变,而眼前,最终要的是这一战。
这一战,对于语白而言,必须胜!
大概唯有如此,语白才能真正了结曾经的旧仇宿怨,一偿夙愿……
只是已经失去的,再也无法回来了……
黎明时刻,微风徐徐,属于官语白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随着一阵悠扬的号角声再度响起,代表大军就要出发了。
萧奕执起一个盛满水酒的青瓷大碗,他身后的于修凡、常怀熙等人亦然,萧奕含笑地对着官语白和在场的一万士兵朗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本世子在此为我南疆将士送行!”
他一口气将碗中的酒水饮了一半,然后将剩下的半碗洒在了地上……
洒酒于土乃是请埋于土下之人同饮,祭奠的是那些在战场牺牲的英灵,这一战,他们要远赴西夜,祭奠那些曾经因西夜而战死的英灵!
官语白深深地看着萧奕,大概也只有他和少数人明白萧奕此举的深意。
他没有再什么,只是做了个手势,率先策马飞驰而出……
绣有“官”字的银白色旌旗摇曳着远去,大军士气高昂地出发了,往南而行,卷起漫的尘土,脚步声更是隆隆如雷鸣般,颤动云霄,地间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气,令人肃然起敬。
萧奕和于修凡、常怀熙等人一直站在大营的门口,目送大军浩荡远去。
渐渐地,号角声越来越远,步履声越来越轻,四周随之安静了下来,飞扬喧嚣的尘土也回到大地的怀抱中,唯有他们还在。
旭日越升越高,萧奕的眸子也越来越亮,熠熠生辉。
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他们要做的就是去实现!
“大哥……”于修凡搓着手嘿嘿笑着看向萧奕,笑嘻嘻的眸子闪烁着期待,仿佛在问,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新锐营啊?
常怀熙、阎习峻几个虽然没话,但表情中也是透着同样的期待。
“急什么。”萧奕随意地挥了挥手,“你们另有任务!有时间,就赶紧操练去!”
于修凡乐滋滋地应了一声,就和另外几人一起屁颠屁颠走了。
在战场上,想要活下来,就要一遍遍地用汗水来浇灌自己,让自己越来越强大!
至于萧奕,则直接策马回了骆越城。
这条路乌云踏雪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不用萧奕费心,它就自行载着主子往碧霄堂而去。
远远地,萧奕就看到了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在东街大门口徘徊不去。
当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近,对方迫不及待地上前行礼:“世子爷……”
“侯爷。”萧奕嘴角一勾,在马上俯视着几丈外的平阳侯,对方还算镇定,但一双精明的锐眸中却是隐藏着一片惊涛骇浪。
这当然不是凑巧,平阳侯一早就来等萧奕,就算是门房世子爷不在,他也不肯走,等了近一炷香功夫,总算是等到了萧奕。
“正巧本世子爷也想与侯爷一叙。”萧奕笑吟吟地道。
就算是平阳侯今日不来,萧奕也打算找个时间见见他,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了,也省得他费力。
可是萧奕亲切的笑容却让平阳侯心中一沉,几乎开始后悔自己今日是不是不该来……恐怕自己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如果是这样,皇帝这一次恐怕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在平阳侯复杂的心情中,两人一起去了舒志厅。
从昨日得知官语白要率一万大军南征,平阳侯就感觉不对,萧奕和官语白不是早就拿下了百越吗?为何又要南征?难道是要打下南凉?……不对!
一面借兵给皇帝对付西夜,另一方面又大举向南出兵,两头交战,萧奕和官语白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又怎么会做这么冒险的事?!
除非是他们另有所图。
从萧奕同意借兵开始,平阳侯就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就怀疑萧奕别有计划,借兵西疆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西疆……西夜……官语白,当这三者摆在一起时,平阳侯忽然就灵光一闪,想通了什么。
要西夜,最恨西夜的怕就是官语白,可是西夜来犯边境,萧奕却派了别人前往西疆与西夜交战,同时官语白竟莫名其妙要南征,这不是本末倒置吗?除非官语白的目标也是西夜,一切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官语白一定是要从西南方绕道前往西夜!
要绕道就要借道,什么时候南疆军已经在西南方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可以让那些国都同意让上万,不,也许是数万的南疆军过境?
一想到这里,平阳侯几乎是不寒而栗,忍不住就跑来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希望自己的猜测是真还是假……
两人分别在上首和下首坐下后,竹子手脚利落地给他们上了热茶,就退到厅外守着去了。
萧奕笑眯眯地道:“侯爷,我们南疆好山好水,还有好茶,这普洱茶可不比龙井、碧螺春差,侯爷试试。”
萧奕对他越客气,平阳侯就越是心惊肉跳,他最清楚这个萧世子根本就是个笑面狐狸,还吃人不吐骨头,却也只能捧茶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他倒是也不怕对方下毒,对方要杀了自己乃是举手之劳,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放下茶盅后,平阳侯目光纠结地看向了萧奕,定了定神,还是试探地问:“世子爷,姚将军和那一万兵马已经走了十几日了,想必再过几日就要抵达西疆了……不知道世子爷对西夜大军有何看法?”
萧奕的嘴角翘得更高,笑道:“侯爷是聪明人,本世子爷最喜欢和聪明人话……”
平阳侯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萧奕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那笑吟吟的眸子却仿佛看透了平阳侯的内心,他直言不讳地宣布道:“西夜履履犯境,为祸大裕江山百姓,我镇南王府为国分忧,就收下它了!”
这话若是由别人出口,平阳侯会觉得他大言不惭,异想开。
可是从萧奕口中出,却让平阳侯一点也不敢怀疑。
这个镇南王世子还真敢想别人所不敢想的!
平阳侯只觉得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背后更是出了一身冷汗,浸透了中衣。
一旦让南疆军拿下了西夜,对大裕的局势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他已经不敢想下去了,苦着脸问:“世子爷,那本侯还需要留在南疆吗?”
萧奕没有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平阳侯。
其实,平阳侯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也不过是明知故问而已,既然萧世子对他如此坦诚,又怎么可能放自己回王都坏他的大事?
就算萧奕答应,自己还担心自己有没有命回到王都呢!
平阳侯心里幽幽叹气,事到如今,他已经是骑虎难下,也只能乖顺地主动道:“世子爷,本侯来了南疆后,觉得南疆好山好水……好茶,且民风淳朴,比起王都乌烟瘴气不知道要好多少,本侯在此住得甚为舒坦,打算再多住些日子,不知世子爷意下如何?”
萧奕笑得意味深长,“本世子就嘛,侯爷果然是聪明人,知道我南疆的好。”
平阳侯只能虚应了一声,心里苦啊。就算南疆军再勇猛,西夜也绝非省油的灯,萧奕和官语白想要拿下西夜绝非短时间可成,半年,一年……甚至更久?
去了一趟碧霄堂虽然解了平阳侯心头的疑惑,却也让他又平添了更多的烦恼。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初奉旨护送奎琅和三公主来南疆到底是祸亦或是福……
平阳侯的心情已经够烦躁了,偏偏回了别院后,还有一个三公主等在了那里,一见面,就是质问道:“侯爷,本宫到底何时能回王都?”已经大半年了,自己到底要在南疆这鬼地方呆多久呢?!
平阳侯心里不耐,嘴上还算客气地敷衍道:“三公主殿下,如今西疆战事危急,没有皇上的旨意,本侯也只能暂时留在南疆待命……”
就算三公主曾经对平阳侯有过什么期待,也早在一又一的等待中消磨殆尽。每一次询问,得到的都是一些含糊其辞的回答。
三公主狠狠地握拳,忍着怒意道:“侯爷,明明镇南王府如此嚣张跋扈,目无朝廷,父皇为何不治他们的罪!大裕哪里缺区区一万兵马!……照本宫看,应该好好教训一下镇南王府,他们才知道厉害!”三公主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怨毒。
平阳侯听三公主在那里不知高地厚地大放阙词,心中越发不耐,可是听到后来,却隐约感觉到三公主有些不对。他眯了眯眼,紧盯着三公主警告道:“三公主殿下,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现在还在镇南王府的地盘,您可莫要任性!”
平阳侯居然敢训斥起自己!三公主眼底浮现浓浓的阴霾与不甘,果然,自己不能寄望于别人!现在连平阳侯都不把自己堂堂公主放在眼里了!
若是在王都,平阳侯怎么敢如此对待自己,在南疆待得实在太憋屈了。
三公主真想立刻回王都去,偏偏平阳侯就是不肯配合!
三公主心头仿佛有什么被点燃了,长长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
而平阳侯没再看三公主,看似恭敬地作了个揖,就托辞告退了。
三公主在原地站了许久,一双秀目死死地盯着平阳侯离去的背影,脸阴沉至极,怨毒的火苗在她眼中越烧越旺。
平阳侯可没心思理会三公主怎么想,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接下来的日子,平阳侯每安分地待在王府别院里,可就算是这样,也自有手下把城中的动静一一禀告给他。
很显然,萧奕行事丝毫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满城上下就见着粮草军马、衣甲器械等源源不断地运出城,送往南方。
一过去,平阳侯也从最初的震惊中渐渐地平复下来。
冷静之后,他开始意识到南疆的实力远超他和王都那些人所预料,皇帝和群臣以为南疆在连年战乱中民生不济,兵困马乏,却不知道南疆的局面早就在潜滋暗长着,而镇南王府怕是在先前与百越、南凉之战中得了不少好处……偏偏远在王都的皇帝不但不知道,还如此觑镇南王府,反而让萧奕得了潜伏酝酿的机会。
以南疆如今的兵力、财力,再加上安逸侯官语白卓绝的领军之才,这次与西夜之战怕是真的能让萧奕得偿所愿……
大裕是真的要变了!
皇帝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机会,等到萧奕和官语白成功拿下西夜,恐怕皇帝再想对南疆出兵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事已至此,也不是自己一人可以力挽狂澜……好歹萧世子应该会记得自己的投诚!
平阳侯在心里安慰自己,也不再多想了,安安份份地待在南疆。
不但是平阳侯,镇南王也知道最近军中的种种异动,心中也是惊疑不定,总觉得这逆子在策划些什么。可是他找了萧奕几次,都被萧奕三言两语给打发了。
镇南王心中的怒火也随之一点点地往上蹿……
眼看着一场父子大战又要爆发,这一日,一听镇南王又要找萧奕,南宫玥干脆就抱上了萧煜随萧奕一起去给镇南王请安了。
当看到宝贝金孙“呀呀”地着自己挥着胖手时,镇南王心口那已经冒到喉头的怒火仿佛被浇了一桶凉水般,瞬间熄灭了,原本在嘴边的恶语也变成了慈爱的问候。
“世子妃,煜哥儿今还乖吗?”唯恐吓到了宝贝金孙,镇南王赶忙挤出一张笑脸。
“回父王,煜哥儿很乖。”南宫玥笑吟吟地抱着家伙福了福身,“父王,昨儿煜哥儿能扶着栏杆站起来了呢。”
镇南王顿时眼睛一亮,赞道:“我们煜哥儿果然聪明。”他心里得意洋洋地想着:俗话,三抬四翻六坐七滚八爬九扶立周会走,他的宝贝金孙才八个月就能扶立了,果然他们萧家的血脉就是不一样!
镇南王越看金孙越觉得可爱,几乎把站在一旁的萧奕忘得一干二净,只在萧奕一家三口告辞时,忽然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
镇南王在心中暗暗叹气,只希望逆子有点分寸,别把他宝贝金孙的家当给折腾光了!
一家三口出了镇南王的外书房后,便朝碧霄堂而去。
萧奕笑嘻嘻地道:“总算这臭子除了吃喝拉撒外,还不算是一无是处。”能把他那个像苍蝇一样嗡嗡嗡的父王打发了,也是功劳一件。
话的同时,萧奕一把从南宫玥手中抱过了萧煜,掂了掂分量,这臭子又沉了不少,真是养尊处优啊。
不过没关系,现在是这臭子享福的时候,以后等他大了,再一点点“还”就是!
到时候,自己和阿玥就可以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了。
家伙却是不知道父亲的险恶心思,从母亲怀里一下子来到了更高的地方,兴奋地咯咯笑个不停。
夫妻倆一边走,一边笑着,很快,他们的院子就出现在了前方。
百卉快步上来相迎,然后屈膝禀道:“世子妃,朱管家他都查到了!”
气氛一冷,南宫玥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