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怀念不当地委书记了,没人能知道会影响到多少人的正常生活,但《路山日报》到了不知所措、该如何办的地步,这倒是真的。这好比一个厨师,篮子里没有了肉和菜这些原料,他仅仅拎着个滚烫的油锅,怎能整出美味的菜肴?现在梁怀念这盘报社的“菜”没有了,过惯了靠领导活动过日子的报纸自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特别是头版头条,国家领导人近来正在欧洲访问,但《人民日报》也不在头条刊登,作为地方报纸登这个就真不算是什么事情。这几天,要说地委、行署的其他几个副书记或副专员也按部就班地有些工作活动,但放着个郝智书记在那里,假如把其他领导人的活动放上了头版头条的位置,社长兼总编辑温彩屏不仅心里忐忑不安,也没有这个胆子。
温彩屏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自从那天报纸上出现了两个地委书记的事情后,她办公室里的电话就开始接连不断。一位她管叫叔叔的老干部不住地说她没有政治头脑,出这样的报纸要放在过去,那是不得了的大事件。还有人说她是别有用心,故意给新领导难看。更有一个十分好听的磁性声音说,人说树倒猢狲散,现在梁怀念这棵大树倒了,你这个猢狲怎么还死心塌地而不去自顾逃生呀,是不是和梁老头有一腿?气得她当时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她叫来办公室主任,叫他马上到电信局换号,并且加密,以后不准再将自己的电话印在号码簿上。
久经风雨的温彩屏对那些电话倒不害怕,甚至电话从哪里打来的都懒得去查。当然,她也知道查的结果大多是从街头IC电话机里打出来的。她更关心的是,郝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对《路山日报》特别是对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看法。这几天里,她像期望一件幸运的事情降临在她身上那样,期望那天的报纸郝智看不到,尽管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使郝智手头没有报纸,但别有用心的人也会专门找给他看的。现在报纸既然已出,别的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这位新书记究竟是个啥态度。而他的按兵不动,早令她感到十分沮丧了,这如同报社的编辑记者经过认真策划,轰轰烈烈地发了一篇自认为具有相当爆炸力的“导弹”,结果打出去成了哑蛋,不仅在社会上没有引起丝毫反响,包括当事人也无动于衷,那是一件多么令人尴尬和悲哀的事情!不过,她又给自己宽心,这算什么事情呀!何况梁怀念还没有离开路山嘛!有那张编织了多年的大网,路山的事情应该还坏不到哪里去。这样一想,心马上就安定下来。可刚才从路山电视台的新闻里看到,这个新来的年轻书记,第一次出现在路山500多万父老乡亲面前,是在地委、行署给中央新闻采访团的汇报会上,他还发表了一段讲话,听着标准的、有些迷魂般磁性的普通话,她的心里又马上开始发毛:新书记第一次在全区人民面前亮相,《路山日报》怎能没有记者采访发消息呢?这样的活动,作为报社领导的她又怎能不知道呢?她马上给记者部主任打电话询问,主任说没有接到地区的通知,又打电话问宣传部主管宣传的副部长,得到的回答仍是没听说地委办公室通知报社派记者采访呀。
是姚凯歌忘记了通知,还是郝书记不叫通知?温彩屏左思右想后更加沮丧。现在梁怀念的椅子还没有彻底放凉,地委有人可能就故意给自己难看了。温彩屏忍住找梁怀念的打算,只是不住地给梁少华打电话,他的移动和联通两部手机都不在服务区,这小子肯定又是在开机状态里卸下了电池,只有采取这个办法,手机里才会出现这样的应答。这小子,又不知在哪里风流了?毕竟是女人,一个电视新闻看得她如坐针毡。焦虑中的她,习惯性地颐指气使,叫丈夫老王去找梁少华。老王嘟囔着,这黑天半夜的,我上哪里找?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穿戴好衣服走了。窝囊的老王听话这一点,是温彩屏最满意的。
老王窝囊但人不笨,他是大地广告公司经理,和温彩屏结婚前是路山有名气的木匠,手艺好,看利轻,本分的他凭靠自己的本事在当地有很好的口碑。娶了温彩屏这个漂亮又有本事的老婆后,在外面倒是长了能耐,还办起了广告公司,但在家里本来窝囊的他更窝囊了,满腔的怨恨总是到了酒气熏天时才敢发一通豪言壮语。平时清醒的时候,用他的话来说,能抱着美人,就是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温彩屏在路山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永川中学做语文老师。高挑的身材,出众的容貌,再加上是大学生这个时代骄子的身份,在小小的永川城里绝对算是个人物,当时她的知名度一点也不比县长、书记差。县邮电局里传出消息说,在全县每天几百封的信件中,向她求爱的占了百分之二十还多,有人改编了毛主席的诗词:彩屏开在永川城,引无数男子竟折腰。像当时市场上的好东西都凭特需供应证购买一样,面对温彩屏这样的人物,一般人是敢遇而不敢求的,即使斗胆写信的,也都是些在纸里幽会、梦里浪漫的人,能博得美人一笑就知足。没当几天老师,温彩屏不知怎的调进县委大院,在宣传部当上了通讯干事。人们猜测她准是和哪个领导的公子有戏了,果然,没过多久她便和县里的一号人物梁怀念的侄子梁少华成双入对谈起了恋爱。看着他们那副趾高气扬的幸福样子,永川人戏谑,看来“高档女人”这货物也是要拿特需证才能买到的。
然而,这对轰动小城的金童玉女之恋却没得到圆满结局。就在大家看着他们买东买西、张罗着准备结婚时,几天在街头不见的梁少华却在乡下毁坏“钢铁长城”,弄大了军嫂的肚子,此事在永川简直是引发了一次八级地震。当时国家刚在南疆打完反击战,到处都唱的是“血染的风采”和“十五的月亮”,可梁少华这家伙竟侮辱了军功章上的另一半,人们有鼻子有眼,沸沸扬扬地说这是惊天大案,这回恐怕连“一号”也保不住他了。后来事情惊动了省里,人们期望把这事情给整大,准备看这场好戏。那时,正是团省委干纪处的郝智处长带人下来调查此案,在大家无比的期待中,处理的最后结果却令大家非常失望。听说虽给女方刮宫流产并安置了工作,但责任人梁少华只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并行政撤职处分,离群众期望的很远。但那时干群关系还没有现在这样矛盾尖锐,大家只在一声叹息般的无奈咒骂中,逐渐平息了事端。可一贯吆五喝六、在永川算是人物的梁少华真是无地自容,他实在感到把人给丢大了,当时甚至连死的心思都有了,后来十分好面子的他,连跟恋人温彩屏也没打招呼,就突然失踪了。
梁少华的离去可苦了温彩屏,而一苦就是几年甚至一辈子,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在遥遥无期的等待和期盼中流逝。起先,她知道梁少华下海做起了生意,先到广东捣腾衣服,后来和别人合伙在海南搞房地产开发。捣腾衣服的时候,听说梁少华的服装店开在路山街头,而且她还真的找到那个店,当看见店里那些花蝴蝶般的洋小姐时,她知道自己和梁少华之间是不会再有结果了。然而,她不甘心自己的初恋和身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交代给他而没有结果,被他当作一件穿过的衣服,随便脱了,扔了,丢在垃圾堆里。在经历情爱的熬煎后,受过高等教育、有着全新思想和观念的温彩屏,开始充分展示起自己的魅力,在县委大院里第一个描眉搽脸画红唇,闲暇时在幻想里浪漫地把爱情和婚姻当成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运动场,等待白马王子的出现。但她错了,这个爱情的运动场就因为梁少华出现过,特别是梁怀念现在还站在场边当裁判员,却没有一个敢上场竞技的人啊!等待无效,只好自己主动出击,她试探性地拿起过去有人抛过来的几个绣球给抛回去,却根本无人来接,犹如抛到九霄云外。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件梁少华穿过的衣服尽管还很新很艳丽,但已经是从死人身上扒下的、来自阴曹地府的东西,没人再敢穿上身了。
融入花花世界的梁少华,信马由缰压根儿忘记了永川城里那个俊妹子的存在。当他们再次见面时,都已今非昔比、时过境迁了。
路山地区“十佳青年”表彰大会在人民剧院隆重举行,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十佳们鱼贯登台,其中就有青年民营企业家、黄土地开发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梁少华。而在台下看着他披红戴花的观众里,也有刚刚调到路山报社的温彩屏。报社接到地委宣传部的指示,对十佳进行专访,集中宣传,也许是天意,主任分给她两个专访对象里就有梁少华。第一次采访就遇到伤自己心的人,她的情绪很难平静,更不是滋味。但温彩屏毕竟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不然也不可能后来当上了报社总编),她还是克制住激动的情绪笑对梁少华,先向他表示祝贺,然后问他的过去,谈他的理想,采访他的发家史,还有意无意地问到他的感情世界,使这个成功男人感到自己的猥琐。采访结束后,她还是笑吟吟地把自己的采访本递到他的手里请他核对,在貌似灿烂却感到可怕的微笑的逼迫下,他硬着头皮接过来,看到满本子上写了:偷心贼,强xx犯。心颤肉跳接受完采访后,才新婚不久的梁少华莫名其妙地患上半阳痿病,所谓半阳痿,就是在他以后的生活里,不提起温彩屏一切都正常,但一听到温彩屏的名字或者一想起她,不管自己情欲如何浓,身下女子怎样如花似玉的嫩,他总是立马就犯病。解铃还须系铃人,当然,后来还是温彩屏亲自献身又治好了他的病,这是后话。
根据以往的经验,老王来到黄土地开发集团所属的“一手遮天”大酒店找梁少华,漂亮的总经理赵娟扭着圆润小山一般的屁股,娇滴滴地说,梁总已经两天没有到这里来了。她的话老王相信,因为这个南方小姐是梁少华的小情人,当然女人在梁少华面前像美丽的衣服一样,今天脱了这件,明天还有更美丽潇洒的衣服放在柜子里等待他来穿,但这个娇小的情人是梁少华最钟情的,她说不在肯定不在。不在酒店,那该上哪儿找呢?一时没了主意的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梁怀念家里。
几天不见,梁怀念整个人简直有点脱了型。印堂发暗,脸色苍白,头发也不像过去那样梳理得一丝不苟,东一绺西一缕杂乱无章。像一号高压锅般富态的大脑袋估计小了有两三号。这就是他妈的政治!在台上梁怀念是个人物,可现在还没正式下台就简直连个狗都不如,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哪天还焦心得要了老命。老王心里暗暗盘算,也可能是潜意识使然,出现了幸灾乐祸的情绪。梁怀念倒是因为他的到来显得情绪高涨,不住地张罗老伴上烟倒茶,还不停地问小温怎么样。老王听到这老家伙还关心温彩屏,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手里端的一杯茶也不知道该放到什么地方。他想起了自己屋里贴的那张大“忍”字,心情又平静了许多,马上想起自己找上门来的事情,就问梁少华到哪里去了?情绪高涨的梁怀念此时才明白老王不是来看自己的,情绪立马低落,说少华昨天倒是打来过电话,好像要到南方谈笔大生意。接着又开始忍不住地问起小温,是在家里吗?在干什么?也不过来坐坐。老王就说他还要找梁总,不顾再三挽留,逃一般地离开了梁家。
老王和梁怀念交往已经多年了,还是他保的自己和温彩屏的大媒。那年,梁怀念从永川提拔到路山地区后,地委办公室找来在路山小有名气的木匠老王给梁家做床、柜、桌子等家具,梁家还不像路山城里的其他大干部家庭颐指气使居高临下,连梁怀念也好像和老王一见如故,下班回家便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和老王拉家常,很快两人成了朋友。之后,梁家有事情需要帮忙,老王就跑前涉后的,俨然发展成家人关系。大概一年多后,地区在黄金地段给地师级领导新修了高干楼,梁家把新房钥匙交到老王手里让他全权看着处理。当时,路山刚时兴起装修,老王就拿出绝活整整干了三个月,雕龙刻凤的,把梁家弄得像个宫殿。在乔迁新居那天,老王第一次见到了温彩屏,他看了一眼,就感到心颤颤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了。到坐到饭桌上时,梁怀念有意把温彩屏安置在他的旁边,介绍说这是木器公司王经理,路山城里有名的能工巧匠,有当代鲁班之称。
温彩屏大胆地把一双扑闪闪的毛眼眼投向他,还暧昧地笑了,露出几颗玉米粒般整齐的牙齿。美人的笑给了他些许自信,他在给梁家人夹菜的同时,也大胆地给她夹了一颗鱼头和一条鸡翅,还红了脸说吃了鱼头更加聪明美丽,吃了鸡翅能很快展翅高飞,直接的表白得到了梁怀念的表扬,也赢得美人柔声细雨的道谢。饭后,梁怀念严肃地说公安局都干什么吃的,连个社会治安都搞不好,之后看着此时又木讷起来的他没啥反应,就只好直接点名叫他送温彩屏到报社宿舍。原来这个女子竟然是个记者,老王刚才热了的心又马上凉了下来。
平心而论,老王相貌堂堂正正、浓眉大眼,除了说话有点嘟哝,口齿不清,一米八的个头由于长年的劳动,胸脯有点挺不直外,论人样也算是英俊的那类,说文化也算个“文革”后的高中生。
两人说笑着来到报社,黑暗里温彩屏邀请他进去坐坐,他很想进去,但腿却颤颤地抖着挪不动步,嗫嚅着说,以后我来。还没等他来,温彩屏次日却自己主动找上门。所谓木器公司其实也就是个生产车间,电锯像杀猪般地“嘶啦嘶啦”作响,木料、木板杂乱无章地堆放。她俨然老板娘般颐指气使,还用强迫性的口气,要求把那间库房装修成经理室。他满脸荡漾着春意,一一点头照办。在不久后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他第一次走进了她的宿舍,聊到兴头上,她就吃吃笑个不停。看他纳闷,她就说自己想起一个有关木匠的笑话。说有个像你那样手巧的木匠,在给一家大户人家做活时,看到主家的女儿非常漂亮,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他的这些举动,作为过来人的主人自然看在眼里。一天,主家夫妻两人有急事要进城,他们把女儿叫来安顿说,那木匠对你有些心思,你是个黄花大闺女,千万记住不能吃亏。女儿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肯定不会吃亏的。主人走后,木匠心猿意马地大起了胆子,他先看了女子一眼算是投石问路。女子想大人叫我不能吃亏,他看我一眼的话,我就看他两眼才不吃亏。被看了两眼的木匠马上感到有戏,就大胆抱住她在脸上亲了一口,不吃亏的女子马上在他的脸上亲了两口。后来呢?见温彩屏不言语了,他红着脸问。她的脸也是红扑扑的,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你还想听啊,于是低眉传目地继续讲道,女子的父母回家后问吃亏了没有?女子得意地说,我怎么能吃亏: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两眼;他亲我一下,我亲他两下;他把我的上衣脱下了,我就把他全脱光了;他把我的……全身燥热的他们融入了故事里。在甜蜜的激情逐渐消退后,他意识到应该找到点什么?在她蹲在地下对着脸盆尽情洗涤时,他对床铺上的搜寻未果感到相当沮丧。虽然木匠对鲜血是非常忌讳的,但这时的红色对所有的男人都应该是一种鼓舞和激荡,是猎手的骄傲和满足,是终身难以忘却的纪念和回忆。这些,对于这个木器公司王经理来说,在温彩屏身上是永远也得不到的了。生性温和平实的他,只是心里堵得慌,也不可能把未见到的红色当成永远抹不掉的阴影。
在老王回家的路上,按捺不住的梁怀念已经给温彩屏打了电话,老头心里惦记着他的“屏屏”,而心烦意乱的她却焦虑自己的事情,所以根本就谈不拢。她不住地说,整那张报纸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女人的嗔怪更加让老头心疼,他说你们女人呀,就是胆小如鼠,那又不算什么事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嘛!郝智没来以前我不就是地委书记吗。她说你懂什么呀!气功大会是预告新闻,而新地委书记可是省委已经任命的事情,加上我们俩这样的关系,现在外面可是说什么的都有呀,这可叫我以后怎么工作!说着说着她就着急地嘤嘤抽泣起来。老头说你真是妇道人家,连这么点屁事都经不起。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有我在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放心,我还是过去的梁怀念,路山也还是过去的路山,你,还是报社总编,说不定哪天还能成为路山地区的宣传部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