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韦屁股一提,从椅子上纵身而起,拉着小邵就往外跑。
到了禁毒总队门口,见机关干部正往四处散去,大楼的墙角也没有留下任何让人恐怖的痕迹。原先在侦探小说里读到过的悬疑、惊悚,一丝一毫都没能在这里出现。看大家的眼神,好像啥也没发生过,仿佛这里刚才只是从高高的秋树上落下过一片枯叶。
“哪呀哪呀?”“什么地方呀?”小韦、小邵边走边议。
“喊什么?喊什么?”一个声音阴沉沉地训过来。抬头一看,是办公室主任老祝。“小姑娘就知道咋呼呼瞎喊!让人听见像啥?看西洋镜吗?”
“听说出事了,我们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小邵并不害怕老祝,因为她一边问一边抛出了一串小媚眼。
“要看就往里走,装作上楼找人,别乱议论。”老祝声音还是压得很低很沉,活像是带了俩妹子来禁毒总队偷东西。“人就落在自行车棚西侧,进去的时候稍稍瞄一眼就行,自然一点,啊,听话,去吧!”
两人正正经经往里走去,不敢多作言语。往车棚边看了看,就往楼里走。过一会儿,两人从楼里出来,又往车棚那边恶补几眼。
出了大门,小邵很不满意地看了看老祝,噘着小嘴道:“看什么呀?啥也没看到。那车棚不是和平时一样吗?别说西侧,连东侧也一样!”
“你们这些丫头片子,也只能在办公室搞搞后勤服务。要让你们到一线去干刑侦,恐怕这辈子也破不了一个案!”老祝带她们往公安厅大楼走,离事发地慢慢远了,声音就慢慢亮堂了起来。“车棚西侧的顶上,没注意到?不是有凹下去的一块么?人就是往那儿落下的!”
“那人不是砸到车棚上了吗?”小韦的脑子好使,忍不住喊了起来。
“不是整个人,是一只脚,我个人认为是右脚。”老祝觉得自己能干刑侦,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你们想,他要从四楼的窗户上跳下去,肯定是脑袋朝下,做了一个潜水的动作。但是,因为车棚和墙壁之间只有一米宽的距离,即便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潜水员,也未必跳得那么准。所以,在落地前,有些倾斜,脚碰到了车棚顶。我们人类大多习惯于使用右手右脚,出于对弱者的保护,左手左脚总是贴身体更紧一些,所以我判断,刮到车棚的应该是右脚。”
“就不可能是脑袋?”小邵的问题像水白菜一样又嫩又鲜。
“他要用脑袋,说明你没脑袋。”老祝习惯于用这种挖苦的口气展示自己的成熟与智慧。“你想过没有?如果是脑袋撞上车棚,那就是屁股或身体先着地了,那样的话,他就死不了,最多摔半死。”
“肯定已经死了吗?”小韦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尽管她对师毕节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可她是个善良的人。同单位的一个同事、多么精明强干的一个处长,居然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她无法接受。
“脑勺一个大洞,像蛋壳敲破一角,当场死亡。”老祝如同法医鉴定似的给出这个无比残酷的结论,心里也一下子苍凉了许多。“人的一生折腾来折腾去,到底有多大意义呢?走的时候,和一只苍蝇、一只蚊子、一只蚂蚁,没有什么两样。”
三个人不再说话,只听到脚步在响。眼睛,全都红红的。
到了办公室坐下后,居然好久没什么动静。往常领导一会儿来一个电话,一会儿在门口喊一声,指派她干这干那,闹腾得很。今儿个,像是所有的领导都把她给忘了,把她推进一个特殊的时空,只听到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何尝不是清静。小韦悄悄打开抽屉里,偷偷翻看竞争上岗题库。
对面的小邵,正对着一面硕大的镜子,像在后台补妆的演员,痴痴地等候着出台。
小韦翻了两页,那些题目又熟悉又陌生,一道道索然无味。她觉得心烦意乱,合上书本,“砰”地一声关上抽屉,震得小邵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在铁架子上前后摇摆,像个手拉藤蔓的顽猴,悠悠然荡着秋千。
“唉!”小韦倒抽一口冷气,颤了两三秒才长长地叹出来,。“闷,实在是闷啊。小邵,我觉得公安厅的空气不太好,没什么氧气。”
“没氧气?哈哈,没氧气吗?”小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了一会儿,傻乎乎地笑道,“我怎么觉得空气里全是氧气啊?这全身上下不都很透气吗?”
小邵看了看小韦,发现她面色不好,就劝道:“别再想那件事了。人家走了,我们还要继续活下去。特别是我们女人,还是多想想晚上做什么菜,明天穿什么衣服吧。”
“我在想啊,自杀是一种病,一种很可怕的疾病。”小韦谈了自己的体会。
“是呀,本来就是病嘛。”小邵并不觉得这是小韦的发现,“刚才老祝也说过,大多数自杀的人,都得了抑郁症。只有觉得生不如死,才会走到那一步。”
“仅仅是抑郁症,那倒好了。”小韦把体会往深处谈了下去。“我觉得,自杀是抑郁症,也是传染病!”
“这倒是你的新发现。”小邵不以为然地恭维道,“说自杀是传染病,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和其他的传染病一样,自杀也通过血液、唾沫,甚至这空气在四处传播。”小韦继续阐述她的理论,仿佛她已经调到了卫生防疫部门或精神病研究所工作。
“就像禽流感、猪流感一样?”小邵用抹了浓妆的那层皮在笑。
“你肯定也感觉到了。”小韦顾自在理论创作的大道上踽踽独行。“你看到空气里的小白点了吗?”这时,一道阳光射进来,把空气里舞动的小粉尘照得清清楚楚。“很多疾病就是通过这小白点传染的。你敢说,自杀这种病肯定不会通过它们传染到每个人的身上?”
“不敢!”小邵摇了摇头。“可是,要说肯定会,我也不敢!”
“小妖精!”小韦突然笑了,骂道,“就数你乖巧,怎么都挑不出你的毛病!”
小邵就过来抱着小韦的后腰,嬉笑了一会儿。然后劝道:“小韦,你们知识分子啊,就是想得多。你知道吗?凡跳楼自杀的,得了抑郁症的,大多是最聪明,最能干的人。比如师毕节,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都是聪明惹的祸?”小韦仔细看了看小邵,觉得她的分析也很专业。
“就是嘛。你们知识分子学问多,能干事,干大事。但一遇到挫折,也容易多愁善感,走极端。”小邵继续发展她的小妖精理论,“像我这样的人,不聪明,也不能干,对任何事都不往深处想,一心一意只想好好地活着。说实话,别说跳楼自杀,就是有一天你小韦要把我从这楼上往下推,推到半空中,只要在落地之前我能抓到一样东西,我肯定能顽强不屈地一步步爬上来。你想,我这么年轻,我怎么舍得去死呢?”
“你真可爱!”小韦真诚地表扬道,“小邵,我觉得你心理非常健康,非常阳光。像你这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更具有顽强的生存能力。我敢说,哪一天到了世界末日,全世界上只剩下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的人,那你肯定能算其中一个。”
“烦死了烦死了!”门口一个声音大大咧咧地飘了进来。这么熟悉又随便,当然是秘书小刘了。
“怎么啦?刘秀才?”小邵关切地问。
“我在电脑前面坐了半天,硬是一个字都敲不出来。”小刘痛苦地道,“一想到师毕节,我就心烦。你们想,这么活生生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哪能这样呢?”
“你想让他投胎转世啊?”小韦插嘴道。
“难怪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信佛。这个时候,我倒很愿意相信生命轮回的学说。”小刘道,“人生居然就这样匆匆了结,那之前所有的拼搏和奋斗,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像是没什么意义。”小韦说。
“我人对着电脑,眼前出现的尽是师毕节。”小刘抬起头,幽幽地望着窗外,无限伤感地叹道,“唉,有时候想想自己工作上的压力,无止无尽的文字材料,真想也一个跟斗下去算了。”
“得,又一个聪明的人得了传染病!”小邵盯着小韦的脸,大声道。
“什么传染病?”小刘不解。
“哈。”俩妹子大笑,齐声喊,“猪流感!”
整个下午都心绪不宁,难以再把书本打开。办公室又是个核心部门,其他处室来的人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三句不离师毕节。有的神神乎乎,欲言又止;有的摇头晃脑,唉声叹气;有的直言师毕节不值得,不该为个人前途的事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有的,则为师毕节鸣不平,觉得按他的资历和能力早就应该解决副厅了,他是被万恶的人事制度害死的。
晚上下班回家,小韦看到小尹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没像往常那样指手画脚地监督他提高烹调质量,而是劈头盖脑就宣告了单位里的这场大地震。
见小韦脸色铁青,一惊一乍地表述,小尹呆了好一会儿没敢插嘴。让他伤心的是,把那碗唯一受过表扬的土豆给烧糊了。
小韦嘴巴忙,手里也忙。一边帮着小尹洗菜切菜,一边以电视台记者的口吻转述了她对案发现场的考察情况、听到单位里的同事人对此事的看法以及个人的感受等。
直到把饭菜烧好端上桌,一家三口坐下来用餐,小韦才发现小尹只顾埋头工作,一点都不张扬。于是就把眼珠一滚,笑道:“尹主任,您不会对我们公安干警的生死漠不关心吧?”
小尹是省纪委信访室副主任,比小韦的职务高一级。但在家里,他这个副主任只相当于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小韦是他不折不扣的顶头上司。
“嗬,你把我当洪息烽啦?又管纪检又管政法?你们公安干警的生死,我关心得上来吗?就算你尹大哥我拼尽一生之力,恐怕也只关心得上岭西省公安厅一名女干警——小韦而已。”小尹在家里地位不高,可端着饭碗发表政见时,照样拿腔拿调,企图在省公安厅普通干警面前充分展现省纪委中层干部的政治实力。
“是啊,你将来要能成洪息烽就好了。”小韦的目光突然陷入了虚幻的场景之中。“我保证这辈子什么都听你的,任你胡作非为,怎么样?你知道不,自从洪息烽到我们单位讲话之后,单位里的人对他可崇拜啦,都说他口才好,有能力,有魄力。说真的,我参加工作以后见过那么多的领导,从没见过水平这么高的领导,而且很有个性,与众不同。”
“你也是洪息烽的粉丝?”小尹心里酸酸的。
“我当然不能免俗。因为在我们单位里,现在每个人都成了他的粉丝。”小韦坦然道,“所以,我梦想着你早一天成为洪息烽。那样的话,我就成了一个干得好也嫁得好的典型。而且,有你在背后撑着,我不早就副处正处地往上蹿啦,还会像现在这样,老粘在主任科员的位置上不动,整天看人家的脸色,过着窝囊日子?”
“喏,又来了!”小尹眼睛一白,埋怨道,“老想着副处正处,就算做了副处正处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一天三餐一张床?难道就快活得像神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啦?你们公安厅的缉毒处长、总队长、副厅后备干部,也算可以了吧?最后怎么样?”
“怎么样?”小韦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可偏想听他具体地扯出来。
“就这样,”小尹把头一低,两臂作了个老鹰展翅状,道,“下去了!”
“那是极少数,不,极个别的现象,不具有普遍示范性。”小韦微笑道。
“难说,现在机关干部自杀的越来越多,只是没有全部作公开报道罢了。”小尹继续解释道,“还有更多的干部,是因为工作压力大,或者不断地自我加压,患了程度不同的抑郁症,据有关部门统计,大约在十到二十个百分点之间。这些人目前没有自杀,但始终存在自杀的可能。即便将来不自杀,但也常常感觉到生不如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小韦发现在这个问题上,不如小尹知道得多。
“还不是因为政治梦想么?”小尹严肃地道,“大多数的机关干部,脑子里想的都和你差不多,科级想着处级,处级想着厅级,厅级想着省级……”
“我就不会那么贪。”小韦辩解道,“我这辈子啊,在公安厅只要混到了处级就够了,要是能够混个副巡视员,那就谢天谢地了。我哪还会不停地往上面想啊?那些人处级想厅级,厅级想省级的,心太贪,不值得。”
“错了,小韦同学!”小尹以老师的口吻批点道,“据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分析,越是老百姓,层次低的人,官瘾越轻;越是领导干部,级别越高,官瘾越重,痛苦的程度也越重。在自己的政治前途受阻而自杀的干部中,处级以下的很少,大多是处级厅级甚至是省部级的。”
“省部级的也有自杀?”小韦有些不信。
“没听说过?那是因为你不看报不学习。”小尹道,“再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你们公安关心的都是些杀人放火或者偷鸡摸狗的龌龊事,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些层次很低的人渣。哪像我们纪委,眼睛专盯着领导干部。他们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我们都密切关注着。最近几年来,我们省里的干部就有三名县处级、两名地厅级跳楼自杀。网上舆论炒得很厉害,认为他们肯定是畏罪自杀,非逼着我们纪检机关去查处。其实,问题可能也有一些,但更主要的,还是得了抑郁症,在政治上和生活上都不得志。高处不胜寒,官位越高,痛苦越深啊!你就好比旧社会里那个整天想着怎么填饱肚皮的山村农妇,怎么会想到京城里那个锦衣玉食、美女云绕的皇帝老儿,他也有茶饭不思、闷闷不乐的时候呢?”
“你知道得还真多啊。”小韦表扬道。
“老百姓只知道自己没钱买油盐酱醋的苦,不知道衣食无忧的领导干部过得更苦。前者主要是身体上的苦,后者全部是精神上的苦。”小尹又补充一条,“还有,官位越高的领导干部,往往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很少波折。波折多的人,一辈子难得升迁两回,官做不大,心理承受能力也强。而官位高的人,不是每隔两三年升一级也到不了现在的位置,波折肯定少,心理承受能力自然就弱。一旦在处级厅级甚至省级的岗位上多耽搁了两年没动静,他就会觉得非常痛苦,生不如死,最后寻求自我了断。”
“你读的研究生不是心理学专业的吧?”小韦明知故问。
“当然,我读的是法学,可我的知识面浩瀚辽阔,无边无际啊。”小尹得意地吹道,“上次去省画院看画展,有一幅画画的是葡萄、牵牛、葫芦和丝瓜,很有意思,看了那题目,觉得就像是为你尹大哥画的,名叫《触类旁通》;你再看今天晚上的这盘土豆炒肉,觉得正好用来表扬我们的韦小妹,菜名叫作《稀里糊涂》!”
“哈哈!”一旁沉默扒饭的儿子老尹,总算听到一句好玩的,笑得像个纸风车似的摇晃着。
小韦故作生气地瞪着小尹,眼睛里放射出女权主义的愤怒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