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〇年七月十六日周五,午后一点四十五分,耀眼的阳光从窗外涌进来,灌满了我整个卧室,也把这个躁动不安的城市照得光影分明,纤毫毕现。
老街区的咖啡吧已经陆续开门营业,咖啡豆磨好了,啤酒冻到了冰柜里,一部分桌椅被搬到室外,在地中海式建筑的回廊上,或是人行道边,撑起一把把白色遮阳伞,或是在某个闹中取静的院子里,背靠着一棵上百年的香樟树。
还没到时候,生意寥寥。室外七八套桌椅,坐着他们唯一的一个客人。中年男人,身材高大略胖,短裤,凉鞋,橙色圆领恤,宝石蓝的棒球帽压得很低,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有络腮胡子的下巴。
他的手边放着一个V形高脚杯,冰摩卡快喝完了。还有一杯冰柠檬水,每次有人过来加水,他都从不抬头。服务生并没有觉出什么异常,独自过来喝咖啡的人总会有些古怪,对人爱理不理的,仿佛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见他似的。更何况,这个客人在上网,手提电脑打开着,聚精会神,正用手指敲击键盘。
我正在一边看苏亚的帖子,一边喝果汁,忽然被MSN上突然闪动起来的对话框打断了。我记得我没有登录过MSN啊。我点开,对话框里先是一行莫名其妙的字:“我知道你在电脑边上。”随即,下面几行接踵而至:
“你听我说,你还会遇到危险的。少出门,凡事自己小心!”
是比尔,竟然是比尔。
还没咽下去的半口番茄汁顿时呛在喉咙里,咳得我眼冒金星。
我立刻拨电话给王小山:“喂,你们警察干什么吃的?凶手都逃出来满大街溜达着呢!”
王小山那边可能信号不好:“什么?你说谁,谁逃出来了?”
“凶手!”我大喊一声。
电话那头愣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你是说比尔吧,我们早就把他放走了。”
“为什么?”
“证据不足。”
“他自己都承认了,还有什么证据不足的?”我对着电话嚷嚷。
王小山说:“自己承认也没用,他跟许多犯罪条件根本不吻合。比如说,他和苏亚根本就不认识,没有手机通话记录,没有短信,没有邮件,没有MSN聊天记录,连一个论坛短消息都没发过……他在论坛上只跟三个网友联系过,‘冬菇’往来最多,接下来是‘蟑螂’和‘小艾’。”
难道是我冤枉了他?那他为什么不反驳我呢,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对我太失望了,不愿再分辩什么,觉得多余。反正他知道自己不是凶手,最后不会获罪就是了。
“怎么啦?”王小山问我,“你不知道他没事了吗?我还以为他一出来就会跟你联系的。”说到这里,王小山的声音听上去简直心花怒放,他还故意问了一句:“都这么多天了,他没跟你联系啊?”
我想比尔是不愿意再理我了吧。
我记得在我住院的时候,他半夜陪我在思南路上散步,就是两周前,他再次郑重地劝我放弃追查这个案子。他说:“你有多少推理,就会有多少犯罪,只有停止推理,犯罪的事实才能像河床上的石子一样显露出来。”
我听得不是滋味,于是问他:“你这是在讥笑我越帮越忙吗?”
他说我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是:“其实别人的瓶子里究竟有什么,你是永远猜不出的,你所能看见的只是你自己无穷无尽的犯罪冲动。”
我当时简直快被气得笑起来了,问他:“那你是在说我才是最大的凶手咯?”他委婉地赞同了这句话,他的理论是,侦探确实比凶手危险得多,是犯罪冲动最强、犯罪基因最发达的一群人,他们深谙几百种详尽的谋杀过程,这得益于他们常年沉浸在犯罪步骤的想象中,就像一种每日必行的体操,否则他们怎能从片段的线索中推断出犯罪的全景呢?可是,一个凶手顶多只能用一种方法杀死受害者而已。
于是,他立即被我评为“本城最擅长胡言乱语的理发师”。我严肃地指出,侦探和凶手关键的不同,在于他们的目的是相反的,前者是为了除暴安良,为了广大市民的安全。
比尔一手撑着伞,一手帮我把额发捋到脑后,顺势搭在我的后背上。他语调温柔地继续跟我抬杠:“你想想,人做的任何一件事,哪一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感受?”他在黑夜里静默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觉得他的眼神在变化,一开始是恋人的端详,渐渐变成了颇有兴味的审视,最后陷入凝神深思,笑意也随之消失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那个名叫李嘉文的人。
“其实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人,是不是?”他忽然说,眼中掠过了一丝疏远,“你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他用胡子在我的额头上碰了碰,放开了我,他的唇几乎没有触到我发际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