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瓦勒堡

    这天早晨,天气晴朗而寒冷,阳光洒在山坡上。杰奎琳穿上一条骑车用羚羊皮长裤,套上羊毛运动衫,将她的长发塞进深蓝色的头盔里。她戴上一副环绕式太阳镜,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仪表。她看上去像一名十分英俊的男子,这与她的意图吻合。她仰在自己卧室的地板上伸了个懒腰,随后下楼,来到门厅,她的比比安吉竞赛自行车就倚在墙上。她将单车推出大门,推过石子路。片刻后,她穿过山体投下的阴影,顶着寒气,沿着漫长而和缓的山坡,朝村镇方向骑行过去。

    她滑行般地经过瓦勒堡,又骑过长长的上坡路,稳稳当当地骑向奥比奥,寒气把她的脸颊冻得生疼。最初的几英里,她缓慢而均勻地踩着踏板,身上的肌肉渐渐暖起来。接着她调整变速挡,又加快了蹬踏的节奏。很快,她在狭窄的道路上飞驶起来,低着头,双脚如活塞般上下飞动。薰衣草的香弥漫在空气中。在她身边,一片橄榄树林依着台阶状的山势铺展下来。她从橄榄树荫中驶出,进入一片阳光覆盖下的平地。又过片刻,她感到穿着毛线衫的身体开始渗出汗水了。

    骑到一半时,她査看了秒表,距离最佳纪录只差三十秒。十二月酷寒的早晨,这个成绩实在不差。她绕过一个圆盘,调节了变速挡,开始跋涉一道又长又陡的坡路。片刻后她的呼吸粗重起来,双腿也开始灼烧——该死的香烟抽多了!然而她强迫自己坚持着,继续在长长的坡道上奋力蹬车。她想起了米歇尔·杜瓦尔,猪!距离坡顶还有一百码的时候,她从座椅上站起来,愤怒地驱动双腿,吆喝着自己,不许放弃,不许向疼痛屈服。一道长长的下坡偿还了她此前的努力。本可以省力地滑行的,然而她只是迅速喝了口水,随即以冲刺速度冲下山坡。当她再次进入瓦勒堡的时候,她看了看表。新的个人最好成绩诞生了,超过原纪录十五秒。谢谢你,米歇尔·杜瓦尔!

    她下了车,推车穿过安静的古城街道。在中心广场,她将自行车倚着—根柱子停下,买了份报纸,又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羊角面包和一大杯法式蒸汽牛奶咖啡。吃喝完毕,她拾起自行车,继续沿着狭窄的街道推行。

    在一列连栋房的尽头,有一幢商用建筑,窗户上挂着标牌:一楼全部闲置待租。这里已经空置几个月了。杰奎琳双手搭起凉棚,隔着蒙尘的玻璃向里望去。面积够大,敞开式空间,木质地板,天花板高,最适宜做舞蹈教室。她有个设想,退出模特界,在瓦勒堡开一家芭蕾学校。全年大多数时间可以让本地姑娘们来上课,不过到了八月,观光客会汇集到瓦勒堡度暑假,她就对游客招生。每天上几个小时课,在山间骑骑自行车,喝喝咖啡,在广场的咖啡馆读读书。洗尽铅华忘却声名,再次回归为萨拉·哈勒维——来自马赛的犹太女孩。不过要开学校她需要钱,要想挣到钱就还得做模特。她必须重回巴黎,再忍受一阵像米歇尔·杜瓦尔那样的男人。再接下来她就自由了。

    她蹬上自行车,缓缓地骑回家去。她家是座相当小的别墅,砂岩般的颜色,红瓦屋顶,隐隐约约藏在一排高耸的丝柏树后面。巨大的露台花园俯瞰着山谷,园中的迷迭香和薰衣草在茂盛的橄榄和胡椒树之间恣意生长。花园的基座处是一座长方形游泳池。

    杰奎琳进入室内,将自行车斜靠在门厅里,走进了厨房。录音电话的红灯闪起来。她按下播放键,一边弄咖啡一边听留言。

    伊冯来电邀请她去蒙特卡洛一位西班牙网球大腕的家里参加派对。米歇尔·杜瓦尔来电了,为他自己拍摄时的行为道歉。过去的擦伤愈合了。玛瑟尔打来电话,说他找罗伯特谈过了。马斯蒂克岛的拍摄会恢复原先的计划。“你得在三周后出发,小天使,所以别吃芝士和意粉了,赶快恢复你的美臀吧!”

    她想起了自己的自行车训练,会心一笑。她的面孔也许确实三十三岁了,然而身材却空前曼妙。

    “哦,顺便提一句,有位叫吉恩·克劳德的哥们儿来过办公室。他说想和你单独谈谈,是关于一份工作的事。”

    杰奎琳放下咖啡壶,眼望着电话机。

    “我告诉他你在南部。他说他正在南下路上,到了之后他会找到你。别生我气,天使。他似乎是个不错的人,长得也不错。我都不禁要妒忌了。爱你。再见。”

    她按下重播键,又听了一遍留言,想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哦,顺便提一句,有位叫吉恩·克劳德的哥们儿来过办公室。他说想和你单独谈谈,是关于一份工作的事。”

    她按下了删除键,手颤抖着,怦怦的心跳震动着肋骨。

    杰奎琳坐在阳光朗照的露台上,回想着接受阿里·沙姆龙招募的那个夜晚。此前她用做模特的钱为父母买了一份退休礼物——赫兹利亚的一座临海小公寓。一旦她抽出几天空闲,就会到以色列去陪二老。后来她彻底爱上了那个国家。那是让她真正感到安全和自由的地方。她不需在那里隐藏自己的犹太人身份,这是她最喜爱的一件事。

    一天晚上,在特拉维夫的一家爵士咖啡店里,一名老人出现在她的桌前,秃顶,很丑,钢边眼镜,卡其布裤子,一件短夹克,右胸上还撕破了一道。

    “你好,萨拉,”他说,自信地微笑着,“我可以陪你坐吗?”

    她抬眼看去,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叫萨拉?”

    “其实,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情呢。我是你的大‘粉丝’呀。”

    “你是谁?”

    “我叫阿里,在一个组织里供职。我的组织同国防部有关联,不过不是很紧密的关联。我们的名称是协调合作研究所,简称为‘机构’。”

    “好啊,咱们直来直去把话说清楚,那样我最高兴。”

    他把脑袋向后一甩,大笑道:“我们想和你谈谈一份工作的事情。你介不介意我叫你萨拉?把你当成杰奎琳我感到有些困难。”

    “现在只有我的父母依然叫我萨拉。”

    “老朋友呢?”

    “我只有新朋友,”她说,语气中露出伤感,“至少那些人自称是我朋友。我在马赛的那些朋友在我当模特以后都不理我了。他们觉得模特的工作让我这个人都变了。”

    “可是你的确变了,不是吗,萨拉?”

    “是,我想是吧,”接着,她想到,我怎么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说这些?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对谁都这么自来熟。

    “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对吧,萨拉?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你得和时装设计师和著名摄影师混在一起。你参加花花绿绿的派对,同演员、摇滚明星、豪门的花花公子去高档的品牌餐厅。我自己就挺喜欢那个和你曝绯闻的意大利人,我是在报上读到的。是啊是啊,你当然不再是当初那个马赛女孩了。不是那个祖父祖母在索比堡遇害的犹太小姑娘了。”

    “你还真知道不少我的事情。”她仔细端详着他。她已经习惯了被有魅力的、精心雕琢的人群包围着,然而现在,陪着她的竟是一位丑男,带着钢边眼镜,夹克衫还撕破了。他身上有一种原始的东西,也就是她常听说的所谓“以色列糙人”的味道。他是属于那种不会打领花还不以为然的男人。她感到他的魅力无与伦比。最重要的是,他勾起了她的好奇之心。

    “身为来自马赛的犹太人,你应该知道我们的人民有很多敌人。很多人都想毁灭我们,把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建设的一切都扳倒。”他一边说一边挥舞双手切割着空气,“多年以来,以色列同她的敌人们打了许多仗。眼下是没有战争,然而以色列依然在另一种战场上作战,秘密战争。这是一场永不休止的战争。就凭你护照上的国籍,还有,坦率地说,凭你的外貌,你就可以对我们大有帮助。”

    “你是不是要我当间谍?”

    他大笑:“我想这的确是极其富有戏剧性的。”

    “你们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成为一名Bat leveyha。”

    “对不起,我不懂希伯来语。”

    “Bat leveyha是我们的行业术语,意思是女性助理特工。身为女特工,你也许会受命为机构执行一些任务。有时候你需要扮演某位男性特务的妻子或女朋友。有时候你的任务也许是去获取情报,相比于男性特工,你这样的女性更容易获取那样的信息。”

    他停顿片刻,趁机又点起一支烟:“还有的时候,我们可能会让你执行另外一种任务。那样的任务会令有些女性非常厌恶,连考虑都不会考虑。”

    “例如?”

    “我们也许会让你去色诱一个男人——一个敌人,比如说,为的是让他堕入某个圈套。”

    “以色列有那么多美女。你们凭什么就需要我呢?”

    “因为你不是以色列人。因为你持有合法的法国护照,有正当的工作。”

    “那个你们所说的正当工作,给我带来了大笔的收入。我可不想放弃。”

    “如果你决定为我们工作,我想你的任务都是短期的,你所损失的收入也都会得到补偿。”他亲切地微笑着,“不过你三千美元一小时的出场费我想我是付不起的。”

    “是五千。”她也微笑着说。

    “恭喜你加薪了。”

    “我必须考虑一下。”

    “我理解,不过在考虑我提议的同时,请记住一件事情。如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世上就有个以色列国,那莫里斯和蕾切尔也许还活着。确保国家生存是我的工作,要是再有哪位老爷夫人想把我们的人民化作肥皂泡,我们总算能提供一个逃难的去处。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他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又请她第二天下午将做好的决定告诉他。随后他与她握过手,离开了。那是她平生握过的最刚硬的—只手。

    该做出怎样的答复,她心里从来没有过犹豫。用一切客观的标准衡量,她的生活都是振奋而绚烂的,然而同阿里·沙姆龙给出的使命相比,一切都显得苍白无聊。无聊的拍摄,龌龊的中介,哼哼唧唧的摄影师——突然间,这些显得更加味同嚼蜡,更加虚伪了。

    她回到了欧洲,赶上了秋季的时装季。她在巴黎、米兰、罗马都有合约,等到了十一月,忙碌的季节过去了,她告诉玛瑟尔·兰伯特,她太累了,需要休息。玛瑟尔取消了她的日程安排,吻了她的脸颊,让她离开巴黎越远越好。那天夜里她来到夏尔·戴高乐机场的以色列航空的柜台,领到了沙姆龙留给她的一等舱机票,登上了飞往特拉维夫的航班。

    她抵达本·古里安机场的时候,他正等候在那里。他陪着她走进机场大厅内的一间特别待客室。一切都似乎是精心设计好了,为了给她传递一个信息:如今你也是精英中的一分子了;你穿过一道隐秘的门,生活从此就大不相同。从机场出来,他带着她浮光掠影地穿过特拉维夫的大街小巷,来到“歌剧塔”中一间隐秘的公寓里,里面有巨大的露台,俯瞰着海滩前的海景大道。“今后几周,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希望它合你的胃口。”

    “简直太美了。”

    “今晚你好好休息。真正的工作从明天开始。”

    第二天早晨她来到间谍学院,熬过了理论和谍报技术的强化速成课程。他教给她如何在通讯中不带个人情感色彩;他教她如何使用伯莱塔手枪,如何在衣服上割出便捷裂口,以便在紧急情况下迅速把枪抓出来;他教她撬锁技术;如何用特殊设备制作钥匙倒模;他教她如何侦测并破坏监听和监视。每天下午,她都要花两个小时同一名叫欧迪德的男子在一起,由他教她基本的阿拉伯语。

    然而更多的时间,学院会开发她的记忆力和洞察力。他们将她独自留在一间屋里,在大屏幕上闪过一串人名,强迫她尽可能多地用心记下来。沙姆龙还把她带进一间小公寓,允许她用几秒钟时间査看室内,然后带她出门要求她详述其中的细节。他会将她带进午餐厅,要求她描述刚刚为她们服务的侍者的状貌。杰奎琳当时直言她完全记不得了。“你必须时刻洞悉周围的一切。”他说,“你必须假定那侍者就是个潜在的敌人。你要时刻扫描,察看,时时处处都要审视判断。但同时又要表现得漫不经心,无所事事。”

    她每天都训练到太阳落山。即使到了晚上,沙姆龙依然会出现在“歌剧塔”,将她领出来,在特拉维夫的街巷中继续接受培训。他带她去一间律师的办公室,要她破门而入,窃取某份文件。他会带她去一条时尚店汇集的街道,要求她偷一件东西。

    “你开玩笑。”

    “比如你正在外国逃亡,身上又没钱了,又没法联络我们,那怎么办?警察在搜捕你,你又需要尽快换身衣服,你还能怎样?”

    “我在小偷小摸方面没有特殊才能。”

    “不要做得太明显。”

    她走进一间时尚服装店,花了十分钟时间试穿。等她回到店堂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买,然而手袋里却多了一件十分性感的黑色短裙。

    沙姆龙说道:“现在我要你找个地方换衣服,把你其他的衣物扔掉。然后在步行街的冰激凌摊外面和我会合。”

    那是个十一月初的晚上,天气还算暖和,许多人在街上闲逛散心。他俩手挽手沿着海边走着,好似一位老富翁携着小情人,杰奎琳开心地舔着冰激凌。

    “现在有三个人在跟踪你,”沙姆龙说道,“半个小时后和我在那间餐厅的吧台会合,然后告诉我那些跟踪的人在哪里。要知道我会派一名杀手去杀了他们,所以不可以犯错。”

    杰奎琳实施了一套标准的反监控步骤,所用的正是沙姆龙此前教过她的手段。然后她来到吧台前,发现他正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

    “穿黑夹克衫的;那个穿蓝色牛仔裤、耶鲁式汗衫的;还有那个金发女孩,肩胛上有玫瑰刺青。”

    “错错错。你就这样白白害了三个无辜游客的性命。咱们再试一次。”

    他们坐上一辆出租车,开出不远,来到了罗特希尔德大道。这是一条宽敞的商业街,林荫夹道,有商亭、长凳、时尚咖啡店。

    “老样子。有三个人在跟踪你。三十分钟后在塔马尔咖啡屋见我。”

    “塔马尔咖啡屋在哪里?”

    然而沙姆龙转过身,消失在步行街的人流中。半小时后,她找到了位于香径街上的塔马尔咖啡屋,再次同他会合了。

    “是一个牵狗的女孩;一个戴耳机、穿斯普林丝汀衬衫的男孩子;还有一个集体农场出来的孩子,藏着乌兹冲锋枪。”

    沙姆龙露出微笑:“非常好。今晚还有最后一项测试了。看见那边那个独坐的男子了?”

    杰奎琳点点头。

    “去和他搭话,尽可能多地套他的话,能了解多少就了解多少,然后勾引他去你的公寓。等进了公寓大堂,自己想办法脱身,要不着痕迹。”

    沙姆龙站起来走了。杰奎琳同那男子目光交流一番,又过了几分钟,他上钩了。他说自己名叫马克,来自波士顿,在一家同以色列有业务关系的计算机公司工作。他们交谈了一个小时,然后开始调情。然而当她邀请他回公寓的时候,他却坦承自己已经结婚了。

    “太糟了,”她说,“我们本来可以共度美好时光的。”

    他却迅速改变了主意。于是杰奎琳假意去洗手间,然后在公共电话亭给歌剧塔的前台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留了一则信息。然后她再次回到桌前,说:“咱们走吧。”

    他们步行来到公寓。在上楼之前,她到前台问话。“你姐姐从赫兹利亚来电话,”前台告诉她,“她给你公寓打电话了,没人接,所以她打到这里留了条信息。”

    “她说什么?”

    “你父亲心脏病发作了。”

    “哦,我的上帝啊。”

    “他们送他上医院了。她说他没事的,不过她希望你立刻赶过去。”杰奎琳扭头对美国人说:“真对不起,不过我必须得走。”

    美国人吻了她的脸颊,走了,垂头丧气地。沙姆龙在大堂另一边看到了完整的一幕剧情,他走上前,一脸怪笑好像个青春期的小男孩:“简直像一首纯情诗歌。萨拉·哈勒维,你天生是干这个的料。”

    她真正执行的第一项任务并不要求她离开巴黎。当时机构正在力图招募一位伊拉克核武器科学家。此人住在巴黎,为伊拉克的法国供应商工作。沙姆龙决定设计一个“蜜糖陷阱”,于是将这项任务交给了杰奎琳。她同伊拉克人在一间酒吧见面,色诱了他,当晚就在他的公寓里和他过夜。他疯狂地爱上了她。杰奎琳对他说,如果想继续和她相会,就必须去见她的一位朋友,接受一项生意提案。那位朋友其实就是阿里·沙姆龙,所谓的提案也很简单:替我们工作,否则我们就告诉你的妻子和萨达姆的流氓特工,就说你和以色列特工睡觉了。于是伊拉克人只得同意为沙姆龙工作。

    杰奎琳初次尝到了谍报工作的滋味。她感到精神振奋。在这次打击伊拉克核野心的行动中,她不也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吗?她的所作所为也为保护以色列的国家安全出了力,阻挡了敌人毁灭这个国家的企图。甚至对于祖父祖母的死,她也算是小小地报复过一场了。

    她又等了一年才等到下一个任务:在伦敦色诱并要挟一名叙利亚谍报官员。这又是一次惊人的成功。九个月后,她被派往塞浦路斯去色诱一名德国化工公司的执行官,因为他将公司的产品卖给利比亚。这次的情况有些复杂。沙姆龙要她用药迷倒那德国人,然后趁他昏迷时拍摄他公文箱里的文件。她再一次无懈可击地完成了任务。

    那次行动后,沙姆龙陪她飞往特拉维夫,颁发给她一张秘密奖状,对她说,她的使命结束了。地下谍报圈子里消息流传很快。如果再次出手,她的猎物就会对这位美丽的法国模特产生怀疑。她也许很快就会因此赔上性命。

    然而她请求沙姆龙再给她一次任务。他不情愿地答应了。

    三个月后,他把她派去了突尼斯。

    杰奎琳曾经感到很奇怪,沙姆龙为什么要她在突尼斯的一座教堂里同加百列·艾隆会面。当时她看见他高高地站在一座平台上,正在修复一幅壁画,是耶穌升天的主题。她在生活中每天都和长得好看的男人一道工作,然而加百列身上有种味道令她喘不过气来。那是他双眼中强烈的专注力。杰奎琳想让他看看自己,就用注视壁画的那种眼神。她打定主意,要在行动结束之前就同他做爱。

    第二天早晨他们动身前往突尼斯,然后在海边的一座酒店入住。最初的几天,他工作的时候就把她独自留下。他每天晚上才回酒店。他们一道晚餐,然后在海边的露天市场或沿着滨海大道闲逛,然后回到房间。房间里遭人监听的时候,他们会像情人一样交谈。他会和衣而卧,严格地睡在自己的半边床上,不越雷池半步,似乎他们之间隔了一道隐形的墙壁。

    第四天上,他工作的时候带上了她。他给她看了突击队员登陆的预定海滩,以及目标人物的别墅。她对他更加情热起来。眼前的男人啊,他把生命都奉献给了祖国,为的是以色列不受敌人侵犯。她感到相形之下,自己又轻佻又无足轻重。她还发现自己眼睛盯上他就挪不开了。她想要伸手抚摸他的短发,摩挲他的脸和身体。那天晚上他们一同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翻身骑在他身上,猝不及防地吻了他的嘴唇,然而他推开了她,在床下打地铺睡了。

    杰奎琳想,我的上帝,我表现得愚蠢透了。

    五分钟后,他回到床上,坐在她身边,随后又凑到她耳边悄声说:“我也想和你做爱。可是不行。我结婚了。”

    “我不在乎。”

    “行动结束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知道。”

    ……

    他完全是她梦想中的类型,技艺高妙,有艺术气质,细心温柔。他的那双手令她感到自己化作了他修过的某一幅画作。她能感到他的眼睛在触摸着她。她感到一种愚蠢的骄傲,因为她终于突破了他的自律,成功地色诱了他。她希望这次行动永不终止。当然,这不可能,他们离开突尼斯的那晚是她平生最哀伤的日子。

    突尼斯行动之后,她全心投入到模特工作中。她告诉玛瑟尔,要他接受一切业务。她不停地工作,将自己逼到疲劳的极限。她甚至尝试同其他男人相处。一切都没有作用。她时刻都在想念和加百列在突尼斯的恋情。她的生命第一次陷入泥沼,然而她拿不出任何应对的办法。黔驴技穷之际,她找到沙姆龙要求他帮她联络加百列。他拒绝了。于是她做起了可怕的白日梦,幻想加百列的妻子如何死去。后来沙姆龙将维也纳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又背上了难以忍受的罪恶感。

    突尼斯的那晚之后,她再也没有同加百列说过话。她想象不出他为何此时要见她。不过一小时之后,当她看见他的汽车停在她门前的车道上,微笑绽开在她脸上。感谢上帝,你来了,加百列,因为你可以像修画一样把我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