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 top">序
按照社会部那些家伙的说法,文艺部的记者似乎都是洪福齐天的人物。他们看看电影,陪同文人学者饮酒作乐,就能按月拿到薪金。其实不然,这差事哪有那般快活!尤其是参加出版纪念会和名人花甲年后举行的诞辰庆典之类,更是有苦难言。出席这类聚会的人物,各有一两种习癖。别人不谈的话题,他们凭着得天独厚的观察力,煞费苦心地搜集起来,用于席间致词,闻者心绪沉闷,百无聊赖。而且这类聚会自有一种气氛,容不得门外汉置身其间。就连吾辈文艺记者,在这气氛之中,也感到排斥的力量。似乎异类人种。这样一来,我们对自身处于旁观者的地位,自有切肤之痛。因这缘故,每逢这种集会,我们尽可能委托他人代劳。然而,当波多亮先生邀请我参加他的“铜婚庆典”时,我这个对“XX会”之类深恶痛绝的文艺记者,居然也有心前往出席了。波多亮先生今年四十二岁,已是踞身文坛的中坚作家。但他最近也写侦探小说,人们传说,他又因此而对这类聚会怀有某种特殊的兴趣。这“铜婚庆典”,是一个别出心裁的主意。单凭这一点,我就能写出一篇随笔杂谈之类的文字。于是我立即通知举办人:我将出席仪式。其实原因不尽在此,波多夫人绢子的魅力,也是促成我到会的诱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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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子夫人芳龄已届三十五六,给人的印象却远为年轻,看去不过三十上下。姿容与电影女星月丘梦路有些相似,穿着和服最为适宜。无论对谁,她总是娇笑满面,在记者当中,她是享有最佳声誉的夫人之一。只因月丘曾经主演《美德垂危》,记者同人中还有人说出下流笑话。诸如绢子夫人的贞操也是岌岌可危之类。这就可见我们对夫人的兴趣是何等之深。
会场就设在波多宅邸的会客厅里。会席的桌椅,排成四方形状。有件事使我颇为诧异,出席者竟然寥寥无几。除过去曾与波多先生合办同人杂志的所谓“门派”作家和批评家以外,文坛中人几乎都未露面,倒是新闻记者却有五人应邀出席。这还不算奇怪,有件事更加令人费解。t大副教授须贺建一先生竟然也置身席间,须贺先生是一位经济评论家,最近成了新闻界哄抢争夺的红人。我们这些通晓文坛内幕的记者,对于须贺先生与波多先生的关系,也觉得不可思议。此外,席间还有一位身着警官制服的客人,年近五十。
另有一人与其年龄相仿,就坐于波多先生左边邻席,相貌寒酸,好似公司职员;但其真正的身份还是个哑谜。
我身边坐着N报社的山崎君,我向他打听那两人的底细。
在吾辈同人当中,山崎君与波多夫妇的交往比较密切,我想他一定了解内情。
“那位警官名叫野岛,在K局担任局长。近来警察局长多是大学生,野岛先生却是实干出来的侦探老手。他就住在这家的附近。所以有这层关系。”山崎君两年前一直在社会部供事,长期采访警视厅的新闻。后来胸部受伤,暂时停职,痊愈后转到比较少耗力的文艺部。只是这位山崎君也不明白须贺副教授何故在此出席,也不知道波多先生左邻那个人物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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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定名为“XX会……”、“XX庆典”的聚会,斡旋人或与会者都是次要人物。
由他不断邀请与会者献词。这个铜婚庆典,却是采取波多先生主持招待的形式,所以在他致词以后,没有别人起立发言。互邻而坐的熟人同伴,此时互斟日本酒或啤酒,杂言交谈。
我也向山崎君询问上次分手以后他的病况。他说,最近胸部刚刚痊愈,他就回报社上班了,感到非常吃力。而且除胸部以外,肝脏似乎也有毛病,看来活不长啦!
“好在我是单身汉,没什么牵挂。只是临死以前,还想发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最近总想着这件事呢!”
他故意说得轻松快活,但他那副表情,是那样凄愁哀苦,我看了只觉心头冰凉。专访警视厅的那阵子,他是个才思敏捷的能干记者,如今在文艺部供职,也许他大有委屈之感吧。
我这样想着,一边打量他那病色枯黄的侧面。
突然,席间有个人站立起来。他好象下定了决心,神情严峻。原来,就是那位近江春彦先生。他脸朝下方,好象在斟酌词句。不一会儿,他结结巴巴讲了起来,看来仍然有些畏缩。
“嗯——刚才,波多先生说明了叫我出席这个庆祝会的原因。不过,就说是为了某种缘故吧,我来参加聚会,也有我自己的目的。正如波多先生刚才所说,我在大学业后,立刻随军到了满洲……”当时的春彦,有一日收到国内拍来的电报:“淑子亡,详函。”近江家这一辈唯有兄妹二人,自然情谊深厚。春彦想即刻返家,无奈军务在身,请假不准。他只得等待“详函”,然而跟着到来的家信,发函人竟是淑子。他惊诧万分,忙展信阅读,信文中找不出丝毫反常的迹象,未有只字可以联想到淑子的死亡。信上只有一如既往的慰问语句,此外就是报告家中近况,也没有提到她自己有什么病痛。而且,邮戳上的日期与那封电报的发报日期竟是同一个日子。至于时间,淑子的信写于上午八时到正午之间,电报则是发于下午四时。
“这就是说,直到那一天上午为止,淑子还是个健康活泼的姑娘。我甚至以为可能是电报出了差错。但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父亲寄来的明信片。我这才知道,淑子的死确是事实。”
春彦的言语,起初淤塞不畅,随着他渐渐兴奋,此时变得流利无阻,扣人心弦的技巧,也是深得其妙。
“那张明信片,根本算不得家书。孤纸一张,而且只涂了寥寥数行……”春彦往下说去。
明信片上写的是:“淑子自杀。这孩子实在可惜。淑子既死,你退役后也不必回家了。不妨照你的愿望,在中国找个工作。就此断绝父子关系吧。”春彦确实说过,他想在中国找个工作,但是父亲和他断绝关系的理由,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当即写信询间,但一直没有回音。他又寄信给唯一的亲戚家,也如石沉大海。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不过另一方面,春彦也乐得自由自在。
“我为什么觉得轻松呢?我到了中国以后,完全沉醉于那个国度的魅力。到那时为止,父母动辄说我是近江家的嗣子,句这话占据了我的意识,无论干什么,我总是犹豫不决。这是典型的长子性格。接触中国的大自然以后,我觉得这区区近江之家多么渺小!而我竟把它挂在心上。自己又是多么没有出息!正当其时,近江家与我一刀两断,不管理由如何,对于我个人的成长总是有益的。唉,也许是年轻人气盛已极的缘故吧,这样一想,我体味到一种自由的感觉。”此后他进了“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后来又应征入伍,战争结束时被俘,昭和三十一年回国。许多年来,妹淑子自杀的原因,他一直耿耿于怀。回国后,得知父亲源一已经故世,亲戚的住所也无从打听。近江商业公司已经更名,询问该公司的干部职员,却无人知道淑子何故自杀。
不过,有人告诉他,小说家波多先生或许知情。
“在这以前,我这粗心大意的人,竟然把波多先生给忘了。”
“特别是,我根本没有想起,波多这个姓氏,就是淑子的未婚夫田野先生的笔名。于是我赶紧拜访波多先生,那是大约一个月前的事情。”那一天,波多先生被杂志社拉去参加文艺讲演会,正要动身前往九州,所以只有五分钟会面时间,春彦来不及说明来意,但约好了近日再来联系。当天便回去了。
“于是,承蒙波多先生相邀参加今天的聚会。嗯——所以,作为我的愿望,一定要在这个聚会上听到淑子的情况,波多先生,你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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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多先生跟夫人小声交谈了几句,并不起立,既是对春彦先生,也是对其余的出席者,以商量的口吻说道:“这个嘛,我们倒是没什么,只是在座的诸位不知有无兴趣?要说嘛,无非是与诸位无关的往事,恐怕诸位不愿听,勉强大家,我们过意不去……”
“哎呀,对我们就不必介意啦!有这种事情,我们还是初次听说,倒是乐得听个究竟呢!”松浦先生代表大家发了言,他是“门派”作家的一人。我们记者同人,也持同样态度。一方面是出于职业兴趣。另一方面,觉得这比无聊的席间闲谈更有意思。至于我自己,忙把笔记本翻过一页,准备记录。
“既然这样……”波多先生正欲起立,又半途而止,只是欠着身子,望着夫人说道:“最好还是由你说吧!你最了解情况嘛。”
“是吗?可我不知能不能说清楚?”
夫人站起身来。许是啤酒的作用吧,她脸上红扑扑的,面露羞容。
“这是难忘的往事。”绢子夫人说出了开场白。
也许意识到听众的存在吧,她使用了这种物语形式的说词。山崎君捅了我一下。
“她真有两下子呢!”山崎君不知何故脸红了。
“那是昭和十七年的六月,确切地说是六月二十一日,那些日子里,诚如我丈夫刚才所说,我和今天在座的须贺先生解除了恋爱关系,心情十分悲凉。于是我每天去找淑子小姐。那一天,也在一点钟左右到了淑子小姐家里,在二楼的房间里同她说了一回话,又喝了一杯茶。
“后来我下楼借用她家的卫生间,出来时,妈妈——对了,那时我也和淑子小姐一样,称她母亲为妈妈——妈妈叫我上她的房间去。进房后,给我看刚刚送来的纯白结婚礼服。
“妈妈大声呼唤淑子小姐,淑子小姐却没有下楼。妈妈说:‘准是害臊了!’于是我上楼去叫她。走进房里,只见淑子小姐伏在桌上,那姿式好象在打盹儿,人在椅子上坐着。这时我闻到一股怪味,心里一阵慌乱。急忙走到她身边察看。淑子小姐嘴里吐出了什么东西,我惊呼了几声,淑子小姐却一声不吭。于是我使劲摇晃她的身子,她也全无反应。当时我那害怕的心情,现在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
“不论是准,没有经历过那种场景,都是无法想象的呀!”绢子夫人说到这里,用手拢一拢衣襟。
“我一边奔跑下楼,一边大声叫唤妈妈。医生很快就来了。
“但淑子小姐已经气绝。我不在她房里的那段时间,不过五分钟左右,她就是在那时服毒的。这一来……对啦,后来的情况,当时负责调查这个事件的野岛先生也在座,最好请他说说吧?”大家的视线,一齐转向身着警服的野岛先生。我也暂停记录。察看各人的表情:有人吸着烟斗,有人嘴衔杯沿,姿式各异,听得入神。
那位野岛先生,表情惶惑,把满座扫视一遍。
波多先生催促道,“怎么样,野岛先生?不肯赏脸么?”野岛站起来了。他比波多不过年长六岁,头发却已非常稀薄,这也许是长年戴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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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这个——”野岛起身后,半天没说话。他给人的印象,是个诚实耿直、埋头苦干的公务员。
“这个——我们处理的案子实在太多,记忆里是一团混乱。
“……不过,那位——那位淑子小姐,死在正要出嫁的时候,所以嘛,印象算是比较深的。
“这个——从哪儿说起才能说得有条有理呢?我觉得这很为难。要是有人提问,我回答,就好办了……”
“那就让我来问吧。警方判断为自杀,有什么根据呢?”春彦并不起身,坐着发问。我心中为之一动。如此看来,春彦对自杀怀有疑问?
“这个——死者有遗书,这具有关键意义……我把警方的分析详细说说吧……”把野岛的陈述加以概括,内容如下:警方最初也曾疑为他杀。不管问谁,无人能够说出自杀的动机,何况死者婚约已订,只待喜日,岂有自杀之理。
为此,警方在死者室内作了仔细的查勘。淑子的死因,判定为氰酸中毒,呕吐物发出这种药品特有的气味。现场取到的红茶茶杯,自然交给了鉴定人员。冲泡红茶的人就是淑子自己,这与鉴定人员当场所作指纹检验的结果也是一致的。淑子的指纹可见于两人用过的茶杯,其中一只杯子在淑子的指纹上覆盖有绢子的指纹。若为他杀,除绢子以外。任何人没有犯罪的机会。绢子因此而受到相当严厉的讯问,但她的回答无可挑剔。
看到亲密的朋友意外地死亡,当时的绢子小姐自然悲痛失常,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
“不过作为一个未婚的姑娘,她的意志确实令人感佩。负责审讯的那位科长也作过同样的评价。”野岛如此评论当时的绢子。
搜查过程中,一名警官发现桌上有一本小说翻开后还未合上。向绢子打听,她也说“是件怪事”。当天她们并来谈及那本小说的话题,按理说是不会把它翻开的。绢子把那本书拿在手里浏览,忽然对警官说,“这莫不是遗书吧?”据她说,当时这对女友之间,使用了一种仅为她们两人所知的通信方法。即在印刷品的铅字上用针刺孔,把刺了孔的文字串通起来阅读,便得到一段文章。这是一种颇有趣味的游戏。那本小说——中河与一所著的《天之瓠》,其中好象就有那种针刺的小孔。于是他们从那本书的第一页起,仔细找出刺了小孔的铅字,加以串读。
嗯,这样一来,发现那段文字写的绝非等闲之事,我们认为确是遗书。
野岛也许是想到此调剂一下气氛吧,他举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虽然这个事件发生在十几年以前,但是一位少女在结婚前突然自杀的故事,使我们深感兴味。我们等待着野岛披露这自杀之谜。可是,野岛下面的话让我们大失所望。
“此刻在这聚会上公布遗书的内容,我觉得有所不妥,不过,那毫无疑问是一份遗书。而且,那上面所写的事情果然存在的话,当时那位小姐选择自杀的道路,也是不无道理的。”野岛仅仅对遗书内容作了暗示,便止而不言了。我们的好奇心受到强烈的刺激。
我想,如果野岛现在不说,过后我也要设法探听出来。倘使他说,“请不要发表”,也可以不写进报道。不过作为一名新闻记者,对如此神秘的事件嗅出了气味,是不会甘心沉默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请把内容说出来吧!”还是春彦坚持要知底细。这并不奇怪,我们作为局外人,尚且欲知底细,既是至亲骨肉,自然渴望了解妹妹自杀的真相了。
“这个嘛……”野岛开了个头,便不再言语。他以手支着下巴,抬眼望着天花板。
山崎君戳戳我的腰部:“那是野岛先生的习惯。知而不言的时候,就摆出这副架式。”
此时,绢子夫人突然说道:“这件事,我也认为不要在这里公布为好……”这话在我听来,好象是叮嘱在春彦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之下陷入困境的野岛:“你可千万不能说!”
“为什么呢?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我十多年间一直觉得不可理解,很想弄清它的底细。这要求并不过份!”春彦的恳求,表达得十分执拗。
“公布出来,恐怕有人受到伤害。”绢子夫人略微一撇嘴唇,似乎有意做出挖苦的表情。
“啊,这么说,那人今天也在座?”
“哎呀!诸位还不明白么?”绢子夫人的口气变得空前强硬。
一句话,使得满座骚动。大家仿佛都不愿接触这窒闷的空气,故意活跃起来,相邻者互斟啤酒。
“是这样?好吧,那就等到此人不在的时侯,我再打听。”春彦似乎终于死心了。他默默地点燃香烟,猛吸一口。
“啊哈!”绢子夫人动情地喊道:“说什么‘此人’!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公之于众吧!那遗书中写着:淑子小姐在学生时代被她哥哥侵犯了身子,已经不能结婚了!”
我曾因公多次拜访波多先生,从未见过绢子夫人说话如此激动。她本来面带桃红,此时脸色却已转为惨白。她那怒气冲冲的表情,居然也很美丽。
“说什么?再说一遍!请再说一遍!”
春彦也是大惊失色,猛然跃身而起。
“不,请等等!现在我去把准确的遗书内容拿来。”
波多先生与夫人正好相反,态度十分冷静。他以平稳的语调说罢,便向会场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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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波多手持一个陈旧的笔记本回到席上。就坐以后,他从那笔记本中取出一张便笺似的纸头。
“这呀,就是当年的日记。”波多的语气,与先前致辞时迥然不同,象座谈一样随便。
“这张纸上,我抄写了淑子小姐的遗书——不不,准确地说是以针刺的铅字连缀起来的文章。我把它夹在这个笔记本里面。我给念念吧。怎么样?”
“‘我这身子不能结婚了,哥哥入伍前已把我强奸。说出来固然十分痛苦,但我不能欺瞒田野先生。爸爸!妈妈!恕我先死吧。绢子小姐对我一直亲如姐妹。爸爸,妈妈!此后就把绢子小姐当作淑子看待吧!田野先生若能同绢子小姐结婚,我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
“不用说,也有几处没找到相应的汉字。例如我的姓,就用了平假名。不论如何,这就是遗书的全文。”
波多说完便坐了下去。全场沉默,笼罩着紧张的气氛。
我的视线自然是投向春彦。春彦垂首不语,似在苦苦深思,也许他默认了“遗书”的内容,正在疾痛反省,也许他在搜肠索肚,想说点儿什么。
“这事怪着呢!”山崎君对我窃窃低语。他频舔嘴唇,一副兴味盎然的表情。我看到事情节外生枝,将其记录整理的时侯,自身感到了超负荷的重压;然而山崎君毕竟是社会部出身的,他似乎激起了职业性的兴奋。
“啊,诸位!”绢子夫人开口了,也许她不堪这抑压全场的寂静罢。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毕竟是有人受到了伤害呀!”夫人虽是收拾残局,但语调中颇含凯旋得意的骄矜。
“不,等等!”有人大叫一声。转眼一看,原来是受到伤害的春彦本人。
“请等等吧,刚才我在整理思绪。无论如何,我毫无印象。不知哪儿出了差错!我确实一无所知。”
春彦的声音十分悲痛,好象被人逼到了穷途末路。他沉默片刻,接着喃喃低语:“不过,作为父亲,看了这样的遗书,要和我断绝关系,倒是理所当然的了……唉,我确实没干这种事情呀!”
“我谈点儿想法吧。不过,恐怕只能当作作家的想象。”一直缄口不语的作家秋野顺在座位上发言了,他很可能是见春彦过于狼狈,想给他一个下台的阶梯。
“我想,这也可以解释为淑子小姐对某种妄想执迷不悟。就是说,从小时候起,她就对哥哥怀有某种复杂的心理,在婚前极度紧张的状态下,那种心理便以这样的形态出现。这是我的看法。”听了这番话,春彦氏重新站了起来。
“啊,对了对了!野岛先生,淑子尸体解剖的结果如何呢?是否被人奸污,是很容易明白的。”
“不不!所谓司法解剖,要在凶杀嫌疑的情况下,得到上级批准,方可施行。可是这一事件,根据遗书大致判定为自杀,所以没有解剖。不过关于你说的这一点,我们向死者父母做了调查。”
“结果呢?”春彦咬着牙问道。
“唉,结果是这样!并未发现能够推翻遗书内容的事实。”这就是说,淑子小姐死前已有性的经验。
这样一来,事态显然不利于春彦。他再次坐了下去。也许是羁留生活中艰辛劳累的缘故吧,他未老先衰,头发斑白,配上那苦苦紧锁的眉头,更使他显得可怜巴巴。
满座客人顿时议论纷纷。相邻的同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交织成一片嗡嗡声。
“喂,你认为他有罪吗?”山崎君目指春彦,对我低语。
我回答:“不知道!”事实上,我拿不准应当作何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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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们相互间悄声议论的话题,显然就是十六年前的自杀事件。不过,谁也不愿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倒是不少人向春彦时时投去一瞥。铜婚庆典会场里,弥漫着铜婚庆典上不应有的沉闷气氛。
“我总觉得奇怪……”
山崎君又在对我低语,可他刚说到这里,绢子夫人邻座的须贺副教授站起来了。
“我想稍说几句,能不能给个方便?”
波多轻轻一点头,作为仪式的主持者,遇到意外情况,也许他难于收拾局面了吧。他向须贺投去的视线,其含义不妨理解为“拜托了”。
须贺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把嘴边擦了一圈,方才发言。
“我想说的事情,也许与刚才所谈的事情无关。也就是说,很可能同淑子小姐的自杀毫不相干。不过,我自己虽是在今天第二次听说淑子小姐自杀前后的情况,有件事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把它说出来,然后听凭诸位判断。先前波多先生已经说过,我是通过现在的波多夫人,才与波多先生交为好友的。
“就是说,波多先生在担任淑子小姐的家庭教师期间,也为近江夫妇所看中,于是同小姐订下了婚约;而我则是因为父辈之间有同乡之谊而互相交往,同如今的波多夫人建立了感情。
“又由于淑子小姐与波多夫人亲如姐妹,所以我和波多先生有时在晚会上相会,有时还一同去滑雪。这样我们两个男子便友好起来。我和波多先生,虽然分别是经济学部和文学部的学生,但都是毕业于同一所高中,并非素不相识。加之我们对当时的日华事变都持怀疑态度,两人之间是有共同语言的。这些情况,把我们拉到了一起。后来我们从大学毕业了。
“我留在大学院内,波多先生则前往静冈县的中学赴任。
“不过,他大致上每周回一次东京,同淑子小姐和我们这些人会面……波多先生就任中学教师,未必是出于自己的本愿,其实他是一心想着文学的,但为经济所迫,只得去当教师。不过,波多先生有什么意见?至此为止,我都没有讲错吧?”波多听了这句提问,又和刚才一样点点头。会场里不知不觉又恢复了原来的井然秩序。大约是须贺那娴熟老练的授课式叙述,吸引了满座的注意。
须贺说到这里,为了润润嗓子,喝了一口啤酒。接着,又用那条手帕在嘴边擦了一圈。
看来这是他说话时的习癖。
“可是……”可是在四月末,须贺的寓所遭到特高课警察的搜查,其结果,以违反治安维持法的嫌疑,将须贺逮捕入狱。主任教授前往警察局和警视厅特高课等处询访,为他多方奔走。然而,警方声称在他的寓所查出了相当确切的证据,据此断定须贺为共产党重建小组的成员,因而无论如何不肯将他释放。
“然而我确实既非共产党的重要人物,也非一般成员。关于那个证据,我本人也毫无印象。警察对我严酷审讯,叫我说出同志的地下活动点,交代共产党重建计划。特别是,他们拿竹剑猛击我的腰根等处,后来每到冬天便犯神经痛。可是拷问来拷问去,我自己确实一无所知,他们也无可奈何。后来又对我说:‘只要你肯写背叛书,姑念初犯,可以不予起诉。’这真是狗屁不通!一开始就是无事生非,何况背叛得提出保证,要提供组织情报,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可能背叛了。就这样,从四月底开始,那一年里我被解押转送到一个又一个警察局,和如今这位波多夫人的恋爱关系,也不得不彻底解除。”说到这里,须贺似乎不胜悲凉之感。一辈子独身度日的学者并不少见,须贺就是独身至今的一人。我想道,须贺氏独身不娶的秘密,原来竟是这样的苦衷!
“不过!关于那所谓证据,我还没有谈到。那既不是列宁也不是马克思的著作,只是凯恩斯一般理论的译本。”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这话是可以相信的。当时由于警察无知,确有把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误为马克思的著作抄收禁的笑话。不过,因为藏有凯恩斯的著作而遭逮捕的事,我还是初次听说。须贺看到自己的话在席间产生的效果,似乎非常满意。
他休息片刻,面浮微笑。从此可以看出,他毕竟是大学的教师。
“诸位感到惊讶是很自然的,不过,尽管战时的日本,警察无知而又疯狂,但因凯恩斯的书籍而抓人却似乎是不可能的。其实其中另有缘故。而就是这一点,我觉得可能与淑子小姐的自杀事件有关。啊,我并非说肯定有关,只是刚才我想到了有这种可能。”须贺又以啤酒润喉。
山崎君对我轻言细语:“那自杀事件,难道与思想问题有什么瓜葛?这话越说越奇了!”
我也拟出了给周刊杂志发表的新闻小说的标题:《为思想殉身的一位少女》,其副标题是《事隔十六年澄清的自杀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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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事情开端按照顺序往下说吧。我被捕的那一天是四月三十日,正好是靖国神社例行大祭的日子。早晨六点左右,警察来到我的寓所。他们以违反治安维持法嫌疑罪为由搜查住宅。我自己作为见证人,自始至终在一旁观察搜查情况,警察共有三名,他们把书箱里的书籍取出几本,进行检查。检查的方法,是把书本一页一页地对着窗户透视。我对这种行为莫明其妙。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架式。我这人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是实干派,虽然思想上与马克思主义共鸣,却没有参与实践活动。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可是,有一名警察正在检查第十本书时,突然叫唤其余的两人。按着三个人凑到一起,查看那一本书。我想走过去看个究竟,他们不许我靠近。不一会儿,其中一人把抄查物件产收领证交给我。那上面仅仅登记了上面说过的那本凯恩斯的著作。自然,我当场就问了为什么要没收那本书,他们只是莫名其妙地嘿嘿冷笑几声。而且,叫我自愿随同他们上警察局去。所谓自愿随行,言外之意就是对我暗示:如果拒绝,便要将我紧急逮捕。他们还给我戴上了手铐。
“那一天的事情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一口气就讲了这么多!往下扼要一些说吧。”
到了警察局,审讯人员冷不防叫他供出共产党重建计划,须贺不解其意,便反问警察。对方喝道:“别装傻!如此简单的暗号,警察一看就懂!”审讯员把一本书扔到他眼前,原来就是那本凯恩斯的著作。
“根据警官的说明,我把那本书一页一页地透视。看出有些铅字刺了小小的针孔。再把刺了孔的文字连缀起来一读,我自己大吃一惊!有了这段文章,以违反治安维持法的罪名对我起诉,我是无法开脱的。其内容只是见过那一次,已经记不准了。大意是:组织干部将从九州方面秘密入境,近期进京,必须与其取得联系,并印制反战传单,此外还指定了接头她点。”
“我一时目瞪口呆,这件事我一无所知。就连书上有针孔,由于我粗心大意,也不曾发觉,审讯之余的时间,在拘留所里,只要得闲,我就苦苦思索:这种带有暗语的书籍怎么会混到我的藏书里面呢?如果那本书是在旧书店买的,好歹能够解释清楚,对于警察也能提出反驳。然而那明明是一本新书,就是对自己我也不知应该如何解释。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一定是有误会。此话离题了,不过我还是想把自己的推理说出来,供诸位参考。我的推理如下:出售这本书的书店里,有位店员或老板是个共产党员。这是前提。
“他打算在他的同志出现在书店时,递交这本带有情报的书籍。恰逢其时,我到了书店,或者是因为我的长相很象接头人,或者是因为老板外出不在店里,不知内情的店员把它误卖给我了。反正是由于这类原因,这本书才误传到我的手里。
“不过,诸位自然也会发现,我这种推理是有破绽的。这很简单:我藏有凯恩斯的这本著作,警察怎么会知道的呢?这一点,在我获释以后——不,直到现在为止,仍然是个疑团。而在今晚,席间得知了许多往事,这疑团变得更大了。
“这很明白:淑子小姐的遗书,和我的案子中出现的物证,都是出自同一种手法。淑子小姐是在我坐牢期间自杀的,而我获释以后,在乡下隐居约两年之久,对于淑子小姐的遗书一事也是毫无所知。然而刚才听了那一番话,我便独自沉思,二者出自同一手法,究竟纯属偶然,还是另有原因呢?我寻思这与淑子小姐的自杀是有关连的,于是斗胆说出自身的往事,提出这节外生枝的疑问,不知诸位作何想法?敝人愿闻一二。”须贺副教授说罢,复用手帕拭嘴,弯身落坐。他的话音刚落,客人们便开始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喁喁细语。不一会儿,嗡嗡声渐渐增大,交为一团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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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须贺先生所说的疑点,不是很容易解释清楚吗?”说话者是柳原英一。他既是属于“门派”的批评家,又以派文学活动的理论家而为世人所知。他的头脑特别敏锐,这一点享有盛名。据说即便是貌似不合理的事情,经过柳原论证,也能顺利地合理化。
此时,柳原摘下眼镜,以右手揉挤两眼之间的部位。不象别人一样起立发言,仍然稳坐不动,口边浮着腼腆的微笑。
“我是这样想的。那自然是共产党的情报,不过那种书籍。一本本地买下来,代价可就大了。每周买一本,要花两百元——哦,当时是一至两元吧。累计起来,就是很大的数目。所以,接头人一定是在书店当场读取了情报。
“也许照规定是必须买走的,这是为了不留证据。可是偶然也有缺钱的时侯吧。这种时候,就只好当场读取了事。总之,那本书是在接头人当场读取情报之后,作为废物留在书店里,又由须贺先生买去了。这,就是我的想法。至于警察的消息来源嘛,可以这样考虑:刺有针孔的书本,可能经过这样的途径,落到另外的某个人家里。而那位X先生,恐怕不会象须贺先生这么疏忽大意,而且颇有闲暇,还怀有侦探的兴趣。他发现了针孔,便把刺了孔的文字串接起来,方知是非同小可的文章,连忙向警察局报告。于是警察开始搜查。
“啊,对了!有件事要请问须贺先生。须贺先生,凯恩斯的那本著作,是在您常去的书店买的吧?”
“嗯——记不清了,不过多半是吧。那时候,大部分书籍都是在月底关饷时上那家书店买的。”
“非如此不可呢,于是警察叫书店开列老顾客的名单,须贺先生一定购阅了当时被视为危险品的综合杂志;此外还买过许多不受当局欢迎的书籍。何况他又是专攻经济学的大学院学生。于是警察选中他了,搜查了他的住宅。”对这番推理,我颇以为然。柳原的意见是否妥当,我还来不及充分考虑,但他在须臾之间便作出了如此牢固的“理论构成”,使我觉得他的这种才干的确名不虚传。
“须贺先生!请您注意,现在探讨问题的第二个层次——即淑子小姐的遗书和那情报文书为何出自同一手法。我以为这也很好解释——波多先生的夫人,当时是须贺先生的未婚妻,她可能为须贺先生的安危,去找律师之类的人物打听内情。请对方预测刑罚的轻重。不管那人是律师还是其他身份,反正是个十分知情的人物。他告诉当时的绢子小姐,获释是很难的,因为证据确凿;至于那证据嘛,就是如此这般。绢子小姐从此得到启发,便采用同样的办法与她的好友作秘密通信的游戏。
“事情也许就是如此。怎么样?这一点,即算说得不准,也不会相差太远吧?”说完这一席推理,柳原点燃烟斗,深吸一口。满座的视线集中于绢子夫人。夫人有些尴尬,眨眨眼睛,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哎呀,事情过去太久,我可记不清了……听这么一说,觉得这种事说不定是有过的。”
“不,这种说法很不对头!”出乎意料,野岛局长竟然出言反驳,“诸位,我想以警官的身份说几句。我觉得刚才那种意见,是不通警方内情的说法。这个——无非是空想推理之类……”柳原在座位上挺直了身子。他面露敏锐的表情,仿佛斗志猛涨。
“如今法律知识已经普及,对于人权的关心日益高涨,所以当人们遭到逮捕,大多数部会延请律师。可是当时,很少有人在预审前履行这项手续。怎么样?须贺先生,您当时请了律师么?”
“嗯——我想没有。因为事出突然,我连一个律师的名字也不知道……反正被捕以后,除了警官谁也没有见着!”
“这就对了。违反治安维持法的嫌疑犯,自然是不准会见外人的,连骨肉至亲也不许会面呢!所以关于针孔一事,不可能由须贺先生泄漏出来。至于搜查当局的警察,对于如此关键的证据,更不会漏出风声……就是说,夫人无法知道须贺先生案子的证据究竟是什么。”野岛说话时虽然笨拙地故作谦谨,但看得出他骨子里充满自信。不过,柳原也不示弱,他的态度似乎是将要起而反驳。
这时,春彦突然起身嚷道:“啊,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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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彦显然非常激动。说话的音量之大,超出了必要的程度。他向野岛提问:“野岛先生,既然手法一致,可以考虑是同一个人所为吧?”野岛大约一时没有听懂春彦这句话的意思,愣了片刻。
但他很快就悟出来了。
“当然可以!一个犯罪者,一旦取得成功,下次犯罪也倾向于采用同样的手法。不过,正因为手法相同,容易判断为同一个人的罪行,所以得冒风险。”野岛的回答既非肯定亦非否定,但春彦对此并不介意,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刚才听了须贺先生的讲话,明白了很多事情。先前说我妹妹自杀,是和我有过不伦关系的缘故,可我对此毫无印象。
“我正在考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恰好听到须贺先生的一席话,于是构思了一种假说。这个假说,须贺先生恐怕也是想到了的。但是他不愿使波多先生难堪,只作了暗示,却不敢深入发掘。这假说与柳原先生的推论大相径庭,恐怕有所冒犯。但请诸位好歹容我说出来,若有矛盾之处,恳望批评指正。”春彦说话间渐渐沉着下来,语气也趋于平静。
“首先,关于须贺先生的案子,那本书上所刺的针孔,其实并非共产党的文件。那是某个人物在须贺先生家里作客的时候,背着须贺先生刺上去的。这是第一个前提。其次就是淑子的遗书,即《天之瓠》那本书上所刺的针孔,其实并非出自淑子之手,而是别人所为。这是第二个前提。考虑到二者在手法上过于相似,可以推理,它们之间似乎有所关联。即是说,两份文书的作者,或者是同一个人,或者是相互间有密切关系的人物。不过,当时与须贺先生和淑子都有关系的人,为数很少。首当其冲的,是波多先生及夫人。这样想来,导致须贺先生被捕的那份文件,以及淑子那份真伪难辨的遗书,其作者或许是他们夫妇之一,或许是两人共谋而为。这种假说,并非无稽之谈。”这番话,真是天外奇谈!
我这样想着,望一望波多夫妇,波多默默地吸烟,脑袋微倾,斜眼看着站在他的邻席讲话的春彦。绢子夫人则意识到自己是众目之的,抬手整理衣襟。不过,出乎意料之外,两人的表情都有些装模作样。
“这一来,恐怕有人会问,他们夫妇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情呢?答案如下……”
以下是春彦推理的概要。那两对未婚夫妻,或者说两对恋人,互相熟识接近了。可是绢子小姐比淑子小蛆更加美丽动人,而且富有个性。对于以当小说家为平生志向的波多而言,她是个极有魅力的女性。于是,波多为了拆散须贺与绢子这对恋人,在须贺的藏书中伪造共产党的秘密文件,然后向警察写信告发这一假案,致使须贺被捕。由于须贺被警察贴上了“赤色”标签,在当时的时局下,恋爱关系自然破裂了,波多的第一个目的便已达到。
另一方面,绢子也通过淑子与波多接触,在交往中,觉得他比一本正经的须贺更为迷人,便希望嫁给波多。
两人经过协商,决定杀害挡道碍眼的淑子。为了制造淑子自杀的假象,他们玩弄遗书的伎俩,结果大功告成。
“此话碍难相信!”柳原率先反对,“首先,他们可以不冒杀人的风险,还有好些另外的办法。如果俩人彼此钟情,私奔之类都是可行的嘛。”我也认为此话十分在理,大多数宾客,似乎都赞成柳原的说法。
大家认为,春彦的推理走入了极端,不如说是空想或妄想之类,可是春彦不肯善罢甘休。
“不,事实并非如此。波多先生在大学时代,经济拮据,课余时间担任淑子的家庭教师。其间两人感情渐深,发展为恋爱关系,打算大学毕业以后结婚。可是,波多先生作为一名作家的前程尚未确立,因此我的父母曾说,在他们婚后仍须给予某种程度的经济援助。”
简而言之,波多中断他与淑子的婚约,无异于断绝自己的活路。由于经济上的原因,他不可能正面毁约。为了同绢子结婚,除了杀害淑子,别无办法。
“我父亲是个古板的正人君子。所以,女儿在出嫁前夕,任性轻生自杀,他考虑到这件事给予婚约对方的精神打击,心中过意不去,便要设法补偿对方的损失。这一点,凡是对我父亲稍有了解的人,是完全能够预料到的。何况淑子在遗书中写明了愿让他们二位结为伴侣,并且要父母爱护绢子小姐如同爱护她自己,这样,我父亲在经济上继续援助,便有了九成的把握。这些后事,大约也在二位谋算之中吧。”
这一段话,听春彦的口气,似乎非给人赖上罪名不可。竟造成一种印象,仿佛也想敲诈什么东西。
“既然如此,你那个近亲相奸的问题作何解释呢?他们何必把这件事写进遗书?”
柳原似乎备下了种种问题,单等春彦的话告一段落,立刻提出反问。
“关于这一点,我十分佩服二位的聪敏机灵。如果是我强奸了淑子,致使她服毒自尽,我那位正人君子的父亲,把家庭的声名看得比性命还重,必然把我拒于家门之外,这样一来,不仅经济援助可以指望,就是继承遗产也有可能。何况,把这作为出嫁前夕的少女轻生自杀的理由,任何人都会信以为真。”
“可是,对于淑子小姐已非处女这一点,还得加以解释吧?”
“这很筒单!这种事情,波多先生早已做在前头。”春彦说这话时显得万分自信。
我一直认为他的推理是一派胡言,此时竟然也为他的自信所动,脑子里转了个弯儿,心想:“没准是这样。”
“喂,波多!你说话呀!沉默可不是办法!”柳原许是沉不住气了吧,他向波多发出了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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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多苦笑着站立起来。
“唉,真是平白无故地蒙受嫌疑。柳原叫我说话,可是说了也没用吧。近江先生所作的推论,也不过是一种可能的解释罢了;诸位自然不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把我当作杀人犯吧。”波多说得镇静自如。他那四平八稳的语气,其说服力似乎胜于任何雄辩。
山崎君对我耳语道:“波多先生毕竟是无辜的!”
“不!”春彦说着,复又站立起来,“我有证据。”在我心中,两种情绪相互交织,我既期望春彦果然举出确凿的证据,又为他的执拗感到困惑。
“证据就在这里!”春彦一边说,一边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发黄的信纸。
“在公布这封信的内容之前,我想请诸位看一看信封邮戳上的日期。好,就请传阅一遍!”信封从春彦的左邻开始依次在每个人手中传阅。
大家都象负有鉴定人的职责,做出严肃的表情,仔细审阅邮戳。
信封传到我手上时,我看到邮戳上记录的投寄时间,是昭和十七年六月二十一日上午。
我把这日期写在笔记本上。
信封刚回到春彦手中,他便再度发言。
“诸位想必都已知道,这封信是在昭和十七年六月二十一日发出的。可是,就在那一天下午,淑子服毒自杀了。就是说,这是淑子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先前我已说过,这封信的内容,嗅不出半点自杀的气味。下面,全文朗读恐怕占用时间过多,我给诸位念一段吧:‘我是女流之辈,也许是这个缘故,总觉得战争文学读来乏味。我所喜爱的,虽有儿女情长之嫌,仅是那种优美抒情的恋爱故事。昨天早晨,我买了一木《天之瓠》。是中河与一先生最近出版的作品。回到家里,一天之内便把它读完了。很久不曾读到这么优美的故事了,我非常感激那位作家。绢子小姐傍晚来到我们家,我忙把那本书借给她看。’”
这就是信中的内容,可是,据绢子夫人刚才所说,那本《天之瓠》是摊开在自杀现场的。这岂不奇怪么!就在淑子自杀的前一天,绢子夫人把那本书借回去了。因此,淑子死去的那一天,那书应该已经不在淑子手头上。退一步说,绢子夫人一夜之间读完了那本书,第二天下午还回来了,可是淑子又哪有时间以针刺孔留下遗书呢?在房间里交谈的那段时间,自然是干不了的。搜索恰当的铅字,刺上针孔,这样写作文章,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先前夫人说过,淑子独自留在房内的时间,不过五分钟而已。其间制作遗书,是根本不可能的吧。尤其是,绢子夫人随时都可能回到房里。这样看来,只有一种推论可以成立。那就是说,绢子夫人在前一天把那本书借阅去之后,当晚在自己家里炮制了那份遗书,次日作客时,趁淑子没注意,在红茶里下了毒。见淑子服毒而死,便把那本书摊开在桌上,然后下楼去了。后来又是绢子夫人告诉警察:那本书里大有文章。这一点,也为我的推理提供了证据。
唯有一件事,是绢子夫人始料来及的,那就是淑子给我写了这么一封信,而写信的时间又是这么凑巧!这样一来,局势对波多夫妇非常不利。如果不能指出这封信是伪造的,他们就没有抗辩的余地。
席间复又私语四起,织成一片嗡嗡之声。一般压抑着的激动,回荡在座席之间,使气氛空前沉闷。我想道,这件事绝不会寻常了结!
然而,春彦到这里突然把话锋一转:“啊,罢了。刚才所言,大大失礼,很为抱歉。我想借用一下卫生间。这样吧,波多先生!在我离座的这段时间里,请与夫人商量一个对策吧。”春彦说罢这句挖苦话,便离开了会客厅。
我们的注意力,自然转移到波多夫妇的身上。夫妻二人把脸凑到一起,交谈了几句。
我痛心地想道:他们果如春彦所说,正在商议对策吧?我不忍目睹,移目他视。就连那位柳原先生,此刻似乎也觉得不便言语了。
过了一会,绢子夫人突然离席,向会客厅外走去。这一来,波多左右两席皆空,他觉得很不自在,眼光在宾客当中扫来扫去。这一瞬间,波多心中恐怕是百感交集,纷纷然一团杂乱罢。过了一会,他欠欠身子,对须贺副教授说了些什么。这又是一桩怪事。须知须贺也是被害者之一。我想把这话说给山崎君听,没想到山崎君不知何时已经离了座位,看来他也出去了。照当时的气氛判断,这幕戏已逼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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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彦又回到了席上。绢子夫人随后而到,山崎君跟在她的身后。
“喂,你去谈过话了?”我问山崎君。此后进展如何,将是一条重要新闻,一位著名作家,竟在十几年前犯过杀人罪行!有关人士的言论,是必须记录下来的。春彦说了什么呢?我想向山崎君打听。
“没呀,没谈话。”山崎君竟然含糊其辞。我想,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即便是文艺部的记者,这点儿机灵还是有的。不过,我心中无底。虽然放心不下,却也无计可施。
“怎么样?想好对策了吗?”春彦公然挑战。
“你老是说对策、对策的,究竟是指什么对策呢?”波多以牙还牙。
“嘿嘿?你还能这么满不在乎么?你是说我的说明还不够充分?犯罪手段、动机和证据,全部抖落出来啦!老老实实认输吧,警察局长先生也在这儿……”
“哈哈哈……”波多想放声大笑,可这终究不过是空洞的叫声。
“可是近江先生!不是我说大话,不论是警察局长还是别的大人物,都拿我无可奈何!你毕竟是个糊涂虫哪!十五年以上的往事,不管是什么罪行,一概因时效而免罚。是不是,野岛先生?”
“啊,是有这个规定……”野岛仅说了这么一句。也许他在搜索十六年前自己办案的记忆吧。他面露困惑的表情,额头上皱起了竖纹。
“啊,不错!看来你早就胸有成竹。这一点,我自然也是知道的,并不是所谓的糊涂虫。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你送过监狱,这一点请放心吧。只要你承认十六年前是你杀害了淑子,我就心满意足了。这里也有报社的诸君在场,社会舆论的批判,足以为淑子报仇了!话说回来吧,刚才关于时效的那番话,你说得并不聪明呢!这岂不是给诸位一种印象,即你已经承认了罪行?喂,怎么样?现在可以坦白了吧?”关键时刻越来越近了。我把笔记本翻开了新的一页,接着抬头注视波多夫妇。
这时,我突然看见这对夫妻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绢子夫人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纸包,把它往波多的啤酒杯上覆去。纸包里掉出一些白粉,沉往啤酒下面。接着,夫人又把那种白粉倒入了自己的酒杯。两人伸手握住了杯子。
“啊,不行!这不能喝!”我下意识地大叫大嚷。满座宾客大吃一惊,把目光一齐向我投来。
“那只杯子里下了药,波多先生企图自杀!”可是,这时绢子夫人仿佛要打断我的叫喊,猛然举杯喝干了啤酒。已经晚了!恐怕是氰酸钾吧。我站立起来,脑子里浮现出一行标题:《作家波多亮夫妇自杀,十六年前凶杀案水落石出》。
必须把摄影师叫来!电话在哪儿呢?记者同人们也纷纷碰倒了椅子。
正在兴奋的时侯,耳朵里听到一阵高亢的笑声。而且,那不仅是一人在笑。
“嗬嗬……”
“哈哈……”朝这笑声的发声源望去,原来竟是刚刚饮下毒药的绢子夫人。
此外还有波多和他邻座的春彦这两个势不两立的敌人,竟然变得十分友好,一齐发出令人莫名其妙的大笑。我们这批人瞠目结舌,呆若木鸡。我又把满座人环视一遍,只见野岛和须贺也在发笑。唯有“门派”作家、批评家,加上我们新闻记者,傻呵呵地面面相觑。
“唉,这太失礼啦!好啦好啦,都请坐下。连诸位新闻记者也上当啦!”春彦说着,摆动两手做出下压的动作请大家坐下。宾客们虽然不解其意,还是重新就座了。
波多站起身来。然而我们的眼光,仍然集中于绢子夫人。
当时她的确喝下了毒药,为什么竟平安无事呢?
“也许我必须一一作出解释吧,其实今天在聚会上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做戏而已,就是说,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从代理结婚开始,直到十六年前的自杀事件,实无其事。不单是我的话,还有近江先生说的故事,以及须贺先生违反治安维持法等等,全是谎言!更不用说,刚才我和内人喝下的白粉,根本不是毒药。只是一点白砂糖。诸位会问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呢?原因之一是我认为铜婚庆典这样的聚会,如果一本正经地举行,是毫无趣味可言的,这样就对不起诸位。另一个原因,则是以报复大家平日对我的批评为目的。诸位来客,其中尤其是柳原先生等人,常说我写的侦探小说虚构过多,如果我在小说中所写的事情发生在现实当中,是一眼就能看破的。于是我就试将这种虚构移植到实际生活里,试看柳原先生是否果然能够把它识破。事有凑巧,内人念女学时演过戏剧,而须贺先生和近江先生又演得意外地逼真,配合默契,直到最后也没有露出破绽。平日总是大言不惭的柳原先生,这一次完全上钩了,亲自出马充当侦探,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推理,由此可见这次试验是大功告成了。啊,实在是失礼了!不过,我本想公平合理地进行这场游戏,所以在虚构的故事中插入了一个细节,大家本应该对它产生怀疑,可是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了。这样也好,就把它留给大家回去寻找答案吧。我再次表示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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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报纸一到,我首先翻阅社会版。平时出于职业习惯。总是先看各报的文艺栏,今天一反常例,只因我已经向社会版供稿报道前一天的那个“铜婚庆典”。文章排在左角的直栏里,刊载如下:作家波多亮氏(四十二)及夫人绢子(三十六)为庆祝结婚十五周年。五日于东京都中野区X町田野氏宅邸举行“铜婚庆典”。出席者有t大副教授须贺、评论家柳原英一等十余人。
席间,波多氏旧交0氏发表推理如下:“十五年前,波多氏夫妇曾将吾妹毒杀。”及至出示物证,该夫妇终于认罪,当场服毒。
与会者惊恐万状,将夫妇团团围住。其毒何也?实为砂糖。0氏之推理,亦为波多氏虚构之游戏,欲为聚会添趣之故也。波多氏近来运笔于侦探小说,此“铜婚式”实为其杰作之一。
我继而打开N报,浏览山崎君的报道。目光刚刚触及社会版,只觉得全身的血直冲头顶。一个一个的标题大字,就象一根根利针,刺痛了我的眼睛。
N报把这篇报道排为头条新闻,而其内容则好似在嘲笑我的那篇报道。
凸版印刷的横福标题如下:《杀人案沉埋十六年忽见天日,大作家波多亮夫妇完全犯罪》,以下空出四行安排了副题:《被害者之兄当面推理,旧信等证据至今尚存》。报道的正文中,又有占据三行的小标题:《波多氏设计销罪》。我脑子里混乱如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N报为什么刊载这样的报道?我急忙打开S报、h报和其它报纸,方知这些报纸对此事根本未作报道。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阅读N报的报道。我从“销罪”一节开始读起:这时,穷途末路的波多氏经与夫人商议,通过夫人向近江氏提出两项交换条件:1、一个月内支付五百万元;2、今后波多氏每出版一种单行本,将版税之一半奉送近江氏。
为此,近江氏应向公众宣布:近江氏当晚所言之事,纯属“铜婚庆典”之精彩节目,且为波多氏之创作趣旨。波多氏同时就此事求得须贺氏之谅解,近江亦接受两项条件。于是多数出席者最终根据波多、进江两氏所言,深信此完全犯罪暴露事件纯系席间余兴,放心而归。(记者山崎)报道末尾加记者署名,表明责任所在。若非自信不移,是不会这么做的。这是新闻记者的常识。我想,这篇报道恐怕是真实可靠的吧。我回忆起几件事情:前一天夜里,春彦选择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时刻上厕所,不一会儿绢子夫人也走出了会客厅;当时山崎君也离开席位不知上哪儿去了。此外还有:波多也曾与须贺副教授说过几句悄悄话……如此看来,莫非是山崎君当时躲在一个地方,偷听到了绢子夫人与春彦之间的讨价还价?在这个方面,长期采访警方新闻而富有经验的山崎君是别人无可匹敌的。而我的报道则是何等地愚蠢拙劣!同时读了N报的读者,便知是完全上当受骗了。这个失败是因为我过于轻信事物表面现象。是啊!波多装模作样地说什么“留下问题”让我们回家思考,直到最后也没有拿出证据来说明他的罪行是不存在的,这一点早该引起我的怀疑。现在我只好提出试探性的辞呈了。不论如何必须尽早赶到报社,早饭自然没法吃下去了,就连漱洗也决定省免,我急急忙忙更衣出门。
这时,公寓管理人叫我来了。
“佐野先生,电话。”我大吃一惊!我凭直感想到,波多自杀了!N报把他的老底全都揭了出来,自然只有一死了之。电话一定是部长打来的,想到他那怒气冲天的训斥,我觉得话筒似有千斤之重。
“喂,我是佐野。”
“啊!有劳你来听电话。我是N社的山崎。”出乎意外,竟是山崎君打来的。
我心里骂道:畜生!不怀好心的家伙,抢到了特号新闻还不罢休,还要打电话来听听反应?然而山崎君所说的话,竟是告诉我一个做梦也没想到的消息。
“我决定退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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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病情恶化了?”
“不是的。读过早报的报道了吗?”
“哼!”我不高兴了。
“你那么一登,我就给踩扁了!我认输!”我心头的火气眼看升了上来。我想切断电话。
“是么?是我不好!说实话,消息来源是绢子夫人……”原来如此,可以说,山崎君是绢子夫人首屈一指的崇拜者,平时能与夫人谈笑风生。因此夫人把绝秘的隐私也透露给他!不过……假如是这样,事情就非同小可了,我心头一震。绢子夫人亲手葬送了丈夫在社会上的前途。她用意何在呢?夫人那张娇笑满面的漂亮脸蛋,在我意识的屏幕上渐渐推近。也许她和山崎君订下了“贞操岌岌可危”的计划?山崎君刚才说他决定退职……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思想飘逸四散,强迫自己作出合理的推论——假定两人相爱,为了除去挡道的波多,便将其旧恶揭露,把他打入地狱。这种事未必没有,也许铜婚庆典上的一切,都是遵循这一计划进行的吧。他们有可能给春彦写了匿名信,或者采用其它方式,向他密告波多的罪行,使他出来挑起事端。
“原来绢子夫人是一条美女毒蛇,”我握着话筒,手上渗出了汗水。
“我得采取措施,这种做法过于歹毒了。参与这个计划的山崎,也未免过于缺德了。不管怎样,先了解情况吧。”
“你的话我听不懂。原原本本地说吧。”
“那好吧。昨天回家之前,我向绢子夫人赞美她的演技,没想到夫人把我叫到避人处,对我说出一番惊人的话……”
夫人对山崎说:“实话告诉你:那件事还有内情!只给你一个人知道好吗?不过写的时候,可不能泄露消息来源!”夫人接着说出了N报刊载的五百万元交易这一内幕……
我说:“哼,果不其然!可她打算干什么?跟你结婚吗?”
“嗯?你说什么!胡言乱语!”
“可是,报道登出来了,波多还活得了吗?葬送了波多,由你来接替,对不对?”山崎很久没有答话。我以为自己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原来你有这种想法?”话音刚落,他突然笑了起来。我的左耳贴在耳机上,被震得嗡嗡直响。
“你还是这么心急呢!先听完吧。今早夫人打电话来了,又说那是假话。
“啊?假话!出尔反尔。突然变了主意?”
“不是改变主意,夫人昨晚打算骗骗我,就说了那番话。这就是说,内情中更有内情。不过是开开玩笑,其意义是可以这样解释的。这一手够厉害的!”
“这么说全是假话?”
“对。也就是说,我的报道完全是误报呀!”
“这还了得!这样的误报,在新闻界还是少有先例的。山崎君不得不从报社退职,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当时我想到这反而解除了我的困窘,心里确实轻松了不少。我不会被报社除名了,也用不着提出试探性的辞呈。
“可是,即便如此,她岂不是做过头了吗?难道是想坑害你?”
“不,过错还是在我自己。她说:‘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写的。作为新闻记者,写报道之前自然要找当事人谈话,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我只是开了个玩笑。’的确,她说得很有道理。如果我找波多先生或近江先生谈话,就会知道那是说谎了。这只能怪我粗心大意。”我也是这时候方始想起:那篇报道没有提及与当事人谈话一事。
“是嘛!确实过于粗心大意了。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唉,我以为大可不必听取谈话,担心会遇到意外的阻碍。我没想到夫人竟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可你为什么对夫人的话全部信以为真,丝毫不打折扣呢?”
“这个嘛,”山崎的声音突然带有凄凉之感,“我还想回到社会部。总想报一条头号新闻,让社会部重新召我回去。一直揣着这件心事,终于经不住诱惑,干出了这件蠢事!”过去我也曾听到山崎君谈起他的这个希望。而他怀着这样的心情,确实急于求成。特别是这一次的消息来源似乎十分可靠,简直不容置疑,他也就做得更加大胆了。
“可是后果怎样呢?波多先生说过要对你起诉吗?”
“不会的。这件事对方并非毫无责任,所以声明取消报道就行了。我可是倒霉啦,不是开除处分,是自愿退职。”山崎君一败涂地。
“可那位夫人开玩笑未免过分了!”我只好如此安慰他。
“是呀,不过还是我的过错!你是老朋友了,我对你实说了吧!我迷上那位夫人啦。我自然没有当面对她说过。她把我叫到一旁,把秘密都告诉我,我简直快活极了!还有香水呀,脂粉呀,香气熏人,女人的确是妖怪!”说到这里,山崎君似乎有些羞惭,突然改变了语调。
“啊,她还说了一件事呢!她说,《天之瓠》出版于昭和十一年,所以淑子小姐在给春彦的信中写作‘最近出版’,这一点与事实不符。昨晚在座的人都是文学家和文艺记者,却无人发现这个谬误。波多所说的遗留问题,这就是它的答案。”山崎说罢,也不等我答话,便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