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 top">一
说不定后背上飞起了金丝银线哩……涩泽燃起了一支香烟,心里还在琢磨着。
他的座位正朝阳,是那么温暖,绝非暖气的温度可比。阳光洒满全身,引起阵阵倦意,似乎一眯上眼睛,就会立刻进入梦乡。
其实,趴在办公桌上睡它半小时又有何妨。决算已经做完,又无棘手之事。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涩泽坐上经理科长这把交椅,眼见三年了。这当中,从未出过任何事故。科员都是些十分可靠的人,总务部长、常务董事又都很器重自己,起码他是这样引以自豪的。即使打打瞌睡,也不致损害已经取得的功绩……涩泽把纸烟放在烟灰缸上,闭上了眼睛。
他敢于这样想,说明他是何等的放肆,而放肆又来源于自负,他觉得自己现在已是公司里不可缺少的人物了。
涩泽本想睡一觉,可惜这一不守本分的打算未能如愿。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桌上有两台电话,一台是直接同外边联系的外线,一台是经公司交换台的内线。响着铃的是那台外线电话。
“是我。”
涩泽冷冷地回答。他接外线电话历来是这么个腔调,倒也不是出于什么特殊的考虑,只是觉得用不着像内线电话那样小心翼翼。如果是内线电话,那说不定是董事办公室打来的呢。
“喂,喂。”
是女人声音,怯生生地低声说着。大概她是在用街上的公用电话,连摩托车汽缸剥剥的声响也传进了送话器。
“啊……”
涩泽立刻变了声调,对方是平川澄子,即使声音压得再低,她那“喂,喂”声也十分耳熟。
“打扰您,可以说几句话吗?”
“嗯,简短点,什么事儿?”
“您记得荒木重三这个人吗?”
澄子除有急事外是不往公司打电话的,虽然涩泽并没有禁止她来电话,但事实上一打来电话,他就不高兴。
“荒木?”涩泽想不起来了。
“他说是您中学时候的朋友……”
“啊,是吧。荒木怎么了?”
澄子往公司打电话,一定有要紧的事,事情与荒木有什么关系?她怎么知道荒木的名字?“这么说,他不是冒充的啦。”
澄子没有立即回答涩泽的问话,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像是在猜测,又像是放了心。
“荒木怎么?”
“今天到家来了,打听您,问了许多。”
“家?是你的公寓吗?”
“是……起初,我觉得怪讨厌的,不想接待他,可是他非常热情……”
“他……”
涩泽没有问下去,看了看手表,离下班不到两小时。与其在办公室里这么小声喳喳,莫如去她那里直接问问。
“好了,”涩泽肯定地说,“你那儿方便吧,我今天去。”
“好!我等您。”她撂下了电话。
长长的一段烟灰,终于沉重地落进了烟缸。
这时,夕阳开始西沉。涩泽虽未立刻感到凉意,却觉得脊背上的阳光正一点点地逝去,刚才那种暖洋洋的、舒服得使人忘掉一切的感觉,也随着消失。
这无非是单纯的自然现象,阳光的逝去,使涩泽的心情沉重起来,像压上了一块铅。
不,这种铅一般的沉重感觉,别有原因。
涩泽为见澄子并倾听她的诉说,十分忐忑不安。她能说些什么呢?现在还不清楚。也许没有什么大事,心里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可是直到听她说明白以前,心里闷得慌,这使他焦躁不安,神经在隐隐作痛。
“终于……”他喃喃地说。
从最初开始,他就有一种预感,和澄子的关系,终将被第三者知道。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个第三者竟然是荒木重三……他住在哪儿?什么职业?涩泽一概不知,这使他尤为焦急。
如果知道对方的情况,那么可以采取相应措施,反守为攻也并非不可能。
可惜对荒木一点儿也不了解,甚至他是个什么模样的人都想象不出。涩泽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荒木是他在辩论会的讲台上,那是个满脸粉刺的少年,他半搀着生硬的文言大声喊叫。
已经30年了,后来见过一次没有?仅仅这样焦急不安,也无济于事。
涩泽拨动电话盘,给自己家挂了电话。
“今天晚些回去,不用给我准备晚饭。”
“是。还有,刚才有客人来,提到千春的事。”
涩泽的妻子童子例行公事般地报告。每当她暗暗盘算着的心事被打乱时,总是用这样的态度应答。
“千春的事?提亲吗?”
“电话里怎么好说,你如果回来得不太晚……”
“好啦。”涩泽生硬地说。他感到一切都惹她生气。
<er h3">二
澄子准备了啤酒和凉拌豆腐,她知道即使在冬天,涩泽也爱吃这一口,不喜欢豆腐汤。
往日,他总是与澄子对坐畅饮。今天,却连最初倒上的一杯都不想喝干。
“怎么?您有心事?荒木先生一来,连菜都不想吃了,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几句闲话唠过,澄子低着头问。她的脸好像在抽搐,也许是光线的缘故,显得异常纤细。涩泽看得出她十分窘迫,并且不想为自己辩解。
“不,用不着担心。正如俗话所说的:毫无歹意……”
涩泽是为了安慰澄子,实际上他也真是这样自信。按澄子介绍的情况,这件事也无须认真对付。
今天早晨,洗染店推销员刚出去,还没等关房门,就有人敲门。回头一瞧,门缝里闪出一个男人,他问:“平川澄子女士住在这儿吗?”
这人将近50岁,精心设计的发型巧妙地掩饰着头发稀疏的头顶。身材同澄子差不多,穿着一套高级料子的浓茶色西装。
“啊……”
“太好了,没找错,正是您的家。”他很随便地点着头说。
“您是哪一位?”
“对不起,这是……”他拿出了名片。
荒木新兴公司经理荒木重三左下角印着的办公地址是高园寺。
“我前些天,因公司的业务,到松岛去了一趟。”
荒木站在门口就谈起来。
听到“松岛”,澄子顿时感到厌恶,这个地名同她和涩泽直接相关,意味着这一秘密已被人发觉。
那还是半年前,涩泽为公司购买驻札幌办事处用的地皮,去北海道公出。那次,涩泽只有一天闲暇时间。澄子到仙台同他会合,两人一起去了松岛。对涩泽来说,这是很久没有享受过的无忧无虑的一天,在那里,根本不必担心碰上公司的科员或其他熟人。
“那天,我们不是照了一张像吗?”澄子提醒说。
“啊!”
涩泽看了看食器橱上面。平时,那张照片总摆在那里,今天,那个熟悉的镜框却不见了。这意味着什么?涩泽顿时不安起来。
“他说,那张照片在松岛作了样品。”
“在松岛?”
“是,被海边上照海滩风光的那个人用作样品了。”
“什么?你怎么没有制止……”
涩泽懊恼地说。
那次,在松岛海边,他俩被照相的人缠住了。涩泽说不照,澄子却想照,她说:“咱俩连张照片也没有,让他寄到我家去好了。”
将近50岁的年纪,同一个相差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站在照相机前实在蹊跷。然而拒绝澄子吧,又不忍心。如果不是这个地方,能同澄子合拍一张照片吗?涩泽想到这里,便妥协了。
照片,不久就寄到了澄子家,摆在了食器橱上。照得相当好,背景光线都很适宜,涩泽也很喜欢。
同样,照相的人也很满意这幅作品,为了招揽顾客,便放进样品里了。
荒木对澄子说:“我是随便看看样品。无意中被吸引住了。啊,多么漂亮的女士啊!她是谁呢?同她站在一起的这位我仿佛见过,很像我中学时同班的涩泽君。呀!说真的,他确实还是那样,只是年龄不同了。不错,就是他呀。于是,我央求照相的人告诉我地址,开始他只字不露,后来我诚恳地说,想念中学时的朋友心切呀。说起来也怪难为情的,我还给了他一笔可观的小费,磨了半个多小时,好容易才告诉了这个地址。嗨,我就厚着脸皮找上门来了。”
接着荒木就问,一起合照的这位叫涩泽明治吧。并请澄子告诉他涩泽的住址和办公地点。
“开始,我想一口否认,可是,荒木先生站在门口瞧着屋里,碗柜上的照片已经被他看见了。”
“是这样。荒木这家伙究竟为什么找我?是生活困难吗?”
“不,他戴的手表也很高级。他说是商业上的关系,想尽可能多交些朋友,而且最好是过去的老朋友……”
澄子低着头回答,声音很低,很难听清。有时她又回答不出涩泽的询问。
“这么说,你全都告诉他啦。”
“嗯,实在是不得已……我若说不知道,那我成了个什么女人,人家会说我同不相识的男人去旅行……”
涩泽默默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他体谅澄子被荒木盘问时的窘境。
“也可以根本不告诉他。撵他走,他也可能走掉,可是,那就会激怒他,我担心后果更糟……”
“后果更糟?”
“是的。如果把他撵出去,荒木先生会记仇。他只要决心调查,就会把事情弄清楚。电话簿上也有您家的地址吧。他不去公司,到您家去找,不是更糟吗……”
“嗯,也是。”
涩泽以惊奇的眼光望着澄子,佩服她想得这么细。他同澄子交往以来,一直谨慎小心,尽量使这种关系不外露。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同澄子在市内并肩走路的,总担心在什么地方遇上熟人。
他也想到了,澄子当然希望两人大大方方地并肩走路,自己这样躲躲闪闪会伤澄子的心。哪知澄子实际上也同自己一样,总在担心两人的关系被人发现或被涩泽家里知道。她日常如不注意,现在也不会想到别人去查电话簿。
“原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最后,澄子还反复地道歉。
“嗨,算啦。首先,不值得这么担心。荒木也决不是坏人……”
涩泽也的确未把这件事想得特别严重。刚才在公司时像铅块一样的感觉好像消失了。不,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不像那时那么沉重。
“嗯,给您烧洗澡水吗?”澄子突然问道,想借此从这窒息的气氛中逃脱出来。
如果他说烧吧,她就收拾餐具,然后去铺床。
“不,今天不。”
“怎么?生气了?”澄子闪动着暗淡的眼睛反问道。
<er h3">三
两天后,荒木来了电话。
“我姓荒木,荒木重三哪。您大概早就忘了,中学时……”
“哪儿的话,怎么会忘了呢,中学时一流的雄辩家,哪能……”说到这里,涩泽有些厌恶自己。
他发现自己在恭维荒木,干嘛这么低三下四,特别是没必要讨荒木的欢喜。
“唉,实在是惭愧呀。怎么样,忙吗?”
“还可以,还可以。有什么事吗?”
涩泽本想不问荒木有什么事,应付过去算了。荒木名片上印的“荒木新兴公司”,不像是有什么规模,也不像是从事着什么事业。涩泽断定它不是依照公司法建立的。按法律规定,正当的公司总是冠以“股份公司”或“有限公司”,即使是个人开办的公司,这样也有利于开展业务。
荒木的“公司”只是含混地起了个“荒木新兴公司”的名字,实际上它可能并不存在,而是个孤家寡人的假公司。所以,这种人的事情绝不可过问。无论在经验上,还是在知识上,涩泽都懂得这一点。
“怎么样,有时间吗?我想登门拜访,略表敬意啊……”
“哎呀,不巧,正好有件要紧的事,实在脱不开身哪……”
涩泽并不认为能最后推开。他这样回答,只是为了赢得一点时间。
“事情需要那么多的时间吗?那么,我去找田名纲老兄聊聊吧。”
“田名纲是谁?”
“哎呀,你们的庶务科长田名纲新吉呀!”
“哎?你认识田名纲?”
“是啊,大学时的朋友,常在一起玩,他好玩儿,功课也很好。后来我们也时常见面,怎么,你老兄和田名纲在一个公司,到现在还不认识?交往实在是太差啦。”
“是啊……”
涩泽咽了口唾沫,心里急剧地盘算着。凭直感他意识到这下子糟了。
他想,荒木决定去见田名纲,他俩是大学时的朋友,常在一起玩,相互随便开玩笑,毫无顾忌,甚至可以推心置腹地谈秘密。可以想象,荒木见到田名纲后当然要讲涩泽的坏话。
“这家伙是我中学时的同班同学,没想到他和你在一个公司。”
“事隔这么久,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儿?”
“嗯,说起来,这里还有段趣闻……”
他俩的谈话必然是这样的。不难想象他们也一定会提到平川澄子。“哎?平川?”田名纲必然对这个名字发生兴趣。他无意地随便听听还没有什么,如果他生疑心,要弄个水落石出,那又会怎样呢?平川澄子是平川保撇下的寡妇,一问就会清楚。这样,田名纲就要继续打坏主意。
田名纲在公司里属于旁流派系,他为了削弱涩泽所属的主流派系,就产生了要培育他的势力这一坏主意,不久,还将想方设法使这一坏主意发芽。能否发芽尚且不知,然而一旦发芽,再想掐掉它就不可能了,起码说只靠涩泽一个人的力量是办不到的。经理科长这把交椅是涩泽的命根子,不容受到丝毫的损害。
“喂,喂!”
涩泽想到这里,立即改变了腔调。此时,他已顾不得去想这样危险的交往,会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啊?怎么?”
“咱们见一见吧,刚才我算错了一天日期。现在你在哪儿?”
“从贵公司出来,向北走200来米,有个玛丽娜咖啡馆。我在咖啡馆前的公用电话亭里。”
“那么……”涩泽看着手表说。
“10分钟后,我到玛丽娜去。”
涩泽是科长,时常外出,离开办公室一小时,丝毫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他收拾起桌上的账簿、文件,锁了抽屉,准备出去。
“科长,出去吗?”
首席股长山内注视着涩泽问道。只是出于纯粹的礼貌或者是例行公事,丝毫没有怀疑的意思。
“对,出去,马上就回来……请尽量照看一下。”
一如既往,涩泽也打着官腔。
临离开办公室,他又环视了一下,见科员们在安静地办公,没有人注意他这次突然外出。他便板起面孔,不失一位有魄力的科长的尊严,走出了办公室。
涩泽在模模糊糊地想象着荒木重三。这个挂着公司经理头衔的骗子,一定和其他黑市金融交易者、不动产交易中间人一样久经事故,骗过不少人,一身不正经的派头。但是,荒木给他的印象却与这一想象大不相同。
最引涩泽注目的是他那洁白的衬衣。
也许因涩泽在公司干的时间久了,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总以衬衣衡量人。特别是对下级,看他衬衣领子脏了没有?袖口黑了没有?衬衣并不脏,但是领子未浆未熨,他也十分反感。无疑这是在家里洗的,是个不肯花钱洗衣服的吝啬鬼。涩泽的信条是,宁可少吸纸烟,也要把衬衣送到浆洗房去。
荒木给涩泽的第一个印象是极为良好的。这时,荒木坐在咖啡馆最里边的座位上,他忙向涩泽伸出手来,穿的是雪白的西装衬衣,而不是那种简便的运动式衬衫。洁白的袖头左右匀称,露在西装袖口外边。可以说这第一个印象使涩泽的戒备心理消除了一半。
由此可见荒木对涩泽也是费了相当的心机。
他反复强调这次见面别无他意,只望聆听些有益的指教。
“若说大和水产,那是一流中的一流。若说经理科长,那在科长中是头把交椅,涩泽君真是地位显赫……”
这番话投其所好,委婉动听,说得涩泽更为自负,心里甜滋滋的。
涩泽听着荒木的奉承,随声附和地与他周旋,心里却一直在考虑着一件事。
这就是关于澄子,要采取什么办法堵住荒木的嘴。唐突地提出请你给我保密则过于蠢笨,这样就在荒木面前拜了下风。
最好是荒木先提到澄子,那么可以回答“关于她,请你不要对别人说”。可是不知何故,荒木根本不往澄子身上谈。
这也许是正常的,因为二人的关系是处于相互试探阶段,只能兜圈子,不能单刀直入。如果荒木出于这种考虑,那倒好,不过荒木也没有说保证不告诉田名纲。涩泽一面在牵肠挂肚,一面言不由衷地答着话。
“那么,自己经营事业是很不容易的吧,如果我能办到的,可以帮点什么忙……”
荒木并不多谈自己的生意。
“啊,我是什么生意都做。只要不涉及法律,大体上还干得来。”
就这样巧妙地避开了涩泽的问话。
对这样说出“如果我能办到的”,与其说是出于礼貌,不如说是为了收买,换取他保守秘密。涩泽觉得像开一封介绍信之类的事,是担不着多大风险的,施以小小的恩惠,可以换来荒木保守澄子这一秘密。
荒木像是十分意外,在涩泽面前用力地挥手,回答说:“不用,不是我说大话,这次完全没有求助的意思,你我是中学时代的老朋友,只是想继续交往。”
荒木没有上圈套。澄子说过的“商业上的关系,想尽量多交些朋友,而且最好是过去的老朋友”这类的意思,今天在涩泽面前也丝毫没有流露……最后,涩泽终于形成了一种印象,觉得荒木也许真是为了温旧而来,起码可以说他毫无所求。
“以后到我们那边时,请顺便到家,听些名门企业人士的指教,总是非常有益的……嗯,现在我所求助的就是这些。”
荒木暗示出来的来访目的似乎只是这些。
“请不要客气。有时,因事务缠身,也许会失礼。说起来,我们混差事的人,总是身不由己呀!”
“是啊,没有关系。那时再说那时的,还可以看看田名纲君嘛……”
荒木又提出了田名纲。谈话当中他若是一直不再提到田名纲,那倒有些奇怪。
“啊,是啊,听说你们过去很熟,那么今天还去看看吗?”
“嗯?为什么?”
荒木感到涩泽的语调有些异样,他吃惊地盯着涩泽的眼睛。
“不,不为什么……”
涩泽避开荒木的视线,一种屈辱之感立刻涌上心头。
“啊,”荒木磊落地说,“去看看田名纲,我也不会多嘴。市井传说,尤其是个人私事,我从来不感兴趣……”
“谢谢……”
涩泽自己都感到回答得过于愚蠢。
不过,经荒木今天这一番话,三天来的沉重感觉,的确不知消散到什么地方去了。
涩泽能坐上经理科长这把交椅,可说是因为澄子的丈夫突然死去。不,即使平川保不死,涩泽也总有一天会取得这个职位的。平川的突然死去,只是加快了涩泽的上任。
平川保并不是前任经理科长,他只不过是一名科员。
平川进公司,不久就分配到经理科来。三年前,他才29岁就死了。说是急性肾炎,尿毒症致死,死得很突然,同事们都未来得及去探病。
平川死后一个月,公司公布了临时人事变动,涩泽原来是计划科长,这次被任命为经理科长,就是他本人也万万没有想到。他八个月前刚刚就任计划科长,不知为什么这次让他坐上了科长中的头把交椅。前任经理科长挂了个“科长待遇”的名,去任“审议室委员”这个闲职了,实际上是降职处分。这次突然的人事变动似乎主要是由于前任经理科长的降职。起初人们还迷惑不解,有人猜测是公司首脑间势力对比发生了变化,后来才知道了真正原因。
平川死后,他那工作的接任者在账簿上发现了疑点,就是极为明显的假支出。
平川负责公司的招待费支出,支给营业科科员们使用。在账簿上的支出项内,有的没有付款通知单,有的同一金额下了两笔账。关于这几笔假账。在营业科科员们中间进行了调查,他们回答说完全不记得申请过这几笔款(是否是营业科科员们串通一气,这已无法查明,因为平川已死)。
这几笔假账金额,共达283万日元。
经过调查得出了结论,认为可能是平川保贪污,即使不是他一个人干的,他也肯定参与了。假账记得很笨拙。按平川的才干来分析,这是有些反常,他完全可以做些适当的处理,以防被查出。但他突然病死了,可能是没有来得及修改账簿。
前任经理科长降职的原因,是对属下人员检查不周。上司指责他轻视经理指出过的凭收据和票据付款的原则。连账面数字与现金不符都未发现,说明他的工作是何等的不负责任。
涩泽一上任就重新研究了工作制度,调整了科员间的工作关系,制定了新办法。这些办法并非他的创举,许多公司都已采取过。奇怪的是前任科长过去没有这样做,人们怀疑他也可能有贪污行为。
这些事务上的处理暂告一段落时,平川家的寡妇来访了。
涩泽在公司客厅接待她。平川澄子穿着件黑色连衣裙,也许算作是丧服。雪白的肤色和这件衣服很相称。不,应该说显得刺眼。这种黑颜色使人强烈地感到她已失去生活欲望,似乎极欲结束生命。涩泽感到“寡妇”这个词的概念,此刻就形象地出现在眼前。
“我丈夫真得贪污了吗?”
澄子稍低着头,眼睛紧紧地盯着涩泽。
“啊,很遗憾,从调查的情况看,只能得出这一结论。”
“可是,这么多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这么说,夫人对平川君的行为没有什么怀疑吗?”
“没有。”澄子肯定地说。
“就是现在回忆起来,也没有可疑的地方。用在服装上了吗?没有。用在女人身上了吗?也没有。”
“嗯,比如说星期天他一个人出去,回来时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没有,比如身上挂着尘土等。”
涩泽想到了赛马,企业人员往往对赌博或女人着迷。
“不,星期天他几乎都在家。”
“那么,比如手帕上沾了口红,或者袜子反穿着……这类日常琐碎的事,没有什么吗?做妻室的人一般都懂得的。”
“万一……”澄子偷偷地一笑。
“你说万一?”
“万一我丈夫同别的女人有来往,我想他也不会在这类小事上露马脚。”
“是啊,听说他很有头脑……”
涩泽苦笑着回答。本来他提出的“袜子反穿着”之类的问题,自己并没有亲自体验,只不过是从小说上或朋友的闲谈中得来的知识。经澄子驳回后,他也觉得的确只有非常马虎的人才能犯这类错误。
“所以,我认为决不是我丈夫贪污。”
“那么,夫人的看法呢?”
“嗯……我想是有人嫁祸……”
“这……做妻室的人当然要往这方面想。我们调查的结果,无论怎么说……”
涩泽对面前这个皮肤白得像病人似的女人,也怀着深深的同情,但是,他还是这样断言。
“那么,科长先生,这几百万元到底哪里去了?”
“不……你虽然这么说,我也……”
涩泽没能坚持下去,他不由得避开了澄子紧紧逼过来的目光。
这是涩泽和澄子的第一次相会。
第二次是他去了澄子的公寓。
是否要求平川的遗孀澄子退还平川所挥霍掉的二百几十万元,尚未作最后决定,估计可能不予追究。
他想澄子一定在担心这件事,便去告诉她一声。
“谢谢,太麻烦您啦……我正提心吊胆,怕要我退还。”
现在澄子在一家裁缝店里工作,这是她学生时代的朋友开设的。今天澄子显得十分柔弱,也许是因为身体不好,同上次会面时她那激烈的举止言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事情说完后,涩泽要回去了,澄子站了起来,她低着头,弯着腰,一直不抬起身子来。
“怎么?”涩泽注视着澄子的脸。
“科长,嗯……”
她紧张地呼吸着,勉强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半张着的红红的嘴唇就在涩泽的眼前,他顿时明白了。
“嗯!”澄子只发出了这轻轻的一声,而没做强烈的抗拒。
于是,从第三次开始,二人相会就不必去找其它理由了。
<er h3">六
荒木自从上次回去后,平均每月两次到涩泽的公司来玩儿,虽不能说他确有这份闲情逸致,然而事实上多是闲扯一阵就回去。
有一次涩泽请他去了酒吧间,下一次他便回请,荒木是要这样平等地交往下去。
这样,过了三个月。
在这期间,涩泽的生活依然如故,每周同澄子相会一两次,他俩的秘密仍然平安无事。独生长女千春虽说有人提亲,但她本人在两三年内不想结婚,这事暂且也用不着涩泽分心。
8月中旬的一天,荒木又来找涩泽,这次荒木同半月前大不相同,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启齿。
咖啡馆里开着风扇,室内凉爽,涩泽连外衣都穿得住。可是身穿开领衬衣的荒木却不停地用手帕擦着脖颈。他下意识地在擦汗,苦苦地琢磨着怎样开口。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涩泽问道。
“嗯,是想请您帮忙,不过,实在难开口……”
“什么事?只要我办得到……”
话一出口,涩泽就后悔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么,蒙您厚意。”
荒木把一块果汁冰块放进嘴里嚼碎了。
“事情是我现在被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咬住了,这人您可能知道,就是立野原信次……”
“啊,听说过这个名字。”
立野原是市内有名的金隔家,周刊杂志等几本刊物曾几次介绍过他。他在周刊上也发表过警世名言:“谨慎信人,一旦信之,信任到底。”
“您知道他,话就好说了。我只见过他两次,无论如何我必须取得他的信任。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一种我同一流公司有交易的印象。假如我同贵公司大和水产有交往,他就会完全信任我。没办法,只得厚着脸皮借贵公司的期票用一用……”
“期票?那不行,不管你怎样使用。”
涩泽拒绝了,顿时怀疑起提出这种要求的荒木的人品。
“不,这张期票只给他看一看,拿出来略微一晃,证明我同贵公司有交易。就是说,我在同他谈判时,装作计算日期,拿出期票看一看。经理科长是有权力开期票的。”
“有是有……可是这个,是一种诈骗。”
“哪里的话。所谓诈骗是用不正当手段诈取财物。我并不能捞到什么具体的财物。其次,我请您开期票,并不是出于兑现目的。如果您不放心还可以写上几句嘛。”
“写什么?”
“写上某月某日给荒木重三的期票只是一种凭证,并无支付意愿,荒木重三也同意。这样写如何?”
“嗯,让我考虑一下,不过这也涉及到公司的会计手续,还是……”
“请您仔细想想,您会明白我的意思。这毫无不妥之处。啊,如果您还不放心,就把我这张期票放在您这儿,不叫什么抵押。这张期票虽不能同贵公司比,但这家公司也是个知名的乐器公司。”
荒木从他那黑色的文件包里拿出了一张期票。
金额500万日元,支付日期在一周以后,背签人共有四个。
“那么,把这张期票给立野原看不是一样吗?”
“不行,这张期票没有力量,到我手之前,已经在几个人手里周转过,就是说这张期票说明不了我同大公司有直接交易……如果大和水产公司给我开张期票,即使金额比这张低一半,假如是200万元吧,那信用力量也大不一样了。”
“这件事啊……”
涩泽还想拒绝,他觉得没有为荒木干这种事情的情分。
“话有些不大好听。据说贵公司经理科有个科员自杀了。”
荒木想了一下,突然转了话题。
“自杀?没有,没有人自杀。”
“真的吗?我是从一个人那里听来的。这个科员盗用公款,事情败露自杀,公司却说是病死的……大公司出了这种事有伤名誉嘛。人们都当做重要新闻在传播,您若不知道,我告诉您,他姓平川。”
“我不听,反正没有人自杀。”
涩泽虽然矢口否认,心里却顿生疑团,澄子的亡夫平川保真的是自杀吗?他不由得随着荒木的话题想下去。
“是吗……啊,不是平川啊!对不起,我说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是平川呢,他是您‘那一位’过去的丈夫嘛……”
荒木说着,故意地发出尖厉的笑声,还使劲地挠着脑袋。他这种举止涩泽是从未见到过的。
站在柜台旁的女招待们都向这边张望。
涩泽觉查到自己已经败了,看来荒木掌握了一切情况。
“嗯,刚才的事……”
涩泽一看手表,离下班时间还有40分钟,快下班的时候,科员们都心不在焉,即或自己开起期票来手打颤,人们也不会注意……其实,这是涩泽的多虑,开期票本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下级怎会怀疑。
“期票的事儿吗?”
“就按刚才你说的办,金额200万元,把你500万元的那张纸,放在我这里做抵押。再请你写上几句,虽然我相信你,还是……”
“真的?”荒木突然庄重地给涩泽行了个大礼。
<er h3">七
涩泽开始考虑同澄子分手。
从相识的最初开始,涩泽就有种渺茫的预感,总有一天不得不同她分手,然而具体地考虑分手还是从借给荒木期票那天开始。
那一天,涩泽知道了荒木的人品。原来荒木以往那种漫不经心的交往是在准备条件,以便最后能有效地利用涩泽。他弄清了平川澄子是平川保撇下的寡妇,用这一有力的武器向涩泽进攻。涩泽虽然几次竭力抵抗,但终于一败涂地。就此会一蹶不振,不可能再反攻,将永远被荒木控制在手里。惟一的办法就是销毁敌人用以进攻的武器,此外别无他法。
敌人进攻的武器就是平川澄子和涩泽目前的关系。平川贪污后病死,赃款下落不明。同他的寡妇私通,一经败露,自然会成为怀疑对象。涩泽的这一恐惧心理正好被荒木利用了。
和澄子分手,就销毁了荒木进攻的武器,至少也能削弱他的锋芒,想到这里,涩泽已决定与澄子断绝来往。
分手没有什么障碍,澄子的经济并不窘迫,所以涩泽从未给过她钱,因此用不着担心分手的第二天澄子的生活会发生困难。据说她去工作的那家西装裁缝店生意兴隆,给澄子的工资足够她一个女人的生活费用。
向澄子提出分手,她大概不会要求赡养费、赔偿费。
经济方面是没有问题了。但是,怎样向澄子提出呢?她能痛快地答应吗?这两个问题使涩泽苦恼。
不用说他自己也是恋恋不舍,马上分手他是受不了的,但是保全自己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当天晚上涩泽回到家里,一边看着电视里转播的的拳击节目一边在想着,最后决定再经十天左右的冷静考虑,想法如无变化,就彻底断绝来往。
忽然,一个疑问掠过脑际。澄子和荒木之间有没有联系?是否是他们二人合谋?转而又往深里想了一下,感到这种怀疑未免太荒唐了。
对付荒木,他已经被弄得精疲力尽了。
第二天清晨,早早地来了电话,涩泽被叫醒了。
“一位姓荒木的人。电话里的声音慌慌张张的。”
妻子不安地站在电话机旁。
“我是涩泽。”
“啊,我是荒木呀。出事啦,上班前务必见见您。”
“出事啦?”
涩泽机械地重复了一句,见妻子站在身旁,便把话咽了下去。
“嗯,事情是……”
“见面后再说吧,9点左右,还是那家咖啡馆。”
“好,麻烦您啦。”
荒木说了这么几句话就把电话撂下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妻子听了涩泽那只言片语便担心地问。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今天早些出去。”
涩泽未吃早饭就离了家,他准备去咖啡馆吃烤面包。
坐在电车里,去公司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出了什么事?”他作着种种推测。
同荒木通电话时,他总要想到澄子。这是为什么呢?被叫醒前梦见澄子了吗?澄子和荒木当然没有任何关系。即或澄子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是由荒木来通知呀。然而,整个一早上,总感到好像是澄子出了事。
荒木在玛丽娜咖啡馆等着他。
“嗨,实在对不起,这回又……”
一看见涩泽,他立即站起来寒暄。荒木今天穿着件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衫,同往日判若两人。
“怎么了?电话里那么慌张……”
“是啊,做了件十分对不起您的事。怎么向您赔罪呢?您骂我好啦,让我去当和尚,我马上就出家……”
荒木用咖啡馆的毛巾,不停地擦脖颈。
“怎么了?你光谢罪我也不明白呀,像招了邪魔似的……说吧,什么事,我是不会惊慌失措的。”
“昨天晚上,我从您那出来,就去找了立野原。我和另一个人一起作联系,从立野原那里借过二百多万元钱。这件事昨天我未对您说。”
听了荒木的这句话,涩泽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不知荒木还要说出些什么,只要澄子未出事,涩泽就放心了。他平静地问道:“是你借的钱吗?”
“是给朋友借的,我只是担保……”
“啊,还有什么?”
“还有,您给我的那张期票,当时我一晃,立野原说要看看,我糊里糊涂地递给他,他就说做抵押了。”
“什么?你把期票给了立野原?”
涩泽顿感事情严重。
“实在对不起。他拿过去了,我也不能说那张期票是假的,就说是假的,他也不会相信……实在没办法,只得让他拿去了。立野原这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到期他会毫不客气地转账……”
荒木用他那大手掌不停地抚摩着脸颊。
“那张期票的支付日期是两个星期以后吧。”
涩泽慢吞吞地问。
“是的。要知有这桩事,开到两个月后就好了,反正是凭证期票……”
“两个星期以后,对我来说也没什么问题。昨天你押给我的500万元期票归我就行了。用其中的200万元从立野原那里买回我那张期票。你去和立野原联系,那张期票请他不要再转。”
开出的是凭证期票,荒木也写了字据。可是这个字据只对荒木有效,如果期票转到第三者手里,那就限制不了第三者兑现。一到日期,立野原把它转入银行,大和水产就必须支付200万元。涩泽担心,这样自己私开期票的行为就会败露,即使没有造成实质上的损失,仅就私开期票一事,就会被撵下经理科长的宝座。所以在立野原到银行转账之前,必须筹措现金,买回那张期票。
“这件事啊……”荒木挠着脑袋说。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
“昨天我给您的是一张无效的期票。”
“无效?是在指定的银行里没有户头吗?”
“不,不是银行付款问题,那张期票根本就无效。”
“岂有此理。我已经检查过了。”
涩泽记得,他按一般惯例检查了那张期票,所谓按一般惯例,就是检查了主要的地方,他当时未做非常的检查,是因为不愿歧视对方。
“不,您没有注意到背签的连续性问题。”
“我仔细看过的。”
荒木的那张期票,就在涩泽的皮包里,他怕放在公司金库里万一出事多有不便,就随身携带着。这时涩泽自信不是外行,背签连续性有毛病不会看不出来,便伸手取出期票说:“期票就在这。很清楚,背签有连续性。”
“嗯?您再往背签人名字那里看……”
荒木发出了奸谲的笑声。
“你说什么?”
“第一背签人的签字日期呀,是6月22日,可是期票开出的日期却是6月23日!”
“什么?”
涩泽大吃一惊,他慌忙去看期票。确如荒木所说,开出期票的日期在第一背签人签字日期之后。本来这种现象是不会有的。
“可是,这张期票也还是有效的。”
“不,最高法院有这种条例,我可以说给您听吗?第一背签之日期记载若无效,等于全部无记载,背签若无年月日之记载,该背签视为无效。还有一条呢,背签日期被认定为有效记载,然该背签若先于开出期票日期,则系开出期票前之背签,亦作无效。还有呢,不符格式之背签,视为空白,故其后之背签亦属缺乏连续性。您拿它到银行去转账,当然要遭到拒绝的……”
“是这样,那么这就是你对我不负责任,也就是诈骗。”
“是吗?”
荒木依然不动声色。
“您说是诈骗,那么被害者也不是您,您盖了公司和常务董事的图章,受到损害的是公司。如果用公司名义控告我,您可以出一口气。但是公司也绝不会放过您,虽说您有开期票的权力,可是公司并没有让您开具这种骗人的期票。事情公开的话,您会被撤职,追究下去,您也许成了诈骗犯的同谋。”
荒木完全改变了态度,他抓住涩泽这个工薪收入者要保住科长交椅的弱点,步步紧逼。
确实如荒木所说,控告荒木行诈是轻而易举的,但是涩泽也有私开期票的过失,如果控告,就会暴露自己这一过失,导致撤职查办,因此控告就绝非是上策。像现在这样继续工作下去,今后还能晋升,把荒木送进监狱,同时也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落个撤职查办的名声,不用说今后找职业困难,就是女儿的婚事也要受到影响……“您生气也是有道理的。”
荒木几乎用与己无关的语调继续说。
“事已至此,只有在到期之前,筹措200万元,买回期票,这才是明智的。恕我直说,仅您的退职金就超过200万元了。如果声张出去,弄个撤职,退职金也没有了。所以……”
“我没有必要接受你的指示。”
涩泽站了起来,他的腿脚已经不听使唤。
“危险,请当心。现在倒下去了,您的家属可就无依无靠啦。”
荒木在涩泽身后乘胜追击似地又加上了这么一句。
九涩泽到了澄子的门前,伸手去敲门,这时他才开始意识到这是澄子的家。
从玛丽娜咖啡馆出来,他下意识地喊住了眼前的一辆出租汽车。
“到中目里。”
他并未决定要到澄子家去,不知为什么脱口对司机说出了澄子公寓的地点。
澄子应声开了房门。其实他可以不敲门自己进去的。
“哎呀……”
她穿着无袖罩衫和短裤衩。
“怎么了?这么晚,脸色也……”
“不知道。我算完了。先给我点水。”
鞋也懒得脱。他一爬进房间便躺下了。
澄子对着他开了电扇。凉风吹来,涩泽感到的不是凉爽,而是烦恼。
“到底怎么了?简直像个磨人的孩子,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样。”
“啊,我自己也是头一次这样地自甘暴弃。”
涩泽并不是在这里撒娇,他感到在这间房子里有权如此放肆。
“真讨厌。”
澄子站在那里俯视着涩泽。她双眉紧锁,从心底涌上来的厌恶感似乎都集中在眉间。
“讨厌?你说什么?”
一股无名的怒火烧遍全身,涩泽蓦地挺起上身,两手抓住了澄子的脚,用力地拖。
“你干什么?”
澄子叉开腿想站起来。她拼命挣扎,想从涩泽手中挣脱。
她慌乱中后脚跟重重地蹬在涩泽的额头上。
“哎呀!你!”
澄子也许是出于对涩泽的厌恶,蹬得他叫了起来。涩泽真得动怒了,他忽然扑向涩子。
他用力揪住澄子的罩衫,纽扣脱落了,粉红色的乳罩露了出来,澄子本能地慌忙捂住前胸,其实这在涩泽面前早已是不必要的。
涩泽疯了一样,推倒澄子,骑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就势一只手卡住了澄子的脖子。
“啊,掐死我啦,你疯啦?”澄子的眼睛里闪射出恐怖的光芒。
“200万元!没有200万元我就……”
在涩泽的意识中出现了一种幻觉,好像筹集200万元和掐住澄子的脖子是一回事。他感到那白皙的脖子就在自己的手里,只要稍稍用点劲儿,自己的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啊,等等……我拿,我拿出来……你松开来。”
澄子嘶哑地说,几乎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拿出来?”
涩泽的手松弛下来,一种万一的希望出现了。
“真的,真得拿出来……放开我……”
“拿出来?真得拿出来?”
涩泽反问着,放开了手。附体的邪魔退隐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干了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涩泽望着自己的手,是它不受意志的支配,自由行动的吗?他不敢正眼看一看澄子。
“你,还是知道了。”
澄子坐起来,出了一口长气,合上罩衫的前襟说。她侧身坐着,像要避开涩泽的眼睛。
“知道了?”
“丈夫贪污的钱,是我收起来的。”澄子自嘲地说。
“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次,你抱住吻我的时候,我想这人是要做交易……所以就没说出来。”
“二百几十万元是你……”
涩泽完全弄糊涂了,好像掉进了另一个世界。然而,在他那混乱的头脑中,还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澄子的话如果是真的,那么自己就得救了……“那是表面上的。我丈夫巧妙地弄到的钱,绝不止那么个数儿,退给公司200万元,我也无所谓。你最初来我这里,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说了。可是你,怀着什么鬼胎,没等我说出来,就吻了我。算啦,你现在玩够了我,又来要200万元。也好,我无所谓,给你200万元,其余的算你付给我的赔偿费……”
澄子嘴里能说出这种粗野的话吗?往日她对涩泽总是百依百顺,今天那种淑女温情在她身上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澄子站起来,走过去拉开了日本式衣柜的抽屉,找出一件东西,抛在涩泽面前。
是一本存折,上面写的户头是涩泽所未见过的。
“一共830万元,如果200万元可以的话,我马上给你取出来。条件是你把我房门的钥匙还给我。”
澄子向颓坐在那里的涩泽伸出了手。
此后,涩泽明治依然坐在那把向阳的交椅上,仍被人们誉为有能力的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