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逊把车停在卡罗琳街的尽头,紧挨着德鲁里剧院的后面。她从仪表板杂物箱中取出一只手电筒,朝奥德维奇街走去。她知道右手边有两个酒吧,亨利菲尔丁酒吧和佩皮斯酒吧,但这两个酒吧都和旁边的建筑物相连着。视线内没有看见围栏,她冷静地思索着,觉得这是一场徒劳的搜索。苏珊给的方位难以想象的模糊——卡罗琳街的一个酒吧,与旁边的建筑间有间隙,被围栏分隔开——在这个每平方码价格达到数万英镑的地方,哪里会存在这样一块间隙,杰克逊表示高度怀疑。
凌晨1点时,考文特花园的这部分地区空寂无人,虽然时不时有通过奥德维奇街,从斯特兰德街开往弗利特街的车流。剧院、酒吧和一些餐馆早就打烊了,街上只有杰克逊一个人。她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对着街灯映照下的每一个阴影,挥动着手电筒,但是所有的房子都和旁边的房子紧紧相连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穿过马路,往回走,重复着这种搜寻。什么也没有。
除了那两个酒吧,也没有什么地方杰克逊可以将其归类为一间酒吧的。一家餐馆因为窗户被谨慎地拉上了网状窗帘而模糊不清,但看其名称——祝你好胃口——几乎很难说这是一个喝酒水的地方。她靠在车上,注视着马路对面一间正在装修的空房子。它和右边的建筑物之间没有间隙,但是它在卡罗琳街与罗素街的拐角处,粉饰过的窗户上面风化的店面招牌上,有些勉强可辨的字母,看起来像“乔瓦尼的酒吧和烧烤店”。
虽然并没有把握,杰克逊还是带着希望走进了罗素街,沿着这间房子的侧面走过去,手电筒的光芒反射到更多粉刷过的窗格上。终于找到了这个所谓的间隙,它其实只有一码宽,除了给楼上相邻的几扇窗户一点微弱的采光外,这个间隙看起来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高7英尺宽6英寸的金属栏杆,中间没有可供立足之地的横梁,仅仅是为了防止有人爬进一个20码长的狭窄小巷,而小巷的尽头是一堵砖墙。没有通往小巷的门,也没有使用过的迹象,除了作为存放烟头的容器——成堆的烟屁股脏兮兮地堆在人口处。
杰克逊向左边移动,举起手电筒,呈对角朝小巷照过去,灯光不够明亮,只能在尽头的砖墙上产生一点点的光,但是她能够不偏不倚地照向右边,然后又照向小巷的侧墙。不管是什么原因,伦敦心脏的这片浪费掉的空间突然有一个90度的拐弯,无需天才就能想到,它直接通向乔瓦尼废弃的厨房。
也无需天才就能想到,为什么这个栏杆是必要的。在过去的三个世纪里,当考文特花园还是一个花卉和蔬菜市场时,劳动力便宜,花园从来没有沉睡过。新鲜农产品在黑暗中被运到这里来,第二天由各个摊主卖出,地下拆车厂和妓院24小时营业,戏迷和歌剧爱好者蜂拥而至,赶午场和夜晚的演出。擅自闯人的人可能迎接各种挑战和阻拦,沿着任何小巷或通道钻进去。
现在,市场已经消失,这个地区转变成了一个日间的旅游景点,只有傻瓜才会留下深深凹陷进去的后门,使它变成夜间窃贼的美餐,而且如果这种事发生了,连保险费都得不到。杰克逊又沮丧地叹了口气。她研究着这个酒吧,寻思着,阿克兰如果没有帮助,怎么可能翻过栏杆。假设他就在那里吧。她提高了嗓门,“查尔斯!你在那里吗?我是杰克逊。苏珊让我过来的。我可以和你谈谈吗?好吗?”没有反应,“不管是谁,那里有人吗?”
她开始喊起来:“我不是警察。我只是想找到一个朋友。”她把手电照向直角处,寻找移动的东西,她想她看到了什么白色的东西闪过。一张脸?
“我希望在这里找到一个朋友,”她大声喊道,“你们能帮我吗?他是一个小伙子,戴着一只眼罩。”
“你是谁?”一个因烟酒而沙哑的声音问道。
“我叫杰克逊。他和你在一起吗?”
“也许。”
“你能让他和我说话吗?”
“我问问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同意。”有一段长时间的停顿,“他说他不打算出去。你得进来。”
“太棒了!”她把手电照在栅栏上,直直竖起的栅栏只有两根横梁,一根在顶端,一根在底部,两边都牢牢粘接在砖墙中。“没人帮忙我怎么翻过去?有什么诀窍吗?”
她听到窃笑声。“长得瘦会有帮助,姑娘……但是看你挡住了大部分入口,肯定不是这么回事。栅栏外侧有铆结。如果你能用脚趾抓住这些结,就会更容易……但你最好在顶端的尖刺上放一件外衣。像你这身块头,如果不小心,就会像一吨砖头一样垮下来。”
杰克逊检查着那些确保栅栏嵌入建筑物的一英寸宽的铆钉,低声咒骂着。即使是光着脚,她也很难抓住一个立足点,她当然也不能幻想一脚就跨过顶端那些装饰性的尖矛。尽管如此,她还是弯下身,解开靴子带。“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她叫道,“过来帮我举着手电好吗?这样我能看清我在做什么。”
“只要你栽了大跟头不怪我就行。”
“我不会的。”她伸手把靴子倒挂在中间的两根尖矛上,耸肩脱掉外衣,卷成一个厚厚的垫子,盖在左手边剩余的几根尖矛上。一个人影沿着小巷走过来,她用手电光迅速在这张蓄满胡须的脸上晃了一下,然后把手电伸过栅栏递给他,“谢谢。”
灯光转向她。“上帝,你是一个大个儿姑娘。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这取决于你醉得怎么样。”她再次伸手穿过栅栏指导他把手电的光束对住左边的铆钉,“看看你能不能稳住你的手。”
“我一喝醉了就稳如磐石。”男人呼出一股浓浓的酒气,“只有在清醒时我才会发抖。这样如何?”
“可以。”她把两只手分别放在顶端横梁的两只靴子上,把左脚趾嵌入她能够得着的最高的铆钉上,深吸一口气,身体跃起,锁定双臂,“下一步哪里?”
“这就是为什么瘦点会有帮助了。如果你放松些,你的屁股和尖矛间会有空间。你必须小心挤下来,注意,”另一声窃笑,“我并不是说它不会偶尔刺痛你。”
“你可真是个好帮手。”杰克逊挖苦地说。她把身体的重心转移到右手,腾出左手把外套重新调整到靴子上,做成了一个临时马鞍。“这里。”她从裤兜里取出手机,“接住。”她把手机抛向他,右手再次紧抓住横梁,“如果我被这个讨厌的东西刺穿了,在我流血而亡之前,打电话叫救护车。手电别乱动!”
“你可真专横!”他说,“就像我老婆一样。”但是他干净利落地接住了手机,把电光集中在铆钉上。
“有个像你这样的丈夫,这就不能怪她了。”杰克逊说,用手支撑着身体,把左脚抬到墙上,“她有给孩子们花的钱吗,还是你先买酒喝?”
“在一起的时间还没长到生出孩子来。”
杰克逊的脚趾锁定到另一个铆钉上。“我要集中注意力跨过去,做好移动的准备以防我失去平衡。”随着一声咕噜,她挺直左腿,右腿一甩,就像高低杠上的女体操运动员,以出乎意料的优雅动作,跨骑到了马鞍上,越过矛头转过身,“甚至都没有碰到它。”她满意地说,跳到了地上。
酒鬼赞许地点了点头,“对于一个大个子姑娘而言,真不错,”他说,“你的力气可真不小,这是肯定的……假设你是一个女孩的话。”他举着手电把她从头照到脚,“你不是那种想变成女人的男人吧,是不是?”
“不,”杰克逊毫不见怪地说,“我的屁股是天生的。”
她取下外套和靴子,远离成堆的烟蒂,用手背擦掉袜子上的碎屑,穿上靴子,系鞋带时她屏住呼吸,避免吸入男人身上呛人的味道。苏珊为了解释为什么她认为查尔斯可能会在卡罗琳街,告诉了杰克逊街头小混混们往老人身上撒尿的故事。杰克逊的结论是,这个无业游民不仅仅就是那个被尿的人,而且,从他身上强烈的气味判断,自从那件事后他还没有洗过衣服。要么是那样,要么是他的前列腺有问题。
她站起身来,伸开手掌,“手机呢?”她愉快地问。他把手机给她,但并没有那么热衷于还回手电。她指着小巷说:“你领路,我跟着。”
但是带着护卫妇女的传统思想,他坚持走在她旁边,一只手小心地护住她后背,另一只手为她举着手电照着前面的路,在狭窄的小巷里,这种行为方式让他们俩紧紧地挨在了一起,杰克逊并不能十分确定,他是不是在挑逗她。他比她矮几英寸,但是他的肩膀看起来很强壮,而且,尽管他的胡须有些灰白,她怀疑他实际比看起来更年轻。
“我们有三个人,”他告诉她,“我,一个不省人事的男孩,还有一个你要找的家伙。”
“什么样的‘不省人事’?吸毒了?”
“从来没有见他吸过……但我可不敢担保。他半小时前出现时还好好的,他说感到不舒服,肚子痛,然后很快就昏过去了。”他们拐过墙角,他把灯光照向两个人影,他们坐在黑暗的门口,一个靠在另一个身上。“这里虽不怎么样,”他带着歉意说,好像杰克逊已要求加入他们的行列似的,“但总比斯特兰德街安全。那里你会遇到一些真正的疯子。”
“你叫什么名字?”杰克逊问他。
“乔克。”他把灯光照向靠着墙的几件行李,看到它们还在那里,他满意地把手电还给杰克逊。“中尉,”他用美国口音说出这个军衔,出于什么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本来计划去求救的,结果你出现了,他说你是医生。”
“是的。”
“那么你要看看这小子吗?我猜如果没人采取措施,他会死掉的。”
“当然。他叫什么名字?”
“本。我不知道他姓什么。”
她走上前,把手电照到阿克兰的脸上。
“在我翻栏杆时你本来应该过去帮我一把的,”她温和地责备着,跪到旁边的那个男孩身边,“如果我被矛头刺穿了屁股,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她把手电照到阿克兰的同伴脸上,他面色灰暗,没有意识。
“我觉得如果我爬出去的话,你就不会进来。”
“为什么不?”她用拇指揭开男孩的眼皮,把灯光照向他反应迟钝的瞳孔。
“我不知道你的日程是怎样的。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告诉我你在为警察工作。”
“只是行使医生职能。我不为他们围捕目击证人。”杰克逊俯身向前闻闻已经昏迷的男孩的嘴,“他的呼吸有洗甲油的味道,这样有多久了?”
“自从他来到这里就是这样的。他醒着时味道更浓。”
“你有没有尝试和他说话?喊他的名字?有没有回应?”
“没有,他昏过去后一直是这个样子。”
她把灯光照向男孩的脖子,有几块红肿的地方,突起在他死灰般苍白的皮肤上。“你认识他多久了,乔克?”
“一个月左右。他是个漂亮的小家伙,所以同性恋们老跟在他后面。我把他收归在我的旗下,因为我不能容忍那种胡搞。一个离家出走的男孩并不意味着他就该落到街头性变态的手中。”
“我同意。他有没有喊过口渴?”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他撒尿多不多?”
“随时随地。”
“他多大了?”
“他说18岁……但我估计15岁还差不多。他怎么了?”
“他的症状显示是糖尿病昏迷,由血液中积聚的化学毒物引起。”她拿出手机,向下滚动菜单,选定一个号码,“是的……请特雷弗·莫纳汉接电话……杰克逊医生……紧急情况。谢谢。”她瞟了一眼乔克,“你回到栏杆那里去,看到救护车就喊,还有你,”她对阿克兰说,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跳出去,到我车的后备箱里拿出医用包。是一辆黑色宝马,停在卡罗琳街拐角处,酒吧对面。”她把钥匙放人他手中,“特雷弗?你方便吗?我需要你在急诊室与我会合,我这里有个生病的孩子,深度糖尿病昏迷……初步诊断是一型糖尿病,因为未得到治疗而引起的酮酸中毒性休克。你能帮我组织救护车吗?是的……绝对优先……在考文特花园卡罗琳街与罗素街的拐角处……而且我们需要消防队……没有梯子出不去……”
“他会死吗?”20分钟后,当医护人员把担架抬到救护车上时,乔克问。他刚冲杰克逊喊完“救护车到”后不一会儿,消防队员就在栏杆上架起了梯子,整个过程的神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个人只有病得很厉害,才会有这么多人围着他团团转。”
杰克逊正垫在阿克兰的背上给会诊医生写纸条,“他病得非常厉害,乔克。青少年糖尿病是一种很严重的病,流落街头会使情况更糟。”她签上自己的名字,把纸条塞进从医用包中取出的信封里,“别担心,我正把他送到专家那里去。”她把信封塞到乔克的手中,“让自己变成有用的人……把这个交给救护车司机,拿着你的东西跟我走,到我的车上去。我开车捎你到医院。”她指着阿克兰,“你也一样……带上本的东西。里面可能会有一些个人信息。”
阿克兰摇摇头,退后到最近的墙边,那里是他、本以及乔克的行李堆放的地方。由于小巷过于狭窄,担架抬进来时,这些东西都被挪到了一起。“这与我无关。我不认识这个男孩。”
“我也不认识,”杰克逊说,跪下来拉上医用包的拉链,“但这并没有阻止你把我卷进这件事中来。”
“是你自己选择来这里的。”
“这倒也是。”她站起来,“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你对我没有责任,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她好奇地打量了他片刻,失望地轻轻耸耸肩,“你不是我原以为的那种人。”她说。
“你也一样。”阿克兰喃喃地说。
“我们两个都在浪费时间。”她轻轻点点头,表示告别,朝救护车走去,在那里,她对医护人员以及乔克简短地交代了几句,然后走向自己的汽车。
乔克走过来,“屁股动一动,”他命令道,“你的女朋友想要我们跟着救护车,这样我们可以看到男孩被安全地交给他们。”他拾起地上所有的行李,包括阿克兰的,朝杰克逊走过去。
阿克兰气愤地大步跟在他身后,“是她叫你这样做的吗?”
“什么?”
“拿走我的皮包。”
“只是在帮你的忙,老兄。”
“不感兴趣。我要我的东西。”
“那么先向这位女士表达点感激之情。”乔克穿过卡罗琳街,把所有的行李一股脑儿地扔到了宝马车打开的后备箱里。“成熟点,孩子,”他严厉地说,“你以为会有人足够关心我而跑到这里来找我吗?”
当阿克兰跟随乔克钻进汽车后座并拉上车门时,杰克逊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开启了一点窗户,让乔克身上的味道散出去,然后向奥德维奇街驶去。乔克欢快地宣布自从离开老婆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坐小汽车。杰克逊被逗乐了。她鼓励他谈谈自己,问他多大年纪。
“最后一次有人注意到我时,我33岁……但以后我就不再数了。我与几个哥们去喝酒……喝得有点太多了……回到家时发现老婆正等着我。她脾气很不好,那个女人。她不想为我庆祝生日,还因为我自己庆祝了就气疯了。这公平吗?这公平吗!”
杰克逊笑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你开始问我了。”他想了一会儿,“22年左右吧。我出生在1951年……1969年参军……在德国三年……在北爱尔兰几年……1978年结婚……1982年参加福克兰群岛战争……一年后把筹码兑现……然后,当再也无法忍受老婆后,我开始了流浪生活。她怪我没有小孩,就是这个把她激怒了。”
“你没有想过寻求帮助吗?”
“没有。浪费时间。估计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立即滚蛋,让她和别人试试。”他听起来对此颇感愉快,“这算不上什么婚姻。她只是当我不在身边时才喜欢我——写写信呀什么的——只要我一回家,刀子就露出来。”他拉着脸,“我喝酒可能和这个有很大关系。胃里不装几杯酒我没有办法面对她……我一直自问,为什么我要与一个矮胖的卷布丁——无意冒犯你——绑在一起,如果我原本可以去追求我能张开双臂拥抱的东西。”
“你离开军队后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成。福克兰群岛战争后这个世界好像变得相当萧条了。”乔克叹了口气,“我应该当一辈子兵的,我一去打仗就浑身来劲。”
杰克逊从后视镜中扫了一眼阿克兰,如果说他与乔克有任何军人之情的话,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你是什么军衔?”
“在我动身去南大西洋之前,我混到了下士。那是我悲惨的一生中最好的年头……此后一直走下坡路。”
这一次阿克兰终于表现出了一些兴趣,“哪个军团?”他问。
“第二伞兵团。”
“哪个连?”
“B连。”
“那么你参加了绿鹅村战役?”
乔克竖起脏兮兮的大拇指,“那是当然。正是我们攻下了博卡山。我在那里失去了一个好战友。”他突然怀旧而感伤地摇摇头,“我们一起参的军,我现在竟几乎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你无法理解,不是吗?”
当车拐向滑铁卢桥时,阿克兰盯向窗外。这条河只有在夜晚时才这么美丽,河岸的灯光像镶嵌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一样闪烁着,被弧光灯照亮的威斯敏斯特宫,看起来并不像一座政府办公大楼,而更像一座童话中的城堡。在白天,堤岸与桥上都挤满了人群时,他看不出有任何美感可言。“那么一个第二伞兵团的下士怎么混到阴沟里喝劣质白酒了?”他尖刻地问。
令人惊讶的是,乔克并不生气。“我从来不喝红酒,”他说,好像这种节制是一件可以引以为傲的事情,“虽然如果我可以弄到,我仍然会喝点白酒。它没那么糟糕——腐蚀你的大脑腐蚀你的肝——但它很便宜,它让我有几个小时不那么无聊。”他抓了抓脸上的胡子,“我更喜欢苹果汁。”
“这不是答案。如果你曾经不是一个好战士,你混不到下士的军衔。你那个战友呢?出了什么事?”
乔克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只是迷失在了福克兰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