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蒂斯没有坐到佩夫人那把吱吱嘎嘎的摇椅上,她不想吵醒别人。
她盖上佩夫人给她的那张毯子,把烟斗放到大腿上。她拧开一个罐头盒,用小刀切下一小块膏状的东西,把它抹在烟锅里面,然后又从另一个罐头盒里拿出一片切好的埃及烟叶。朱蒂斯用小刀把哈希什(从大麻中提炼出来的毒品)卷到烟叶里,而后用打火机点着烟锅。
她屏住呼吸,含住那口白烟,让迷醉的感觉在眼前弥漫开来,再一点点蔓延到下身。早晨的这个时候,漆黑的小巷里空空荡荡,没有流浪汉的身影,也没有狗儿跑来跑去,甚至连垃圾都没有,只有白宫的穹形屋顶在层层屋檐之上闪着白光。
朱蒂斯吐出那口烟。其实她更喜欢摩洛哥白人吸的那种毒品的味道,清淡却更有劲儿。这种印第安黑人吸的哈希什让她有兴奋感,但却没什么回味的地方。现在吸它不是时候,应该在她的任务大功告成之际再让它登场。
毒品渗进她的血液里。她又对着烟袋吸了一口,然后站起身,浑身像坐在飞毯上一样飘飘欲仙。她想到自己远离家乡,这种远离并不仅仅是距离上的。现在她居然来到了美国,还能坐在门廊上抽烟,尽管这里是黑人区,而且没有人打扰她。她还能随心所欲地打扮自己—— 一双靴子、一件羊毛大衣、一顶水手帽,然后便是背心和弹力内裤,当然还有那张温暖的毯子。没有人骂她,也没人赶她出去。
我热爱这自由!她在心底大声呼喊。
除了哈希什带来的这点迷醉感,朱蒂斯的头脑完全清醒。尽管在那个寒风瑟瑟的海滩落荒而逃,但至今为止仍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而“身份不明”正是她最好的武器。她感到心满意足,闭上眼睛,不再理会眼前的一切还有那个任务。
烟斗冷却了,朱蒂斯站起来。毯子像斗篷一样披在她的肩膀上,清晨的寒意啮咬着她赤裸的大腿,好在毒品带来的热量帮助她驱散着肌肤上的寒气。她的一只手钻进背心,滑过小腹,然后伸进内裤里。她披着毯子站在那里,面向美国和它白色的穹形屋顶自娱自乐起来。
她朝房间走去,注意不让佩夫人的毯子在门廊和走廊的地上拖着走。回到屋里后,她把毯子铺在床上,然后走过去打开衣橱。在这个旧柜子的底板处,她抽出了一张松动的木板,里面藏了她的文件、现金还有毒药。她把烟斗放进皮质盒子里,然后同罐头盒和打火机一起放进夹层中,盖上木板。
衣橱里挂着她在纽约大街买的大衣和三套西式套装。朱蒂斯打量着这些做工精良的美国羊毛外套和裙子,一套蓝色的,一套黑色的,还有一套比她肤色略深一些的棕色,这种和沙漠差不多的颜色是她的最爱。除套装之外还挂着两件白色麻质衬衫。白衬衫的肩膀有些窄,不是很合她的身材,但这种设计能很好地凸显她挺拔的胸部线条和纤细的腰肢,这似乎是佛郎机人(西方人尤指葡萄牙人)着装的目的所在。这些衣服下面还摆着两双皮鞋,都是有装饰扣和装饰带的高跟鞋。西方人设计的鞋子不是用来走路的,更多的是用来向男人展示女人的美腿的。她想起了自己当女仆时穿的布底鞋。其实两种鞋她都喜欢,一种是记忆中的,一种是脚上穿着的。两种并没什么差别,不过是她伪装自己的行头罢了。
这次来美国她没有买到长统袜。由于战争的缘故,美国的尼龙严重短缺,妇女大多不再穿长统袜了。朱蒂斯上次来美国的时候战争还没有爆发,她那次穿过长统袜,觉得很不错,但她最喜欢的还是美国的内衣。西方人制造的内裤和胸衣真是全世界女人的首选。朱蒂斯心存敬意地把内裤脱掉,又解开胸衣的带子,把它们抚平放在一旁。
她走到金属床旁边,把双手放在床架下面一抬,便把床架翻过来,让被褥靠在墙上。床架一旁的墙上有颗钉子,上面系着条绳子。她把绳子紧紧地绕了床架底部一圈,然后系在另一面墙的钉子上。这样的话床架就被牢牢地固定住了。
她抓起墙角的一把扫帚,它的把儿很结实。朱蒂斯把扫帚把儿放在了突出来的两个床腿中间。
她一丝不挂地走到翻过来的床架旁,低头看看床里面的弹簧,然后双手抓住悬在空中的扫帚把儿,双腿一蹬,悬了起来。腾空向上,再向下,五次、十次、二十次,她做了二十次引体向上,手臂和背部的肌肉觉得火辣辣的。她停下来坐在刷洗过的地板上,火辣辣的屁股感到一阵冰凉。她劈开双腿,把头向前弯,直到胸部贴到地板上,以此放松做引体向上时紧张的肌肉。之后,她又站起来做了二十次引体向上,然后再做舒展练习,就这样又反复进行了三次。
到美国十二天来,这是她第一次创造条件锻炼肌肉。体内的哈希什给她注入了能量,现在又随着锻炼消耗的热量从体内不知不觉地溜走了。她用水送下了一片药,接着站起身锻炼肱二头肌和肩膀。最后,她盘坐在屋子中央,双手放在髋关节处,在双腿和下身处积累热量,然后她闭上双眼,呼吸,感到一阵疼痛。“这个痛处正在我的气息源头”——她心里默念道,并用意志力努力克服它。她用在这个毒药上的时间是锻炼肌肉的两倍。
这样折腾了一个小时后,她平躺在地上,咬紧牙关喘着气,汗珠在地板上滚动,能听到太阳穴处心脏的跳动声。她超越了自己的极限,现在时候还早,但楼下劣质饭菜和臭肉的味道已经穿过大厅跑到她的屋子里来了。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朱蒂斯闻到了这股味道,但她并不介意,也不去想是谁弄出的这股怪味。她现在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满意,这个地方虽然简陋,却能很好地掩护她。就算有人找过来,谁会往这里头看上一眼呢?
待到脉搏恢复正常,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刻好的木板,用来代替在马萨诸塞州海滩上丢了的那把刀,它们的形状和重量相差无几。她把它握在手里,做了一组高难度的卡塔斯的动作。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她反复练习这套固定动作,劈刀、挥拳、踢腿,进行模拟格斗训练。原本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会发出动物般的咆哮声,但朱蒂斯并没有出声。那些叫喊是为了振奋精神和威慑对手,现在时间还早,她可不想惊动巷子里的人。
这套动作让朱蒂斯汗如雨下。临近尾声时,她劈开赤裸的双腿,站成马步的姿势,然后用那把木刀向下身刺去,另一只手则做出从背后击倒对手的动作。然而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突然开了。
朱蒂斯仍摆着那个姿势。听见门轻微地一响,朱蒂斯转过头,看见乔治站在房门口。
“哇噻!”那个男孩子说。
朱蒂斯收回动作,把伸出去的刀缩了回来,然后把双手交叉在胸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做了开口前的最后一个武术动作。
她放下刀,然后用佩夫人的毯子把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裹起来,这才抬眼看了看那个长得像豆芽菜一样的男孩子。乔治站在门口,目光贪婪,窃笑不止。朱蒂斯走过去说:“关上门!”
乔治还没意识到自己一直没关门,他愣了一会儿才马上转身去关门。当他再次回过身看着朱蒂斯时,胆子已经大了起来,开始冲着她嗤嗤地笑。
这个男孩又穿着一身和外面的低温极不相称的衣服——一条松松垮垮的深灰色裤子,一双双色鞋,上头是一件乳白色的垫肩制服外套,还有与此相配的一双白短袜和插在口袋里的手绢。他这一身打扮好像某个团伙的老大,但是一看他的脸便知道他不过是个长满粉刺、没资格入伍的黄毛小子。
“你来这儿干什么,乔治?”
他举起朱蒂斯房门上那个坏了的门把手,“我看见你在办公室留下的字条了,你说这个东西坏了。我今天起得早,所以想来看看是不是能帮你把它修上。我看到你房里的灯亮了,所以就猜——嘿,你肯定已经起来了!”
“所以你就拿着你父亲的钥匙闯进我的房间?”
“我敲门了。”
“不,你没有。”
男孩用那只酷似他父亲的死鱼眼往房间里看了看。他只比朱蒂斯高一寸,也没比她重几磅。
“乔治,你穿的这身衣服似乎不是出来修门把手的人应该穿的。”
“你说什么,这身衣服吗?”男孩摆起姿势,在她面前炫耀起来。“我不穿其他衣服的,亲爱的。对了,你喜欢弗兰克吗?”
朱蒂斯开着车子在白宫外转悠很多天了,在车上的收音机里听过弗兰克·辛纳屈的名字。
“还不错。”
男孩纠正她的说法,“他是一流的。”
“乔治,你需要用什么工具吗?”
他没理会她的问话,“对了,你刚才一丝不挂地干什么呢?还真是迷人!”
他们两人都站在原地盯着对方。朱蒂斯披着毯子,不停地出汗,被乔治看到了。
“那玩意儿看起来好像挺难的,或许你以后有时间可以再给我表演一次。”
朱蒂斯点头道:“有时间的。”
又是一阵无语。朱蒂斯抓着毯子,不让自己做出任何动作或表情,只想把这个男孩子撵出去。看到她一语不发,他也渐渐觉得尴尬了。
“你有什么喝的东西吗?”
“没有。”
“你干嘛不冲个凉什么的?”
“我是这么打算的。”
“那快去啊!我在这儿等着。”
“你等什么,乔治?”
男孩子用手指指她,“等你啊。”
朱蒂斯站在原地没有动。乔治把大拇指插进裤兜,扭起了屁股。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十分需要这个住处,否则也不会看都不看就把它租下来。华盛顿这段日子实在是拥挤不堪,黑人不可能找到很多条件这么好的地方。所以我想,你要是想住在这儿,就偶尔对我好一次。我自己有一套这里的钥匙,明白吧?要是你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可以经常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修的。我爸爸不管这些。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朱蒂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无奈地服从了。
“我没有什么喝的,”她说,“但我有些别的东西。”
她转过身去,打开衣橱,把那个活动的木板拿下来,取出那个装着哈希什的罐头盒。
朱蒂斯把烟斗准备好,用小刀割下一块黑色的膏状物,然后把它和烟叶卷在一起让男孩更方便地吸食它。她转回身,点燃了打火机。
“来!”朱蒂斯把烟斗递过去,点着了火。
男孩僵直地站着,犹豫着该不该接过来。
“这是什么?”
“哈希什。”
乔治盯着打火机的火苗,竭力掩饰脸上的不情愿,终于用嘴叼住烟嘴。朱蒂斯拿着火机低下头,给他把烟点着。
“深吸气。”她在他耳旁低语道。
乔治咳嗽了一声,然后赶快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这个动作显得他很有礼貌,却也很稚嫩。朱蒂斯又把烟斗塞到他嘴里,鼓励他再吸上一口。
一会儿,乔治的眼皮开始打架,膝盖也变得酥软,这时她才把烟斗从他嘴里拿下来。之后,她再一次转过身去,想把烟斗和打火机放回衣橱。
她身后传来乔治的声音,“你不想吸点儿吗?”
“我不要,那是给你的。”
她背对着他,把披在身上的毯子抖落在地上。
乔治轻轻喉咙,忍住咳嗽。朱蒂斯听着背后的动静,等着他说话。“哇塞!”他又是这句。
又是几秒钟的寂静。之后,木地板上响起了乔治鞋子的吱嘎声,朱蒂斯松了口气。
他的右手抚摸着她的后背,然后滑落到她肋骨下面的赤裸细腰处,左手则从后面抱住她的肩膀,好像要抱着她跳舞一样。
乔治的气息摩挲着她的脖子,她闻到了烟斗甜丝丝的味道,还有他嘴里的烟草味和头发上蜡油的气味。
朱蒂斯把右手张开,握住他放在她胯骨上的手指。她耳边传来乔治粗重的呼吸声。
“乔治?”
“什么事,美人儿?”
“还会有下一次吗?”
男孩子嗤嗤地笑了起来,“肯定会有。”
朱蒂斯点点头,他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脸。这时,她用手攥住了他的大拇指,睁开眼睛,身子突然一转。
她用双手攥住他的拇指,飞快地把他的手腕从眼前拽过,在他惊讶的脸前划了一道弧线,然后把他的手臂猛然一扭。乔治还没回过神来,抱着朱蒂斯的胳膊便被扭到背后,不能做出一点反击的动作。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下子被朱蒂斯按趴在地上,肩膀和手腕的筋骨“嘎巴”一声响。
“啊!妈的!”他冲她的赤脚大骂了一声,“到底是……”
还没等他骂完,朱蒂斯便用她赤裸的膝盖向他的面部打去。而后,她觉得有牙齿脱落和鼻骨断裂的声音。她握紧抓着他手的拳头,用力地把他的胳膊向后高高窝起,让他的手臂变得更疼,然后使劲用膝盖向他的脑袋打去。乔治的身体被打得向下凹去,腿被窝得变了形,鲜血从大张的嘴巴里流了出来。
看到这个男孩已经被打垮了,朱蒂斯松开右手,然后把右臂高高抬起,用胳膊肘尽全力向他的脖子砸去,正好砸中脊椎骨和头骨相连的地方。乔治一下子瘫倒在地板上。
她用脚把他的身体翻了个面,让他脸朝上躺在地板上。他的鼻子和嘴已经被打烂了,那只死鱼眼并不看她,好像在寻找逃生的办法,而另一只正常的眼睛却惶恐地盯着她。他满是鲜血的嘴唇动了动,做出了一个音的口型。他想问“为什么”,或者是“干什么”,再或者是“谁”,但不管是什么都没什么区别。
朱蒂斯抬起脚,看看她那双棕色的牛皮靴子,然后直直地冲男孩的喉结踩下去,她的鞋跟底下随之传出气管爆裂的声音。男孩抽搐着。她又把脚踩在他的喉咙上,不让他呼吸。男孩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便没了动静。她弯腰抬起他的一个眼皮,看到男孩那只好眼睛的瞳孔已经扩散了。
朱蒂斯穿上了那身新英格兰渔夫打扮的衣裤,套上靴子戴上帽子。朱蒂斯切下了一条软软的哈希什,并把剩余的放回罐头盒。她把这条印第安毒品装到男孩的一个裤兜里,再把男孩另一个裤兜从里面翻出来。最后,在他鞋子里塞了一百美元的现金。
朱蒂斯轻手轻脚地走过昏暗的大厅,悄悄地来到门廊。还有五个小时才天亮,外头的小巷里仍然漆黑阴冷、没有人影。她看看佩夫人的窗子,知道她还没起床,于是又返回屋内。
她像渔夫那样轻松地扛起男孩的尸体,匆忙地、静悄悄的。几乎没把地板弄出声便把乔治带出了门。沿着小巷走上二十码有一堆被翻过的垃圾桶,她在那儿把尸体卸了下来。
回到房间后,朱蒂斯把地板又刷了一遍。
天亮后一小时,朱蒂斯推开了车库的大门。她发动“纳什”车让它预热,然后便随着清晨的第一股车流沿着纽泽西大道向纽约大道开去,驶上第十二街。十五分钟后,她经过了一栋临时建造的大楼,大楼位于宪法大街商务部大楼的对面。这栋建筑物只是匆忙建起的上百个庞然大物中的一个,既不结实也没有任何装饰,纯粹是战时必需品,用来容纳那些机构庞杂的战时管理机关。古希腊风格的白宫建筑物气派、威严,与此相映这些大楼就显得更加蠢笨无趣了。
朱蒂斯开车穿梭在清晨的车流当中,竭力想在商务部大楼旁边找一个停车场。现在离上班报到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之多,然而街道上却已经乌烟瘴气,交通车上人满为患,小汽车也作战般地向前挤。终于,朱蒂斯在最后几个可供外来车辆停车的停车场看到了一个车位,她抢在一辆车的前面挤了进去,气得那个司机直冲她按喇叭。
她拽出那件长大衣,在头上包了一个头巾,然后走下车。南面波多马克河和阿纳卡斯蒂亚河上吹来阵阵寒风。朱蒂斯曾坐着电车在这个城市里兜来转去,让自己熟悉它,记住各个地方的名字和位置。她甚至还跑到了伍德·沃纳的店里买东西。那里的营业员看到她的钞票之后便权当她是白人,于是让她进试衣间试衣服。她没去参观任何纪念碑或博物馆之类的东西,除了总统先生,她对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今天早晨,她穿着最喜欢的有垫肩的棕色套装和黄褐色的皮靴走上街,穿梭在行人中间,模仿他们的一言一行。在一个街角的小摊上,她花五十美分买了一份《华盛顿邮报》、一杯黑咖啡还有一个鸡蛋三明治。她没有回到车上,而是把报纸卷起来夹在胳膊下面在街上溜达,一边嚼着三明治,一边听女人们的对话。
没过多久,她便发现公益大厦的那位女士说的话是对的:这座城市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人们做秘书文员、店员、导游和打字员的工作,还有的是穿着朱蒂斯这样的套装或制服的公务员。她们被人们叫做“g·gs·”,意思就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女孩子。这些女孩的工作就是让战争的规模缩小到通过文件、条约便可解决。她们一窝蜂地来到这里寻找工作甚至美满的姻缘,尽管希望十分渺茫。而今却发现城市里到处都是像自己一样的人。
朱蒂斯放慢脚步,听到了几段对话,大部分都是怨言。女性的工资比男性低,付出的却比他们多。条件凑合的住处几乎无处可寻,即便找到了价钱也太高。这些女孩子思乡心切、孤独无援,整天为了钞票疲于奔命。她们的工作无聊透顶,而且一周要工作六天。老板都是些好色之徒,打字机也是老掉了渣。她们交到了男朋友,但舍友却不给他们留独处的时间。聚会都是些沉闷无趣的玩意儿,地点不是在联合服务组、台口餐厅、基督教女青年会,就是在教堂和会堂。
朱蒂斯向北转,走过拉法叶广场,又向南走穿过了白宫南部的椭圆形广场。在那里,白宫外等着大门打开进去上班的人坐在车里,或吃着早餐或抽着烟。她发觉很多人抬头向她微笑,她也向他们报以微笑,继续大步往前走,脚上的高跟鞋踩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像正宗的美国女孩一样。
她一直溜达到太阳高照、车里的男男女女都不再吐着白气聊天而是一起涌向办公桌和文件柜时才停下脚步。朱蒂斯站在自己车子的旁边,和每天一样看都不看就扔掉了手里的报纸。她长久地注视着四街区以外的白宫大楼,做了一个决定。
不看了,够了!
把“纳什”留在停车场,她傍晚的时候才回得来。现在,她大步向第十四街和宾夕法尼亚大道的街角处走去,在那里搭乘了一部电车。那辆电车破破烂烂的,是19世纪木头车的改良品种,早应该退休了却不得不拿来运送华盛顿成堆的人。她要去购物。
中午时分,她回到了住的那条小巷里,慢悠悠地走过她丢下那个男孩子尸体的地方。那旁边立着几个警局的路障,作为保护现场的警戒线。警戒线旁靠着一群黑人,色迷迷地盯着朱蒂斯。朱蒂斯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来的警察都是些体形臃肿的白人,腰带上别着警棍,他们分布在四处维持秩序,以防围观的人破坏现场。那个男孩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人们伸着脖子呆看着那些垃圾桶。
朱蒂斯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了两个钟头。醒了之后,她换上一条普通的裙子、一件针织衫,戴上一副连指手套,穿上一双系带的、有补丁的橡胶底的平底皮鞋,外面又罩上了一件过时的羊毛大衣,从头到脚都是从二手店里买来的。她把头发拢到脑后束成马尾,让辫子随风飞舞,然后向十五街的停车场走去。这一路,她觉察到路人看她的目光和早晨时有所不同。坐在车里的男人不再冲她笑了,进出商店的女人也不再在人行道上给她让路了,因为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没有“嗒嗒”声的鞋子。
她来到“纳什”车旁钻了进去,终于避开了外面的寒冷。眼前的这座城市人流汹涌、忙忙碌碌,为它自己张罗,为眼前的战争忙活。白宫南面的柱廊被高高的铁栅栏包围、被门卫把守着,似乎找不到一丝可乘之机。一个钟头过去了,她就这样坐在车里看来往的路人,他们或停下来拍张照片,或裹紧大衣顶着风前行。看着看着,朱蒂斯又陷进自己奇怪的逻辑里了。她好像跟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她和这个城市没有一点关系,它的崛起既没有让她遭遇迫害,也没有让她尝到甜头。她没有享受到它的繁荣富贵,也没有遭受过它所带来的穷苦困顿,她不属于这个城市中的任何一个群体。她在冰冷的车子里蜷缩着,很快,一个小时又过去了。她打开收音机,调到tOP频道。里面放的都是美国歌曲:《约翰先生,这就是军队!》《我的心遗失在了台口餐厅》、《德国元首的面庞》,还有《不要坐在苹果树下》。
这时,罗斯福出现了。
他所乘坐的装甲豪华轿车从白宫东大门开了出来。同以前一样,前面有一辆黑车开道,后面还跟着一辆黑车。朱蒂斯发动车子,拐出停车场。她的车子开走几秒钟,另一辆车子马上占据了那个停车位。罗斯福的小型车队飞快地从眼前驶过,朱蒂斯为了跟上它们不得不做个大转弯掉头往回开,惹得路上的其他车子一阵混乱。她跟在那三辆车的后面,盘算着罗斯福会去哪里。以前,总统大人从没带领他的车队在三点钟之前出现过。昨天,她跟他们跟了一小时十分钟,他和他的保镖们只是毫无目的地在市里兜圈子,开出岩溪公园后又返回了白宫。前天晚上,罗斯福19:33离开白宫东大门,朱蒂斯跟踪他到斯塔特勒饭店。饭店门口的通知说,当晚那里要举行一个由电台广播的晚宴。她没有等他结束晚宴,而是直接回了家。
相对来说,今天的路线要简单明了得多。这支总统车队先是在宪法大街左转,然后右转驶上第十四街,经过了华盛顿纪念碑,一直向前开,驶进了联邦财政部铸印局的地下车库。铸印局的大楼后方有一个小的铁路编组站,这意味着罗斯福打算乘北上的火车回他在纽约州的老家,周末之前不可能回来。
朱蒂斯继续行驶,她要赶在车辆高峰期前把车子送回停车场,否则到时候每个街区都会塞车。从停车场走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她发觉天色似乎比每天暗了许多,原来是因为街上的新年彩灯都已经取下来了。
佩夫人坐在摇椅上抽着烟,叫了她一声:“狄塞尔维!”
朱蒂斯放慢脚步。
“您好,佩夫人。”
“到这边来,姑娘。”
“好的,夫人。”
朱蒂斯在佩夫人膝盖下面的台阶上坐下。
老太太用烟嘴指着朱蒂斯的脸,问道:“你听说那个房东儿子的事了吗?”
“听说了,夫人。”
“那你听到了什么?”
“他们说那个男孩子昨晚在巷子里被人打死了。”
“你听说他是为什么被打死的吗?”
“没有,夫人。”
“警察说是因为毒品。他们在他身上找到了些毒品,还有钱。”
“真丢人。”
听到这个观点,佩夫人吸了一口烟。“那个男孩子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连军队看到他那只眼睛都不要他。他穿的那条马裤实在是太肥大了。可怜的孩子啊!是谁对他下了那样的毒手啊?是什么样的人干的呢?”
“坏人,我想肯定是不学好的人。”
佩夫人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不不不,讲不通!我从没听说过那个男孩吸毒。我的天,你觉得有人看到事情的经过吗?”
“我觉得有,夫人。”
老太太用那双深色的眼睛盯着朱蒂斯,问道:“狄塞尔维,我们算相识了吗?”
“当然了,夫人,我是这样认为的。”
佩夫人抬起手,在朱蒂斯面前晃了一下:“继续说啊,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傻瓜吗?我告诉你,我不是!”
朱蒂斯眨了眨眼,愣住了。她告诉自己要镇定,但仍故意带着一丝惊讶的表情。
佩夫人的语调忽然变得蛮横起来,“这件事,你知道点儿什么,对吧?”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夫人,我怎么会知道呢?”
“姑娘,你真是伤我的心啊!”
“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撒谎!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朱蒂斯顿时无语,僵在了原地。
“你以为我没看见你不停地走来走去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坐在这儿、坐在我的摇椅里抽烟吗?姑娘,那玩意儿的气味整条巷子都闻得见!我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去过纽约哈林区,到处都熟,所以我知道!没人告诉警察你抽的那玩意儿和从那男孩子身上找到的东西一样,算你幸运!”
朱蒂斯沉默不语。
“你还是不说话,姑娘!看来你不想对我说什么了,只想就在那儿幸运地坐着。”
朱蒂斯打量了佩夫人一眼。这个老太太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摇,十分激动,也很生气。
“看着我,狄塞尔维!我并不是你的妈妈,但你妈妈不在这里,所以我必须站出来充当她的角色!你给我听着,我可不是什么蠢货!”
“我没这么说……”
“千万别张扬出去!我估计你知道一些事,但没有说,这很好,你就继续忙你自己的事吧!但我想,你可能经常跟你刚才说的‘不学好的人’混在一起,大家知道乔治就是那样的。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朱蒂斯点点头,任凭佩夫人怎么说。这个老太太又给她编了一套掩饰的说辞,比她自己编的要好多了。
“我知道你现在天天出去找工作。我看见你每天一大早就把自己打扮得像白人一样,花枝招展地出门去。可是狄塞尔维,我告诉你,那些政府里的人是不会给你这个新奥尔良来的姑娘什么好工作的,坐在办公室里安安稳稳地上班?你休想!你是有双蓝眼睛,可那又怎么样,他们除了你的肤色外什么都不看,所以你只能干最下等的活儿。孩子,别做梦了,你永远不可能像某些家伙那样穿戴打扮,这是真理!”
朱蒂斯耷拉着脑袋,按照佩夫人的意思装成垂头丧气的样子。
“记住,别再到处乱跑,也别再跟他们一起混!到头来学得只知道半夜坐在这里抽那该死的玩意儿,再不就是跟罪犯之流的人打交道。说不定哪一天,那些人就把你给害了。看看他们对那个男孩子做了些什么啊!如果你妈妈知道这些事,她肯定会管教你的。唉,你这孩子真该死,叫我这么担心!”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我知道你不会了,因为我要帮你摆脱现在的困境!当然,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的话。”
“我当然愿意了,夫人。”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我给警察打电话,你把不愿意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告诉他们。乔治才那么小,不该遭到那样残忍的杀害。我想你也许知道一些线索。不过他们可是白人,怎么决定就是他们的事了。除非你让这件事成为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否则的话我会做我应该做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夫人。”
佩夫人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朱蒂斯悔恨不已的神情,然后说:“嗯……看来你会选择第二个。”
“我想是的。”
“好吧!我认识个女的,白人。她有点儿麻烦,不过要是你对她的胃口也没关系。她丈夫在政府里工作,还是个大官儿,我只知道他是给总统办事的。他们在附近的镇子上有一处住所,在弗吉尼亚州也有一处。我给他们打扫房间还有做饭,一星期两次。我再也受不了她了!不过你需要一个稳定的工作,能让你忙碌起来,躲开你抽的那些玩意儿。如果我告诉她的话她会雇用你的,但是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一定会改邪归正。好了,你想要我帮你介绍这份工作吗?”
刚刚朱蒂斯还在想,她可能还要等上几个星期才行。她已经准备了几个月了。拿今天早上来说,即便白宫离她不过几个街区远,她仍然无从下手,因而不得不改变策略。然而现在,她不过是坐在一个贫民区的破旧门廊里,警方在巷子里转来转去寻找杀害那个男孩的线索,佩夫人还用警察来威胁她,但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就像上次她在华盛顿时碰到的情况一样。那次事情进展的速度也是这么快。
在美国,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步入轨道,人们知道他们到这儿想要的是什么,也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她从门廊的台阶上站起来,将十指紧扣在胸前。她,朱蒂斯,一个有数次成功记录的杀手,一个由世界各地高手调教出的刀枪不入的开罗强人,一个几小时前双手还沾满鲜血的人,此刻终于知道——该行动了!这不在杀手的培训课程之内,也不能通过武器和战术策略的训练来获得,只能靠直觉和经验来得到。这是某些完美无缺、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即将实现时的感觉,是通往理想的大门打开之际的感觉。这种感觉也可以用语言来描述,那便是——谦虚谨慎、感激涕零。
佩夫人再一次问道:“你到底要不要我把这份工作介绍给你?”
朱蒂斯笑了,眼睛却望着别处,答道:“我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