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循相守十年的规矩,黑猫岭镇逢五为集。
这一日是民国三十三年农历十月十五,恰逢集日。黑猫岭镇从大清晨开始,惟一的长街上就挤满了从各处山寨赶来的乡民,人声鼎沸。叫卖山货的、耍把戏的、玩西洋镜的,将青石板铺成的长街塞得水泄不通。
平日里那些随处可见的野猫也因了受惊的缘故,纷纷逃出镇子,钻进了附近的黑森林里。
货郎许常德从镇公所走出来后,手里捏着三块现大洋。朝着现大洋吹了口气,听到银元发出铮铮之声后,他得意地将三块银元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这一次,依着陈郎中写的单子,许常德充作脚夫,屁颠屁颠跑了一趟县城,进了一批西洋药,交给了陈郎中。三块大洋正是陈郎中给他的奖赏,除开一去一来的路费,正好挣了两块半银元。
站在长街上,许常德感觉有些肚饿,本想去镇子东头的李家大宅喝口稀粥,刚走了两步,才想起李家大宅三个月前遭了土匪刘胡子的洗劫,李大善人也被砍下了脑袋和四肢,只剩一截残缺的躯干挂在大宅外的旗杆上。李大善人每逢集日施粥的惯例也因此停了三个月,许常德暗道一声晦气,只好迈步来到开包子铺的李二娘家,在那里吃了两个猪肉白菜馅的包子,就准备回屋歇息。
许常德的家在野狗沟,离着黑猫岭镇约莫有着五里路,那是个小村子,比黑猫岭小多了,只住了几户人家。沿着官道,许常德拎着一只货郎口袋大步流星朝着家走,归心似箭。
刚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忽然听到头上传来几声乌鸦的哀鸣,甚是凄凉。抬头望了一眼,才发现天色突然变得有些黯淡。天边还有几朵乌黑的云正飞快地游移,终于遮住了圆盘似的太阳。
糟糕,要落雨了。千万不能让雨淋到自己,这初冬的雨可怕得要命,淋到身上就发寒,浑身打摆子,少不了到陈郎中那里挨一针盘尼西林。眼看好不容易挣了两块半大洋,要是淋雨患了风寒,肯定被那天杀的陈郎中赚回半块银元回去,这可不划算。
刚这么想着,他的胸腔忽然一阵难受,猛烈地咳起了嗽。他连忙用手掩住了嘴,等平息后,他挪开手,却见到手心有一滩嫣红的血迹。
许常德幽幽叹了口气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决定折官道旁的小路下山回野狗沟去。
这条小路真的称得上是羊肠小道,逶迤在一面陡峭的悬崖上,弯弯曲曲,煞是惊险。所幸小路旁全是粗壮的松树,可以搭一搭手,所以还算得上安全。许常德把货郎口袋拴在腰间,攀着松树树枝,刚向山下走了几步,突然感觉膝盖后侧猛地一疼,小腿不由得没了气力,幸好抓住了树枝,不然差点就连滚带爬地摔下了悬崖。
只听“喵呜”几声狂啸,几只凶神恶煞眼睛泛红的黑猫呼啸着从许常德的脚下跑过,一阵风似的,转眼就沿着小路跑下悬崖,不见了踪影。
这几只黑猫发疯了吗?居然跑得那么快。
一想到镇子里流传已久的那些关于黑猫的恐怖传说,许常德就不由得感觉心中一阵阵发紧。他狠狠咒骂了几句后,继续小心翼翼地下山。约莫两袋烟的功夫,他终于下了山,只要再沿一条狭窄的兽径,穿过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林子,就是野狗沟了。他站在平地上,伸了伸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双脚,正要提步继续前行的时候,忽然树林里传来一声乌鸦的哀鸣。接着,乌鸦的哀鸣声蓦地响成一片,此起彼伏,叫声铺天盖地,淹没了整个树林,似潮水一般向许常德扑了过来。
许常德目瞪口呆地站在树林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放眼望去,这才看到不远处树林的林梢上,站满了通体黢黑的乌鸦。
乌鸦是凶鸟,它们的出现往往意味着潜藏的死亡。不过,许常德却并没有感觉到害怕。相反,他的脸上还出现了一丝不易为人发现的浅笑。
许常德知道,乌鸦聚集的地方,多半都会有尸体的存在。而在这偏僻的树林里,最有可能出现的,就是野兽的尸体,比如山鸡、比如野羊。要是运气好的话,能捡到野猪也说不一定。
要是捡到了野兽的尸体,只要拿锋利小刀削去腐坏的烂肉,用盐码了之后,再在灶台上熏晾七八天,下个集日就可以背到黑猫岭镇,当作半成品的腊肉挣上一点散碎银子。这种事,以前许常德又不是没干过。
想到了这一点,许常德顿时莫名激动了起来。他大声吆喝着向树林跑了过去,想要把林子里的乌鸦都惊走。不过,还没等他走进树林,那些乌鸦竟全都呼啸而起,向远方高耸入云的藏龙山飞去,不一会儿就在空中变成了无数个微小的黑点。
树林顿时变得安静了下来,静得就像一座空荡荡的坟墓。
许常德缓慢走进了树林中,用力抽动着鼻翼,搜寻着空气中腐败糜烂的动物尸体的气味。不过,他并没有嗅到腐烂的气味,倒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很新鲜的血腥味。循着这腥味,他绕过了一棵干枯的悬铃木,这棵悬铃木掉光了树叶,看上去就好似被砍了头颅的士兵一般。
然后,他看到了一具尸体。一具人的尸体。
尸体就躺在悬铃木树干后的地上,赤裸着身体。这是一具男尸,浑身肿胀,肚子像鼓起来的一个小山包,脑袋和脸肿得好像黑猫岭镇上朱屠夫案板上摆着的猪头一般,七窍中盈着乌黑的血,却没有外溢。在尸体旁,还趴着几只通体黢黑的野猫,赤红着眼睛,贪婪地盯着尸体那鼓胀的肚子。
许常德吓了一大跳,心脏怦怦乱跳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想转身就跑,一双腿却不听他使唤,一步也迈不开来。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喵呜”。一只黑猫狰狞地叫了一声后,一跃跳到尸体的肚子上,伸出了前掌。
猫爪轻轻划过了尸体肚子上的皮肤,“哗啦”一声,尸体的肚子上多了一道血痕。只是一刹那,乌黑的鲜血从那道血痕里涌了出来,发出“汩汩”的声响。尸体的肚子骤然剖成了两爿,那只黑猫显然猝不及防,竟跌落进裂开的尸体腹腔中。黑猫挣扎着从尸体的腹中爬出,浑身都浴着乌黑而又带着血红的黏液,看上去煞是恐怖恶心。
黑猫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嘴边的黏液后,又发出一声狞叫。四周的黑猫就像伤寒病人在陈郎中那里打了盘尼西林针一般,顿时兴奋了,同时发出了如婴儿啼哭一般的嚎叫,冲到了尸体前,大口大口撕咬吞噬着从尸体腹腔中滚落的黑色黏液与内脏。
许常德只觉得裤管一热,他知道自己因为恐惧而失了禁。这一下他也回过了神,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后,转身就跑。沿兽径穿越小树林的时候,他的草鞋跑丢了,赤着的脚脖子被尖锐的草芒划出一道道伤口,传来生硬的疼痛。但他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只顾着向前奔跑。
终于,许常德冲出了树林。在他的面前,是宽敞的官道。他不禁想,要早知道树林里有这么一具恐怖的男尸,他就不走这条小路了。
而现在,许常德必须得去黑猫岭的镇公所报案,人命关天,就算是土匪刘胡子干的好事,也得在镇长王大爷那里落个案才行。这一次,他不敢再从小路回黑猫岭了,只能从官道走。
在官道上,许常德疯狂地奔跑着。当他转过一个急弯,越过一道山壁的时候视线陡然开阔。这时,他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戴着礼帽,提了一口皮箱,杵着一根文明棍,正不慌不忙缓慢行走在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