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留在卡玛尼普尔藩王国的第二天,葛修·辛为柴田安排观看藩王国军队的阅兵式和演习。阅兵式和演习于中午在飞机场的某个训练基地举行。全军五百名官兵训练有素,不但整体配合协调,每个士兵的个人素质也很好。最关键的是士兵们个个士气高涨,就好像要用自己的血肉来铸就印度的独立一样。
这些士兵中不时会有一些成为下级士官来指挥分队,也就是说在必要时刻卡玛尼普尔藩王国军队的兵力可以迅速扩充到目前的十倍之多。
柴田很惊讶,因为军队中有廓尔喀军的一支小分队。这些人正在教别的将士们格斗,士兵们每个人的腰里都别着一把月牙形的厚忍刀。
军队的装备大部分是英国制造的,还有一些德国产的小型机关枪和美国产的轻型装甲机。此外,还有两架飞机,在必要时可以当做轰炸机使用。卡车十辆,另外还有三十辆借给地方临时使用。葛修·辛补充说一旦有事,军队也可以马上把这些车辆收回,用于输送士兵。
阅兵式持续到傍晚。看过这一天的演习,柴田非常中意眼前的这支军队。可能与前夜葛修·辛的话有关,柴田不自觉地把眼前这些军人和维新运动时萨长土肥的那些武士形象联系在一起,心想如果能指挥这样的军队,即使是野战军官们回来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最后,在太阳快要落山时柴田和卡迈勒·辛格大佐才谈论起借用机场的一些事宜。
卡迈勒·辛格大佐也是伊斯兰教的教长信徒。他是英国驻印部队的一名退役军人。在谈判中印度的藩主负责传达协议的相关内容,双方很快就在燃料的种类、润滑油、必要的补给物品方面达成了一致。
卡迈勒·辛格大佐负责提问,柴田进行简要的回答,就这样协议结束了。
“最后还要一个问题。”大佐说道,“情报机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能飞到基地来呢?”
“现在还很难准确地回答您,但应该是十二月上旬左右吧。”柴田答道。
“情报机飞来之前能提前通知我们一下吗?”
“那从德里给您发个电报吧,直接发给基地司令官吗?”
“还是发给王室再转达给我们吧。毕竟王室应该先知道的。”
“那在电报上就写飞鸟已经送达。在接到电报的几天后,情报机就会飞抵基地。”
“您不应该说电报是从哪里发出的。”
“非常抱歉,我只记得从殿下那里听说过,这个应该按绝密处理的。”
“没关系,现在知道这个机场的人还很少,所以您可以放心。”
柴田突然想起今天演习的情形说道:“虽然这样,这个机场也绝对是个威严庄重的地方,英国总督不会不知道这里吧?”
“曾经有一些侦察机飞来探视,但陆地上暂时还没有英国人来过。但照目前的形势看,以后那些讨厌的人可能会出现。”
“殿下难道是想炫耀这支军队吗?”
“可能是吧。”
柴田和卡迈勒·辛格大佐握手言别。
柴田走出主楼,正好看到沙漠的那边夕阳西下。云彩都被染成了金黄色。天空就好像是映衬着宫殿的织锦一样绚丽多彩。柴田止住脚步,久久地望着那被夕阳染红的天边。
这两周多的时间里,柴田的行程简直可以用东奔西走来形容,东到孟加拉、拉贾斯坦州,忙于安排供油基地的一些事宜,一回到西部的德里,便开始了钟爱的发送紧急情报的工作。大本营陆军部的第八课已经确定在德里设置情报员是有必要的,而且通过情报员也可以获取许多预期以外的消息。柴田沐浴着夕阳,心中充满无限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口琴的声音。柴田寻声望去。机库的前面停着一架柯蒂斯练习机,柴田看到吉姆站在机翼的旁边。吉姆的双手放在嘴边,不时摇晃着头,他正在吹口琴。仔细倾听,那旋律里没有任何神秘感,他吹的是一种美国民谣式的曲子。陆军军官不要求在音乐方面有特殊的造诣,所以柴田也不知道他吹的到底怎么样。
柴田走到吉姆旁边。吉姆的脸沐浴着夕阳的光芒,露出鲜亮的红色。邋遢的胡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表情上稍稍有些忧郁。透过他蓝色的眼睛映衬出来的是一片嵌满黄色碎片的沙漠天空。
吹完一首曲子后,吉姆把脸朝向柴田笑了笑。在他杂乱的胡子下面,露出了一张年轻、天真的笑脸。
“工作都做完了?”吉姆问道。
“嗯,明天我就要回去了,能送我到焦特布尔吗?”
“好的,我明天下午去送你。你,会喝酒吗?”
“少喝点儿没问题。”
“这里的印度人都不太喜欢喝酒,实话跟你说,我这里可有瓶布什米尔斯,要不要尝尝?”
“布什米尔斯?”
“可是爱尔兰的威士忌啊。”
“威士忌,那很好。”这时柴田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主楼旁边一直注视着这里的司机,心想他一定在听其他士官们的满腹抱怨。
“让您破费了。”
吉姆喝了一口威士忌说着:“我在印度的土邦工作已经两年了。感觉到有些厌倦了,正想着换个工作,离开这里。”
机库的正前方放着一箱酒,那个木质的大箱子也可以当椅子坐。太阳落山了,夜幕渐渐来临,西方的天空中金黄色的云彩这时也泛起了橘黄色。基地的士兵们都回到营房,外面没有一个人。藩王国橘黄色的国旗此时也从主楼旁边的旗杆上降了下来。
“还想找个飞行员的工作?”柴田手里端着白色的铁质杯子问道。
“嗯。”吉姆点了下头,“我能做的也只有开飞机了。以前我接触的都是老式的旧飞机,所以飞行技术也没有什么长进,但要是论飞行时间的话,我可称得上是有资历的老手。”
“这次想开什么样的飞机?”
“邮政机或是运输机吧。如果能选的话,最好是战斗机。”
“还想加入军队?”
“不,就想当个真正的飞行员。”
“想在哪里工作呢?”
“英国吧。听说那里有波兰人和捷克人的战斗机部队,一些果敢的美国飞行员也加入了。我年龄有些大,不知道能不能被录用呐。”
“想加入对德的作战吗?”
“我确实很讨厌那些满脸大胡子的德国人。但是,想要驾驶战斗机并不意味着想要参加战争。我可不想卷入战争。”
“但即使你讨厌,一旦驾驶了战斗机,就和战争分不开了。”
“虽然会成为战争的一分子,但空战还有些不同。至少战斗机飞行员之间的战争和那些以杀戮破坏为目的的战争是不同的。”
“为什么呢?”
“飞行员和那边的士兵们是不一样的。他们继承了骑士的血统。”
“以前的战争可能是这样,但这种血统会延续下去吗?”
“我相信会的。”
“你今年多大?”
“四十一了。”
“四十一岁了,来,喝酒。但是继承了骑士传统的你,看起来可有些不振啊。”
吉姆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是的,我未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空中英雄。”
“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时代了,这二十年里战争已经彻底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这已经不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了。”
“我知道。”吉姆附和着,“随着时代的更新,战争也变得越来越惨烈。坦克、毒气、机关枪、轰炸机这些通通都是罪恶的发明,但是战斗机不一样,至少还存留一些东西让我坚信这一点。在西班牙和多佛尔也是一样的。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你可能知道,是关于那场中国空战的。”
吉姆面朝西部的地平线用低沉的声音说着。这是两年前他在加尔各答时听到的故事。
一九三八年秋天,中国国际义勇军飞行队的一名飞行员和日本战斗机飞行员在中国领空进行了一场空中演习。演习的内容是双方进行一对一决胜负的比赛。这名飞行员是一个叫康拉德的中尉。他在美国陆军部队接受过战斗机驾驶的培训。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一九三八年夏天,新上任的康拉德中尉驾驶着柯蒂斯·霍克飞机在和日本海军的战斗机部队作战时被击落,中尉借助降落伞从燃烧的战斗机中逃了出来。从逃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放弃了生还的希望。他从其他飞行员那里听说过,日本军队的飞机不遵守空中飞行那些不成文的规则,他自己在实际作战中也见过很多次,也就是说日本军队对那些被击落或是失去战斗力的战斗机飞行员也丝毫不手软,或是枪击、或是刮住降落伞上的绳子来切断他们的后路。对于那些降落伞没有被刮住的,就利用风的压力撑破降落伞致他们于死地。
但是,这架战斗机虽然知道他乘着降落伞逃脱了却没有继续追击。风吹动着降落伞落在地面上。战斗机从他身边掠过,就又飞回天空。飞行舱里的人好像还在朝着中尉敬礼。这架日本军队飞机的机体上除了红色的圆形标识外,就是有一条被涂成红色的带状部分。
康拉德想起来了:被称为“真正的英雄”的,就是那个日本飞行员。
在飞行队时经常听到关于这个日本飞行员的故事。他不仅飞行技术卓越,射击也很在行,空中格斗术也不在话下。在敌机的后方迂回盘旋,几下子就能射中敌机。但是,他和其他的日本飞行员不同。对于失去战斗能力的对手不会继续进攻。这就是免中。被他击落的美国飞行员就有十多个。他驾驶的飞机机体上有一道被涂成红色的部分。大家推测他可能是小队长,应该是驻扎在上海·公大基地的战斗机部队一员。大家都希望有一天能把他的飞机击落。
康拉德中尉有机会认识了一位在重庆合众国政府就职而实际上是供职于情报机关的男子。中尉趁机请他帮忙打听驾驶小队长飞机的那位日本飞行员的名字。这个男子先和上海的政府工作人员取得联系,四个星期后推测出这个日本飞行员的名字。这个叫免中的人是日本海军第二联合航空队所属的日本海军的一名中尉。情报人员还打探到每到休息的时候他都会去上海共同租界的某个舞厅。
康拉德中尉把一封信交给了这名情报人员,委托他转交给这个日本飞行员。情报人员没有明确地允诺。两周后的一天,他雇佣了一个中国少年把信成功地转交给了日本飞行员。
信中康拉德这样写道:
下次相遇时,我想尝试进行一场一对一决胜负的比赛。比赛限于战斗机编队集体行动的时候,当发现对方时仅留下自己和对方中尉的飞机。其他战斗机一律撤离,控制一切战斗行动。两方的剩余战斗机应径直返航,在两机交会时开始进入格斗战。要确定哪一方输了或是一方想结束战斗时,就从驾驶室中打出白色的布条,当白色布条出现时,另一方停止枪击。
中尉很担心对方不会接受自己的提议。首先,小队长的上面还有中队长,如果中队长不同意这种为个人利益而争斗的事情,那么一对一的比赛就很难实现。再有他的部下真的会看着自己的队长孤军作战而漠视不管吗?这些都是未知数。
信件转交给日军小队长两周后的一天,康拉德中尉率领着六架柯蒂斯·霍克飞机在南京西南方的安庆上空发现了五架日本海军九六式战斗机。中尉一时犹豫起来不知要这样应对。这时日本军队的飞机只剩下了一架并且急速飞向高空。看来对方是接受了提议要来决斗。
就像事前协定的一样,康拉德中尉也让部下的战斗机退到高空中。自己驾着飞机从正面冲向对方的战斗机。在交会飞过的一刹那,中尉确定那正是日本小队长的飞机。接下来两架飞机在安庆上空成弓箭形开始了激战。
对方果然如传说的一样飞行技术卓越。上次击落康拉德中尉的飞机也绝不是侥幸的。中尉想要甩掉敌机,但对手又会在不经意间迂回到后方,不留任何反击的机会。十五分钟后,对方开始进行一连串的射击,曳光弹不停地从旁边掠过,这时机体也受到了冲击。康拉德中尉认输了。他从驾驶室中打出了白色布条。
九六式战斗机在康拉德中尉飞机的右侧整齐排列,它们刚一摆动机翼,就迅捷地调转方向径直返航,从中尉的视线中消失。中尉一飞抵基地就开始检查机体,机翼和机体上共留下八处弹痕。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三八年十月一个晴朗下午。
吉姆说道:“这回知道了吧,空战是不一样的。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战争。”
柴田摇了摇头。这是他难以置信的事情。他不敢相信日本军队的机组人员中会存在这样的人把战争当成是个人的事情。那些通敌的,作战中根据自己轻易的判断控制战事的,临阵脱逃的,包括为私利而争斗的,他不相信日本军队里有这样的人存在。即使是海军中那些受过异常教育的军人也绝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
“这只是传说而已。”柴田反驳道,“日本的军队中不会有那样的军人。”
“你是说没有那种大英雄式的人物?”
“不,我的意思是说没有把作战和个人私利混同在一起的人。”
“反正我是相信。”
“你们美国人无论在哪儿都是乐天派的。”
“这可有些过分了。”吉姆轻轻低下头像是谢罪一样说道,“因为这个,我也考虑可能去中国。”
“想和日本作战?”
“我既不想加入战争,也不是支持蒋介石。我一直坚信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事情。而我想做的只是开飞机。你们国家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发动的战争与你也没什么关系吧?”
柴田端起白色的铁皮杯子,细细品尝着吉姆倒给他的威士忌。威士忌灼烧着他的喉咙,又慢慢地向胃里流去。柴田用手擦了擦嘴问吉姆:“那你是要去中国了?”
“每月六百美元的工资。另外,击落一架战机还可以从蒋介石那里获得五百美元的奖金,对于我这样的穷飞行员,这太有吸引力了。”
“但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事?”柴田不解地问吉姆。
“有什么不对吗?我也没有谈论战争的去向。只是说在中国曾经发生过一次那样的空战。说说在纷繁零乱的战事下,那些流离失所或是拼命守护住一些东西的人们的故事。再有就是日本军队中那个具有武士精神的飞行员的故事。有什么过激的言语吗?你不也是普通军人,而非官员嘛?”
柴田沉默了一会儿。换个思路想想,从吉姆的话中的确会受益一些东西。因为七七事变后听到的都是些关于战争、事变的负面情况。比如屠杀数万的俘虏,或是在南京的烧杀抢掠。这些连柴田听起来都不寒而栗。听惯了这些日本陆军的暴行的传闻后,当听到吉姆的这个关于日本飞行员的传闻时,他甚至觉得让人很清爽。这样看来吉姆说的不无道理,的确对战争不会带来什么影响的。
天渐渐黑了。远远的空中星光闪烁。星星的光是那样的璀璨夺目,让人不禁联想起宝石的光芒。
司机还是站在车的旁边等着柴田。
柴田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威士忌对吉姆说道:“我得回去了。”
“我还得再说一遍,我对日本人是没有仇恨心理的,只是想开飞机而已,想去体验一下自己没赶上的那个时代的生活,所以才考虑去中国。”
“我明白的。多谢你的酒。”
柴田起身,朝吉姆挥了挥手便向车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后再次传来了口琴的声音。这次柴田想起了那首曲子的名字——《肯塔基,我的家》。
柴田心想我还是不要去中国,应该马上回家乡。无论是肯塔基还是哪里,应该回到自己那宁静的家乡,那里有可爱的乡民,迎接自己像是欢迎天使一样,那里有年迈的双亲,在家中盼着自己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