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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王太医看过贾母的病情,长叹一声,对贾琏道:“不瞒世兄,老夫人病重至此,恐药石之力已难痊愈,近日虽有所好转,现时看来竟不过是回光返照,如今受惊吓过度,更是雪上加霜。”贾琏大惊,王夫人等在帘幕后闻听,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贾琏忙问:“难道当真便无医治之道了?”王太医摇头道:“依在下之见,老夫人实已病入膏肓,即便扁鹊、华佗再世,恐怕亦无能为力了。”
贾琏见事已至此,只得命人将王太医送回府邸,临走之时,王太医只留下个固本培元的药方,只望能多延些时日,言下之意,看贾母的病情,恐拖不过十天半月,还应早日准备后事。王太医走后,贾琏忙与王夫人、邢夫人等商议,王夫人哭道:“现如今府里遭抄没,老爷被抓走,尚且未知生死,老太太又是这等情形,我们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计议?一切全靠你操持罢了。”
贾琏无法,只得去求见九城巡按府张大人,说明贾母病重之事,好在张大人甚为体恤,应允贾府可再请名医救治。贾府又延请几位名医前来看视,无奈所说皆与王太医无异,前前后后忙活了将近半月,终于无力回天。
这一日清早,贾母院中传出一片悲泣之声,原来贾母竟撒手归西。贾母既去,丧事如何办理,因贾府此时系遭藉没之家,哪敢自专,贾琏又求见九城巡按府张大人禀明此事。贾府虽获罪,只因贾母本系朝廷诰封一品夫人,张大人亦未敢擅专,故启奏当朝天子。当今圣上仁慈,虑及人以孝为先,又有北静王从旁说情,故格外开恩,令贾赦、贾政二人可以待罪之身回府发丧,只是丧事须一切从简。
贾赦、贾政叩谢天恩,含悲忍痛回至家中,与邢夫人、王夫人等见面,阖家之人抱头痛哭。于是便遣人往贾氏京中各房报丧送信,各房见贾府获罪遭藉没,避之唯恐不及,此时多不敢前来,兼有上命丧事从简,因此贾赦、贾政只得草草办完丧事,又被押回天牢待有司审讯,在此不必详述。
且说贾府遭抄没后,各处院子里的贵重物事,皆被巡按府的公差搬走,昔日繁华富丽的贾府,看去一片凋零景象。幸亏因诸人所涉之罪尚未最终定案,巡按府张大人特予宽宥,准许贾府之人暂时还可在原处居住,日后再作计较,不过吃穿用度与昔日相比自然天差地远,每日饭食由巡按府遣人派发。府中之人一向习惯了锦衣玉食,个个心中叫苦不迭,但此时此地,又有谁敢抱怨?偌大的贾府,谁亦不能随意走动,只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四处皆有巡按府的公差,与那监牢亦相差不远。
大观园潇湘馆中,本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这些时日因无人清扫,只见一片落叶潇潇的凄凉景致。那黛玉因贾母故去,深感从此幽明相隔,再无人可依靠,更兼宝玉被拘押在九城巡按府中,至今杳无音讯,难免时时忧心不已,故整日以泪洗面,不思饮食。此刻那黛玉身边只有紫鹃跟随,只因贾府中众多丫鬟婆子,已被巡按府遣散,各自回家。潇湘馆内,本就没有多少贵重值钱的物事,可就连桌上摆的古琴,壁上挂的古画,亦被公差拿走。唯有黛玉日常读的书,大概公差觉得值不了什么,倒还得以留下。
紫鹃见黛玉每日吃不了两顿饭,整夜咳嗽不止,白天不是对着窗外的竹林发呆,便是默默流泪,虽苦劝仍不见效,简直心急如焚。这日清早,丫鬟送来米粥,黛玉吃了两三口,便推开了。紫鹃看那粥熬得甚是粗劣,亦不好再多劝,心想往日连燕窝粥都吃不了多少,何况这种粥呢?只是若一直这样下去,眼见得身子日益衰弱,怎生得了?
紫鹃思来想去,暗自盘算,遍数家中诸人,此时恐惟有琏二奶奶才能劝得了黛玉。念及此处,这日一早,紫鹃服侍着黛玉好歹吃了几口粥,又劝她再躺下歇息一会,便匆匆离了潇湘馆,绕道来至大观园园门处。紫鹃跟看门的女差役央求了半天,说了不少好话那人方允她过去,来至凤姐院门口,幸喜此刻没人看守。到了院中,却仍是寂寂无人,丫鬟婆子小厮不见一个,紫鹃正有些犹豫,却见丰儿刚从正房里出来,忙上前招呼,说要找二奶奶。
丰儿一把抓住紫鹃的手,往院外便走,紫鹃不解其意,只得紧跟着她出了院子,来到粉油大影壁的后面。丰儿瞅瞅南北宽夹道上并没人路过,方放开紫鹃的手,轻声说道:“亏你还敢来找二奶奶,这几日的事情难道你还不知么?”紫鹃见她如此说,懵懂问道:“家里一团乱麻,我整日呆在潇湘馆里,哪出得了园子,琏二奶奶又出了什么事呢?”
原来贾府遭抄没,凤姐所背罪名亦是不轻,当年她因贪图那三千两银子,玩弄手段,害死了张金哥与守备之子。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今日果然遭逢报应,官府已查证清楚,本应即刻捉拿下狱,只因其系女流,暂且在家严加看管,待贾政、贾赦等人所涉之罪案了结后,一并处置。
(作者按:凤姐贪财害人之事,参见第十五、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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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凤姐,一向是颐指气使惯了,此时待罪家中,惶惶不可终日。手下丫鬟婆子,自不如往常那般听从使唤,时有风言风语,传至凤姐耳中,凤姐不好发作,不免心中郁闷难当。好在平儿不时劝慰,让凤姐感觉好受些。贾琏因恼凤姐平素恣意妄为,如今连累家中,对凤姐却没有好声气,两人又吵了几次。
这一日,凤姐因在家中不得随意外出,气闷得很,闲来无事,便把一些从前穿戴过的衣服、首饰收拾一番,拾掇了多时,忽然记起去年买的一件金簪,却遍寻不着。正在箱子里翻检之时,无意中忽把一个小巧的枕套翻了出来,若在平日里,凤姐多半并不在意,今日却如同神魔暗中驱使,偏要看个究竟。撕开枕套,但见里面藏着一绺青丝,还有一根玉簪子,凤姐见了,顿觉怒气盈胸,用力抖了抖枕套,又有个戒指滚了出来。
凤姐心中忖度,不消问,这定是贾琏不知又与哪个淫妇勾搭,竟还大胆藏起定情之物。世上之事,无巧不成书,这边凤姐正生着气,却听门帘窸窣声响,原来贾琏从外面进来了。凤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把那根玉簪子折为两段,抛在地上,又把那绺青丝连同戒指扔在贾琏身上,骂道:“你这不争气的下流胚子,又勾搭上哪儿来的骚货,还留着这些肮脏东西,枉我这些年里里外外累死累活,竟落得这样下场!”列位看官,凤姐虽素有凤辣子之名,然毕竟是大家闺秀,本不至如此失态,只是待罪家中郁积已久,故此才有这一场大发作。
贾琏兜头遭一顿痛骂,又看见地上的青丝、玉簪、戒指等物,方明白事情原委,不禁记起昔日多姑娘、尤二姐之事,火往上撞,喝道:“大丈夫三妻四妾,又算得了什么?偏是你这悍妇,惹来许多是非,如今已害得全家遭抄没,还嫌不够么?”凤姐遭此斥责,更是火上浇油,直气得一头向贾琏撞去。贾琏躲过,此时亦不愿再多与凤姐厮缠,冷笑道:“七出之条几近全犯,我看你终是如何了局!”说罢拂袖而去。
(作者按:据脂评,曹雪芹佚稿中涉及青丝之事,参见脂本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一节,“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贾琏看见着了忙……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庚辰双行夹批:妙!设使平儿再不致泄露,故仍用贾琏抢回,后文遗失,过脉亦。】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
凤姐近些时身子本一向不甚舒服,经此一场大闹,更觉委顿不堪,歇息了半日,早早上床睡了。贾琏在府中另找了个宿处,晚间亦不来这边居住。又过了几日,凤姐身子刚觉好些,蓦地九城巡按府却一纸令下,云贾府命妇王熙凤因涉谋财致死人命,民怨甚深,故今免去命妇封号,暂在府内充仆役之职,一应罪责,容后再议。
凤姐初听此事,只觉天旋地转,暗想与其受此羞辱,不如一死了之,然而一旦虑及巧姐,不禁又柔肠百转,当真要扔下她不管不顾,怎能忍心呢?思来想去,凤姐只得听从九城巡按府差役的安排,含泪换上丫鬟们的服色,搬至厢房居住,每日手执扫帚四处洒扫。府内之人无不侧目,怜悯者有之,讥嘲者有之。只因昔日凤姐持家甚严,得罪了不少人,故此有人便幸灾乐祸。至于同情凤姐者,虽愤愤不平,但限于官府严令,当此之时,人人自危,谁亦不敢多言。唯有晚间回院子歇息时,平儿、丰儿等多方抚慰凤姐,劝其暂且忍耐,日后再图良策。
再说紫鹃听丰儿详细说罢事情原委,直惊得面色发白,手抚胸口道:“我们整日给关在园子里出不来,哪知道这些事情,万万想不到二奶奶竟会如此,当真便没法子么?”丰儿黯然低声道:“官府下的令,还能有什么法子?再说,二奶奶把二爷都给惹恼了……这个家其实呆不住了,都还不知道自己能往哪儿去呢,我看,你亦别操那些闲心了,快回去照顾你家姑娘吧。”丰儿说完,匆匆回院里去了。
紫鹃在院外呆立许久,不知如何是好,正欲转身离去之时,却见远处有人手执扫帚、水壶洒扫地面,顺着南北宽夹道缓缓向这边过来,细看正是凤姐!只见凤姐容颜憔悴,穿的衣裳又旧又不合身,从前周身花团锦簇般插戴的首饰之类更是一星半点亦无,低着头只顾洒扫,渐渐来至紫鹃近前。紫鹃不觉已呜咽出声,泪流满面。凤姐抬头见是紫鹃,脸现喜色,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凄凉一笑,把扫帚、水壶放到一边,说道:“好紫鹃,别哭了,都是命中注定罢了,哭亦无用。”
紫鹃仍是止不住伤感,凤姐长叹一声,伸手轻抚紫鹃的头发,问道:“你家姑娘身子最近如何?想起她来我老是担心,她可比不上旁人,怎经受得起这些变故?”紫鹃方记起自己的来意,便把黛玉近日的情形说了,凤姐听了良久不语,沉思多时方道:“咱家到了这一步境地,人人自身难保,恐怕谁亦帮不了她,还得靠你多多解劝,万不可徒然哀痛弄坏了身子,其实于事无补……我虽然没怎么读过书,却亦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即如我眼下,一死了之容易,可以后谁来照顾巧姐呢?”
紫鹃听了,频频点头,凤姐说出了心中所思,似亦感觉畅快了些,又喃喃道:“颦儿冰雪聪明,怕只怕执着一念啊……”两人正说着,忽见一名巡按府的差役摇摆着走了过来,凤姐恐又惹来是非,冲紫鹃递个眼色,手执扫帚继续清扫起来。
紫鹃无奈,只得返回大观园,到得潇湘馆内见了黛玉,向她说起见到凤姐之事。黛玉闻听凤姐落魄之状,自然难免感伤,又哭了一场,然细思凤姐对紫鹃所云,实系正理,渐渐有些回心转意,不再一味哭泣,加之紫鹃在旁不停劝解,方慢慢略进饮食,身体稍有起色,暂且不提。
单说那凤姐一心只系在巧姐身上,每日洒扫庭院,苦苦支撑,然贾琏却不欲巧姐与其相见,寻个借口把巧姐安置在别院了。其实以凤姐本心,原不愿巧姐看到自己如此尴尬情形,只是思念女儿之情,却与日俱增。不知不觉已过了一月有余,这日晚间,北风忽起,直刮了一夜,还未到天明,鹅毛般大雪便飘将下来,到凤姐出屋门清扫时,已下了两三个时辰。
出门之后,但见积雪盈地,冰花飞舞,四周玉树琼枝,一片琉璃世界。凤姐不禁想起昔日诗社一班人雪后欢聚,对酒联诗,何等乐事,今日却落得个执帚扫雪的惨境。她口中默默念道:“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堪堪又将流下泪来。
(作者按:此处可参见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一节。)
凤姐在雪地里清扫了一会儿,渐渐来至贾母院穿堂门前。她正想直起腰来歇息,却见一名差役正站在不远处,斜着眼朝这边觑来。凤姐怕那差役找茬申斥,只好俯下身继续扫雪。那穿堂门前的雪较别处厚得多,凤姐用力亦扫不动,便把扫帚抛在一旁,顺手抄起附近门畔不知谁放下的一柄木锨,铲起雪来。她心中纳罕,此处的积雪为何如此之厚,直似有人特意从别处移来的,当真奇怪得紧。
只因事先存有几分疑虑,凤姐不免留了心,铲了几铲雪,堆在一旁,又拿扫帚去扫,忽地一块晶莹透亮的小石子骨碌碌滚到旁边去了。凤姐心中一动,忙过去捡起来细看,只见那小石子如雀卵般大小,灿若明霞,莹润如酥,原来正是宝玉平常佩带的那块通灵玉!她兀自不敢相信,来回翻转看了多时,详察玉上的五色花纹、文字之类,都是自宝玉小时起再亦熟悉不过了,自然能看出绝非赝品。凤姐满心迷惑,暗道:“上次忠顺王府的人来家里捉拿妙玉时,不是连这块玉亦带走了么?怎地又会出现在此处呢?”
(作者按:据脂评,曹雪芹佚稿中有凤姐扫雪拾玉之事,参见脂评本第二十三回:“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庚辰双行夹批: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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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贾府遭抄没后,九城巡按府清点阖府人口,除本府人丁以及部分丫鬟、奴婢以外,其余人等一律驱出府外。梨香院内,薛姨妈含泪对薛蟠、宝钗言道:“看眼下这情势,这里咱们是住不下了,只是一走了之容易,如何放心得下你姨她们呢?”
宝钗劝道:“事已至此,咱们留在这儿亦帮不上忙,何况亦留不下,妈不必过分忧虑,以免伤身。想来这官府行事自有法度,不会随意妄为,听说还有那北静王爷照应着,咱们暂且静观其变,再作计较。”
薛蟠亦道:“妈别担心,反正咱们京里还有房子住,我这就让他们收拾收拾,快搬过去,留在这里,万一官府抓人,谁都跑不了。还不如住到外面,多少有个呼应。”
正好九城巡按府的差役亦过来催促,薛姨妈无奈,只得命下人快快打点行李。第二日一早,便搬出贾府,迁至城西一处宅子里,房舍略嫌旧了些,不过还算宽敞,一家人草草安顿住下了。别人还没什么说的,单是那薛蟠之妻夏金桂,原本整日在家吵闹不休,如今看贾家失势,全家又搬到这旧房子里来,心里甚为鄙夷不屑,更是找茬搅闹,指桑骂槐,无所不至。旁人还可避着她,唯有香菱早晚在身边服侍,躲亦躲不了,金桂便拿她出气,变着法子折磨,简直以此取乐。
可怜香菱身子原本怯弱,怎禁受得住金桂日夜的折腾辱骂,日渐羸瘦,竟至卧床不起。薛姨妈与宝钗原本一直忍让着金桂,不愿与她纠缠,如今见香菱卧病,实在看不过眼,便把香菱从薛蟠房里接出来,请医诊治。香菱虽服了药,仍是不见效,病势愈加沉重。薛姨妈责备了金桂几句,金桂本来无事生非,当即便还口大骂起来,家里闹成一团。
薛蟠本来对金桂畏惧几分,今日见她不依不饶,骂得难听,气恼上来便说要写休书赶走金桂。谁知金桂听了不惧反笑,催着薛蟠快写。薛蟠话已出口,见金桂如此,势成骑虎,当下便胡乱写下一纸休书。薛姨妈见状,赶忙来劝,却被宝钗暗中拉住。只见那金桂拿了休书,兴高采烈地打点行李,与来时带着的丫鬟,当日下午便回娘家去了。
薛姨妈见金桂走了,还有几分悔意,宝钗却早冷眼看得明白,知金桂见贾府遭查抄,一损俱损,薛家免不了受牵连,便想着早点脱身,在家中寻衅滋事,不过为此罢了。经宝钗点明,薛姨妈叹息点头,知道迟早免不了这一遭。薛蟠见金桂如此无情无义,直气得暴跳如雷,宝钗解劝多时,才稍稍气顺了些。
金桂之事虽了,然香菱之病却总是不见起色,虽然薛姨妈怜她平时孝顺,四处延请名医,悉心救治,但拖了两个多月,终是一病不起,香魂一缕径自去了。薛姨妈大哭,直说是自己害了香菱,早知夏金桂蛇蝎之性,便应早休了她,如今竟还赔上香菱的性命,于心何忍。宝钗忆及昔日情分,亦流泪不止,含悲劝慰薛姨妈。薛蟠虽素日对香菱没有多少好脸色,今日看她死得凄惨,纵然铁石心肠,难免落泪感伤。事已至此,阖家人悲悲切切,为香菱办了丧事,不必细表。诗曰: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作者按:此系第五回关于香菱的判词,明确指出了香菱的结局,“两地生孤木”暗指夏金桂。高鄂的续书写夏金桂死后,香菱被扶正,不符合曹雪芹原意。)
忙完丧事之后,薛蟠方稍稍松了口气,不由又挂念起还被关押在九城巡按府中的宝玉来,这些时一直全无消息,不知眼下怎么样了?想必日子难熬得紧。便想着前去探问,无奈薛姨妈见近来里里外外祸事不断,唯恐薛蟠再出去惹事,严命他不得外出。薛蟠虽知母亲心意,然而担心宝玉,每日里直急得如同那热锅上蚂蚁般转来转去。列位看官,这薛蟠虽脾气暴躁,惯常惹是生非,却亦有他的好处,极重义气。昔日他遭柳湘莲暴打之后,本来恨之入骨,但自被柳湘莲搭救之后,感其恩情,与柳湘莲结拜为兄弟,便再无芥蒂,誓同生死。不料柳湘莲因尤三姐之事心灰意冷,不知下落,那却是始料未及的。
如今宝玉遭难,薛蟠自然着急,在家中捱了几日,实在忍不住,便向薛姨妈说明。薛姨妈沉吟半晌,只是不言语,虽知探问宝玉实属应当,又怕再生枝节。宝钗知其心意,便劝道:“哥哥若能去探望,自然更好,若置之不理,亦没了些亲戚情分。今非昔比,我想哥哥亦明了其中利害,不致惹事。”
薛蟠大声道:“妈毋须担心,我再莽撞,亦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如今只是去探望,更没别的。”
薛姨妈这才点头应允,又嘱咐了多时。
(作者按:周汝昌在《红楼艺术》一书中指出,薛蟠并非像京剧中所描绘的,是一个“不成人形”的下流小丑,而是个“直性正义热肠人”,在曹雪芹的后半部佚书中,将会有“义侠”的重要情节。)
薛蟠带了小厮王三,离了家径直赶奔九城巡按府,等到了府门口,却不得进去。原来宝玉因系要犯,且尚未开堂审理,故若非嫡亲家人,一概不可前去探望。薛蟠吃了闭门羹,失望而归,走至半路,忽然想起贾府的门客许世生,那年外出游艺在康河县惹上人命官司,皆得许世生之力方躲过一劫,自此后他便对许世生敬服得五体投地,此时何不找他商议,看他如何计较?
待薛蟠来至贾府,见府门口亦有巡按府的差役把守,不过薛蟠毕竟熟门熟路,到底寻了个空子,让王三进府去找许世生,自己在外等候。那王三倒亦机灵,进到府中不过半个时辰,便把许世生带至府外与薛蟠见面。原来贾府中的门客见巡按府的差役前来查抄,早知势头不对,只恐牵涉进去,此时早已走了大半,自寻前程去了。这许世生因系北静王举荐而来贾府,不忍径直弃之而去,每日在府中眼见一片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景象,心中不禁感叹盛衰无常。
且说薛蟠见了许世生,提起宝玉遭巡按府关押之事,许世生叹道:“此事我虽早已知晓,怎奈不明其中底细,宝二爷为何会到媚人家里去,后来发生了什么意外,致使媚人死于非命?焙茗又到哪里去了?种种蹊跷之处,不一而足。听世兄说,如今想与宝二爷见上一面亦办不到,若想解救实难措手!”
薛蟠听了,不由发急道:“话虽如此,总是心有不甘,难道便袖手旁观不成?”
许世生沉吟道:“若九城巡按府开审此案,便可知其中曲折了。依我之见,宝二爷之事如今已传得满城沸沸扬扬,有说荣府贵公子残害婢女天理难容的,有说宝二爷实为遭人陷害的。只因官府尚未开堂审案,实情究竟如何谁亦不知,古人虽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然则九城巡按府终不至听任流言盛行,宝二爷被抓已一月有余,想来巡按大人开堂问案为期亦不远了。世兄暂且还须忍耐几日,听候消息。”
薛蟠觉他说得甚是在理,便道:“眼下既然别无良策,只得如此罢了。”
于是便打发王三每日去巡按府探听消息。又过了五六日,薛蟠正等得心焦,这日一大早,王三急匆匆赶回家里,报说巡按府衙门当日便要开堂审理宝二爷的案子。薛蟠闻听,忙到贾府叫出了许世生,一同赶往九城巡按府衙门。远远望去,但见衙门外廊庑处摩肩擦踵围着一大群人,只因世家贵公子残杀婢女一案传闻甚广,越说越奇,远近百姓都想来看个究竟。
薛蟠不由分说,伸手拨开众人,与许世生、王三挤到了前面。这巡按府衙厅着实威严,几十盏灯笼高高悬挂。大堂正中一张黄花梨木桌案,案上整齐摆放着签筒、笔架、朱砂盒和惊堂木。桌案后端坐的正是九城巡按府张大人,面沉似水,大堂两侧八名衙役执仗侍立,威风凛凛。
那张大人见时辰已到,便掷下根火签,命衙役到牢中将贾宝玉提来。不过片刻工夫,宝玉已在堂前跪下。薛蟠、许世生在大堂外看得真切,不由心酸,只见宝玉头发散乱,衣衫脏污,面色苍黄,哪有半点昔日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采?唯有神态尚还镇定,跪在堂下低头不语。公堂另一侧还跪着一对已过花甲之年的老夫妇,不住低头饮泣,想是媚人的父母了,看去着实让人怜悯。
张大人手拍惊堂木,喝道:“贾宝玉,你既系世家子弟,自幼饱读诗书,便应致力仕途,奋发求进,方可报效国家,不负皇恩。如今却倒行逆施,杀害本府婢女。既然当场被擒,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宝玉在大堂上跪行几步,抬头急道:“大人容禀,小人实在冤枉,这定是有人设计陷害,当日情形,且容小人细细说来。”
便从那日过午赶到媚人家中说起,直说到被九城巡按府的衙役抓走,末了又道:“实情便是如此,不敢有丝毫隐瞒,请大人明断。小人虽学业荒废,却亦知国家典章,怎敢做那杀人害命之事?”
张大人沉思半晌,皱眉道:“依你所说,却有抵牾不合之处。你说寅正初刻时,你已回到了贾府,而巡按府里的差役在媚人家中抓获你时,只不过才卯初初刻。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若非肋生双翅,怎能从贾府赶到城西媚人家中?可见是在扯谎,左右,还不大刑伺候!”
(作者按:寅正初刻,相当于凌晨四点。卯初初刻,相当于凌晨五点。)
要知宝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