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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造云子:帝国之花

作品:薛定谔之猫3 作者:中雨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凋谢

    我进入到九日研究所的第一天就认识了阮美云。

    之前我的职务是大日本帝国特高课特一课课长,13岁从军,在日本神户间谍学校学习了四年,后加入陆军军部实习两年。

    汉语、英语、射击、爆破、化装、投毒,这些都是作为一个间谍人员必须要掌握的科目,而我这种女性特工,甚至还要学习一些作为女性羞于说道的本领。1931年,也就是19岁的那年,我被送到中国南京,做潜伏工作。几年里,为大日本帝国也算有所奉献,得到过一些嘉奖,并与川岛芳子一起,被称为帝国之花。不同的是,她是军部直属的特工人员,而我隶属特高课,我的直系上司就是关东军三羽乌之一的土肥原一郎。

    但我毕竟年轻,正如中国人所说的,正是如花似玉、情窦初开的时候,即便我从小被灌输着为帝国奉献一切的信仰,可以没有廉耻,可以没有尊严,哪怕付出生命,也要捍卫大和民族的利益。然而,在1936年的一次任务中,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中国军人。然后,我没能控制住自己,为了他做出了一些愧对于祖国的事情,行动也以失败告终。

    按理说,我是要被送上军事法庭的,但我的老师土肥原一郎以九日研究所急需人才为由,把我调到了这远山深处。当时是1938年2月,我们驱车从奉天开往远山的几个小时车程里,土肥长官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始终锁着眉。一直到安排好我的房间后,土肥长官才支开其他士兵,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道:“云子,过去的就让他都过去吧!我们日本的男人优秀的也不少,战后我亲自给你在军部高层找个好的归属。”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点头。

    当晚接待我的宴会上,我便认识了阮美云——一个柔弱却又倔强的中国女人。她跟随丈夫坐在餐桌上,席间一直沉默不语,倒是她丈夫黄碧辉卑微客套得让人有些反感。于是,我很细心地观察着阮美云:白净的脸庞,齐耳的短发,那高耸的鼻梁上有一些小小的雀斑,让人感觉很亲切。

    黄碧辉在宴会上刻意地与我套着近乎,他也看出我在土肥长官面前有一定分量,尤其在听说了我以前的职务后,黄碧辉端着酒杯频频地向我敬酒,并询问道:“南造长官芳龄几许?”

    我微微地笑了笑,用中文回答道:“谈不上芳龄,二十六了。”

    黄碧辉一听,很兴奋,连忙指着身边的阮美云说道:“南造长官中文说得很流利呀!我妻子也是二十六岁,1912年出生的。”

    我随口问道:“1912年几月?”

    黄碧辉回答道:“1月21号。”

    我的心猛地一震,没想到她居然和我同一天出生。但职业习惯使我终止了这个话题,身为一个特务人员,隐私及身份资料不允许随意透露给外人,甚至包括我“南造云子”这个代号后面的真实姓名。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跟随土肥长官在九日基地里巡视,听他讲解九日研究所的研究项目。可是,在他很是平静地描述九日研究所各种项目的同时,我的心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下沉。在我之前的秘密工作中,我是因为有信仰:相信这场圣战的伟大,才甘愿做一干平常人所不屑的事。这么多年的间谍生涯,我始终相信着大日本皇军是为了整个大东亚共荣而努力的,就算我们和中国政府在进行着一场血腥的战争,我和一干战友们都觉得:我们是在敲醒这个泱泱大国,征服后再凝结成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抵御西方列强。

    而九日研究所所从事的实验,却让我从内心深处感到害怕和惊恐,甚至怀疑我一直以来的信仰,连带着感觉这个看上去貌似慈祥的土肥长官,面目也变得狰狞起来。九日研究所坐落在远山丛林深处,十多年前,军部曾发现有一种可以让两个完全不同的生物融合到一个躯体里的奇怪力量。最初在动物身上进行实验,比如让长着四条修长的腿的犬科动物,具备猫科动物的习性。当我来到九日研究所时,实验已经有了初步的成功,开始用活人与动物进行试验,想要让正常的人类躯体,具备动物的能力,比如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像鱼儿一样长时间地潜水等。

    实验是可怕的,实验导致的失败品被制作成标本,放在标本室里供人研究。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大腿根部被硬生生地切断了,半截尸体泡在玻璃缸里,双手张开着,手臂上被扎满了成千上万根飞禽的羽毛。

    我跟随土肥长官在实验室各处巡查,其中一具男性标本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裸露的肩膀处有一排刺青,用日语文着:惠美,我永远爱你!看到这儿,我最终抑制不住胃部的不适而呕吐了。

    我不知道这个名叫惠美的女人是否知道深爱她的男人已经成为了一具没有了灵魂的标本,但是我明白,这位深爱惠美的男子,应该是我的同胞。土肥长官站在我身边,冷冷地看着我,说道:“云子,他和你一样,是一位勇敢的军人,一个真正的武士,为了帝国崇高的事业,他自愿成为实验品,做出了伟大的牺牲。”

    我脸色苍白如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面对着土肥长官站得笔直,大声说道:“云子也愿意为帝国的崛起,付出一切。”

    在我进入到九日研究所的第九天,我被证实已怀孕。接到化验报告的一刻,我的双手忍不住颤抖。我多么希望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可以高兴地、幸福地接受这个新生命到来的消息。然而,我是一个军人,一个为大日本帝国宣誓效忠的现役军人。怀孕,意味着我将无法全力投入工作。

    土肥长官的脸色铁青,粗暴地吼道:“南造云子,你疯了!”说完一招手,朝着他的指挥室走去,我一声不吭地跟随其后。进入房间,土肥长官把房门重重地关上,双眼瞪得大如铜铃,大声质问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你给我说实话,你怀的是什么人的孩子?”

    我依然保持着军人的姿势,腰杆儿笔直地站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低声回答道:“是那个中国人的孩子。”

    “啪”的一声,土肥长官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办公卓上,指着我骂道:“南造云子,你是大和民族的女儿,居然怀上了支那人的孩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土肥长官的手明显抖动了起来,他这异常激动的举动,让我越发害怕起来。我爱那个男人,那是一个伟岸的男人,一个真真正正有担当、有肩负的顶天立地的男人,我愿意做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土肥长官的愤怒让我禁不住担忧,他会不会强制拿掉我的骨肉。想到这儿,我挺起胸来,高声说道:“可是,这孩子同时也是大和民族的亲骨肉。他的生身父亲是谁,并不重要,他仅仅只是我的孩子而已。长官,我……我决定要这个孩子。”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顶撞土肥原一郎将军,这个双鬓微微发白的中年人,在听到我这番话后,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双唇颤抖着,久久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最后,他往后退了两步,坐到了椅子上,用手托着头,闭上了眼睛。

    我反而感觉愧疚起来。我是个孤儿,养父母在岛国的地震中丧生。我印象中,作为长辈一直站在我身边呵护与教育我的,就是土肥长官。从我进入到神户间谍学校的第一天开始,到之后来到中国从事秘密工作,最后任务失败,被关押在关东军宪兵队,土肥长官总是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甚至外界还有传闻,说我是土肥长官的私生女,所以一切顺风顺水。

    于是,我手里紧握着那张化验报告,往前走了几步,满怀愧疚地说道:“土肥长官,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但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心思,希望你能够体谅。”

    土肥长官睁开眼,抬起头来,双眼恢复了以往的平和:“云子,我能够理解你,但是,在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你也要意识到,帝国之花,从现在开始就凋零了。之后你的人生,将变得灰暗,你之前有过的辉煌,以及以后能得到的荣誉,从此就要被画上句号。”

    我点点头,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他的办公桌上。土肥长官叹了口气,伸手擦拭我脸上的眼泪,柔声说道:“今晚我被你说服了,可以接受你的这个决定。但云子,我是个军人,我要做的一切都有着伟大与崇高的目的。我不能保证以后还能重用你。在你做出这个决定后,你——南造云子,就只是九日研究所里一个普通的女人了,你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吗?”

    我不敢看他,只能继续低着头,任凭头发遮盖住我的眼睛,说:“愿意。”

    土肥长官没再说些什么,像长辈一样握住我的手,他的手软绵绵的,带着长辈对晚辈特有的溺爱。沉默良久,才说道:“云子,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好了!”

    第二天,我的一切职务被撤销。土肥长官算给我留了点颜面,对外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特高课一位已经殉国的特务人员武藏鬼雄的骨肉。我的新工作也由分管研究所军务调度,改成了监管基地内研究人员的日常生活。也是因为这新的工作安排,让我和基地里另外一位孕妇,走得近了很多。她,就是阮美云。

    阮美云的预产期和我只相隔十五天。最初与我接触时,阮美云始终用带着敌意的眼神看着我,很小心,也很谨慎,似乎觉得我不过是一个被安插在她身边的日本人的眼线。当然,她的怀疑也不无道理。我们日本人之所以同意让她保留这个孩子,完全是因为黄碧辉——这个与研究所里从事的生物实验看似毫不相干的物理学专家,日益变得重要的原因。

    在九日研究所最初成立的那几年里,军部的科研人员一门心思钻进了远山里奇怪现象能产生的活体生物成品实验里,没人去关心出现这种能让不同生物融合到一个躯体里的原因。远山里的水源有着神奇的力量,两个不同生物同时接触水源,居然能够出现奇怪现象——其中一个生物消失,剩下的另一个生物可以拥有两种生物的特长,消失了的生物融合到了另一个生物的体内,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剩下来的生物存活的时间很短暂,不久之后就会自然死亡。所以,九日研究所一直没有太好的成绩向军部报告。据说在早几年前,曾经有一个士兵成功地与蝙蝠融合,并带着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潜入到了南京。可不知道为什么,任务最终还是失败了。

    黄碧辉的到来,让九日研究所开始挖掘远山里这一切神秘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遗憾的是,我当时已经没权限接触到所有的高级卷宗,无法知道其中的细节。只是隐隐约约听说:黄碧辉认为远山的那条小河及湖水,很可能是爱因斯坦先生平行宇宙理论中的两个不同世界交汇的结界。他的这套理论很快就被研究所里大部分科研人员接受了,整个计划也由之前的“超级人种”方案,修改为“合体人”实验。至于具体的实验内容,却不是我可以接触到的了。

    于是,研究所决定让阮美云生下这个孩子,表面上看来,大日本皇军已经完完全全地接受了他这个中国人。实际上是控制他的老婆及孩子,让他终生不能背叛大日本帝国。

    那年的11月27日,我生下了孩子,男孩,取名叫南造鬼雄,对外宣称纪念那个殉国的丈夫武藏鬼雄。阮美云和我同一天分娩,也是男孩,取名叫黄正,据说是纪念他们夫妻一个很好的朋友。之后研究所接到消息,在这同一天,皇族的一个大人物也做了父亲。

    大人物的儿子与我及阮美云的孩子,尽管都在同一天出生,但他的这个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却让整个大日本帝国为之兴奋。我与阮美云所生下的健康强壮的孩子,却无法看到清晨的第一抹阳光。

    也是因为这位大人物有了这个先天缺陷的儿子,才有了九日研究所之后的“替代品”计划。计划里的替代品中就包括了我与阮美云的孩子。我与阮美云,两个极其巧合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人,又因为我们同时在一个不合适的日子生下了孩子,命运紧密相连。

    替代品计划

    1939年1月初的一个早上,和往日一样是个极其寒冷的清晨。外面的世界被大雪包裹着,或许,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可惜的是,我们生活在地下世界,不能见到。

    那天早上有四辆卡车驶入九日研究所,从卡车上被带下来的依然是远山战俘营中囚禁的中国士兵。他们被送到九日研究所,是用来进行活体实验的。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眼里,他们根本不算人类,不过是一些和我们外形大同小异的低等动物而已。用土肥长官的话说:“这些战俘和外面世界的那些支那人比起来,还算为这个文明世界的进步做出了一点贡献。”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还有十个粗胳膊肥臀的妇女,以及数十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儿,一起被送进了九日研究所,当时我已经能够起身走动及工作,跟在土肥长官身后,目睹了这些婴儿和妇女下车的整个过程。聆听着婴儿的哇哇哭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底浮出,我低声问道:“土肥长官,这些孩子和妇女难道也是实验品吗?”

    土肥长官那天明显特别兴奋,微笑着解释道:“他们应该被称呼为幸运儿,他们中的每一员,以后都有可能幸运地成为我们大日本皇族的一员。”

    “大日本皇族的一员?”我疑惑不解,追问道,“意思是说他们是从本土带过来的?”

    土肥长官摇摇头,可能认为和一个立场并不坚定的下属透露太多情报,并不合适,便没有理睬我了,径直往旁边走去。

    那天下午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会议上,松下幸太郎先生出现在九日研究所。松下先生是国内一个大财团领袖人物的胞弟,在德国长大,据说是爱因斯坦先生的学生。在这个紧急会议上,松下先生首次提到了“替代品”方案,也是因为这个方案,让我第一次有了想要背叛族人的念头。

    替代品,是为日本国内的那一位大人物产下的有先天缺陷的孩子,物色替代躯体的计划。计划具体方案是:在满洲寻找到三十一个和大人物的儿子在同一天出生的婴儿,集中收养起来,并给予良好的营养补充以及身体的锻炼。如果大人物的那孩子不能顺利长大,那么,在他夭折之前,九日研究所便会尝试让这大人物的孩子与这三十一个中国男婴,进行合体实验。也就是说,这三十一个男婴的身体,都有机会承载那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有着先天缺陷的孩子的思想与意识。

    听完这个计划,我后背上直冒冷汗。如果是在一年前,我尚在特高课工作时,应该会认为这是个多么伟大与崇高的计划。可此刻,我已经是一位孩子的母亲,这么残忍的替代品计划,我接受不了。我坐在会议室角落,心里不自觉地感觉一阵冰凉。尤其让我恐惧的是:我的孩子,和这些替代品方案里储备的婴儿,也是同一天出生的,也就是说,我的孩子也可能成为替代品。

    我的担心很快得到了证实。会后,土肥长官叫住我,要求把我和阮美云的孩子一起送到专门为那三十一个婴儿空出的婴儿房去。我站在那儿没吭声,土肥长官便哈哈笑,说:“怎么了?云子,难道你不希望看到你的孩子以后有机会成为大和民族明天的伟人吗?”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土肥长官拍拍我的肩膀,继续说道:“少胡思乱想了,你和黄碧辉的孩子送过去一起喂养,不过是让你和阮美云都能抽出身来,为研究所工作。再说,这三十几个孩子的抚养,以后也就是你和阮美云的本职工作,照顾自己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我稍微放宽了心。那天下午,我和阮美云便搬到了基地里新建的育婴所里,负责照顾与看管那十个正值哺乳期的妇女与三十一个婴儿。

    阮美云应该也嗅出了基地里突然多出的婴儿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当时她和我走得比较近,但对我始终保持警惕。所以,那天她没有主动问我什么,只是皱着眉,抱着自己的孩子,跟着我去了育婴所。

    反而是我主动安慰她道:“没事的,土肥长官只是为了我们能有更好的资源来给予孩子。”

    阮美云没回答,默默地走在我身后。我们把各自的孩子与那三十一个孩子放在了一起,然后安排好了那十个妇女的住所。最后我找了个相对来说比较宽敞的房间,作为我们的寝室。

    当周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后,阮美云突然站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云子,我们带着孩子跑吧!”

    我当时就愣住了,面前这个看上去如此柔弱的中国女人,此刻目光异常坚定,似乎还有着一种穿透力,直接穿透到我的内心深处。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转过身去,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阮美云没有动,依然盯着我看。半响,我低声说道:“阮美云小姐,你说这句话时有没有考虑过,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及带来的后果?”

    阮美云在我背后说道:“对于我而言,为了孩子的未来,我死不足惜。云子小姐,你和我都是为人之母,所以,我相信你不会说出去,因为孩子的未来远比你我的生命更重要。”

    阮美云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但我还是装作无动于衷地走到床边,伸手整理被褥,语速和平时一样,不过声音压得很低:“美云,你今天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见。我也不会怪你,因为你是一个母亲,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提。否则,后果你自己知道。”

    那天的谈话就此结束。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育婴所里出现了一个异常现象——我们悉心照顾的三十三个婴儿,身高及体重,和最初来到九日研究所时,没有任何改变。甚至于,我和阮美云的孩子依然是刚出生时的那般大小。

    我把这情况反映给了负责“替代品方案”的松下幸太郎先生,松下先生在第二天却做出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他带着几个研究所的医生抱走了育婴所的两个婴儿,说是要去观察几天。

    几天后,我来到松下先生的房间,询问那两个孩子的下落,得到的回答让我眼前一黑。松下先生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两个孩子已经为大日本帝国献身了,被解剖了!”

    我往后退了几步,嘴唇颤抖不止,所有斥责的说辞,在目睹松下先生那异常平静的表情后,还是没能说出口。我终于明白过来:所有人的生死,在这九日里都是无关紧要的。

    我终于决定,要好好考虑阮美云的建议……

    于是,1939年7月,我和阮美云策划劫持了一辆卡车,试图带走所有的替代品婴儿,但是事件以失败告终,我和阮美云被囚禁到了九日研究所的牢房里。三天后,我和她被捆在了手术台上。待我们再次睁开双眼,发现我们脖子以下的皮肤已经没有了,还被囚禁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房间里。全身的刺痛,让我们发出嘶声裂肺的尖叫声,在九日研究所里回荡。

    每天给我们注射的止痛药里应该还混杂了其他药剂,我对于疼痛的感觉在一天天减轻。十几天之后,我和阮美云身体上布满了暗红色的血痂。此刻,我们已经不再需要药物了。每天都有几个带着口罩的研究人员在玻璃墙外观察我们,并不时交谈。通过他们的交谈,我才知道,我和阮美云被当成了一个叫“无菌实验”的实验品。大概内容之前我也听说过,是黄碧辉提出的一个假设:远山里应该存在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也是远山丛林里有时能看见活物,转眼就出现死物消失的原因。黄碧辉把这两种世界形态的转换分析为是因为水源,只要穿越过水源,就能在两个世界间来回行进。

    于是,无菌实验就是要验证在没有活物的世界里,除了我们已经看到并在记忆里确定存在的生物以外,没有别的生物——甚至包括细菌在内,也是不存在的。

    人类的皮肤,是人类能够抵御空气中数以万计的细菌侵害的屏障。无菌试验,便是拆掉这道屏障,把完整的肌体裸露出来,任由空气中所有微生物寄存。松下与黄碧辉大胆的假设是:被剥掉了皮的生命体,如果能够正常活下来,那么,就说明在这个没有活物的世界里,确实纯净到了连细菌都没有的地步,人的意识里只剩下之前所看见并确定存在的生物,以镜像的形式存在。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会拿我和阮美云做无菌实验的实验品。

    我和阮美云一丝不挂地被关在玻璃房间里,女人的羞耻和自尊几乎被践踏得荡然无存,每天蜷缩在墙角,双手抱着双膝,被研究人员来回地观察着。最初,我们还能哭泣,可一旦泪水滴在暗红色的血痂上,那种久违的疼痛就会席卷而来,让人痛不欲生。我天真地希望,土肥长官能够出现在玻璃墙外,我还抱着一丝他会给我一个合理交代的幻想。到最后,我终于绝望了。奇怪的是,阮美云至始至终都不曾奢望黄碧辉会出现。

    千面人

    关东军里一直有一个关于千面人的传说,据说,这个千面人,精通化装,曾经在英国人的军情五处潜伏过一些日子。当时的印度还处在英国人的殖民统治下,印度有一个很神奇的缩骨术:一个成年男人可以把身体缩成很小,甚至可以塞进瓶子里。军情五处对这个奇特的本领非常感兴趣,但欧美人的身体相对亚洲人种来说硬度比较大,学习这项技能有一定难度。于是军情五处在亚洲国家找了五个男孩带到驻扎在印度的情报机构里进行培养,其中就有一个男孩是日本人,他便是之后特高课传奇人物——千面人。训练多年后的结果是,这个千面人可以改变自己的身材与体形,再辅以高科技的面部化装技能,能够伪装成不同人的模样,应用到不同的秘密行动中。这个千面人的真实姓名就叫武藏鬼雄,也就是土肥长官对外宣称的我孩子名义上的父亲。

    在特高课的一次远赴苏联的秘密行动中,千面人武藏鬼雄为大和民族英勇捐躯了。那是1938年1月发生的事。至于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武藏的,早就成了死无对证的事情。况且,我与武藏在当时的特高课,也时常以夫妻的名义执行行动,所以,为了迷惑敌人,在夜晚的时候,我与这个永远无法看透的男人,也确实必须发生一些夫妻之间才有的关系。

    武藏的遗体运回满洲国时,我已经因为那次任务失败,被扣押在奉天的宪兵队里。特高课的高层出于人道,觉得也应该让我见上武藏最后一面,于是,我被带到了日军司令部的地下室里。武藏鬼雄冰冷的尸体躺在手术台上,我走上去用手抚摸着他的身体,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和身材。之前执行任务时,他总以各种不同的容貌出现。武藏鬼雄最让人害怕的是——在需要不同容貌的时候,他的身材能通过缩骨术刻意调整。

    此时,我站在地下室里,面对着一个陌生的矮个子中年男人的尸体,唯一能确定他身份的东西是特高课给已牺牲的军人脚踝上挂着的小铁片。

    在那一晚,我仍然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面对着战友的尸体,我满怀敬意地献上了一个军礼,然后站得笔直,目睹他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对于特高课高层所称的武藏鬼雄的死讯,我是深信不疑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年以后,在这个阴森恐怖的地下世界,当我对于自己的未来完全绝望的时刻……武藏鬼雄,会再次出现,并且,给予了我第二次生命的机会。

    那是在我与美云被当成实验品剥皮后次月的一个夜晚,我们和平日一样,半人半鬼地蜷缩在玻璃隔间的角落里。玻璃门突然打开了,“咔咔”的皮靴声传了过来。美云还是低着头,她不敢面对任何一个走到玻璃墙外观察我们的研究人员。

    我却仰起了脸,熟悉的皮靴咔咔声告诉我,进来的是军部的高级军官。

    面前是身材魁梧的大佐军衔士官,皮肤黝黑,修剪得非常整齐的短发,证明他在军队里的地位不低。他大踏步地走到我面前,隔着玻璃墙死死地盯着我。

    半晌,他对身后的两个士兵挥了挥手,那两个士兵迟疑了一下,缓缓地退出了房间,并关拢了外面的铁门。这位军官看着铁门由外向里合拢后,缓缓转过头来,眼神由之前的严峻,换上了一种似乎满含着深情的凝视。我愣住了,在记忆里搜索着对方是否曾经相识。

    我自认为自己的记忆力不差,最后,确定我与面前的男人从未谋面。正想到这儿,这位军官说话了:“云子,我是鬼雄,武藏鬼雄!”

    我愣住了,嘴角抽动了几下,想要说出话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面前的武藏穿着笔挺的军装,领口别着闪亮的军衔。而我呢?如果我只是因为违反军纪被囚禁的军人,那么我最起码还有一点尊严来面对他。可是,武藏面前的我,不过是九日研究所里一个如普通小白鼠般的实验品,并且还是个面目全非、一丝不挂的实验品。

    我下意识地把双腿并拢,试图遮掩私密处,随即双手抱胸,尽可能地遮住胸前已经没有皮肤的乳房。我微微地叹了口气,把头扭向一旁。我曾经是大日本帝国的骄傲,所以,我现在不可能在他面前流泪,不可能对面前这个曾经亲密的男人哭诉军部在我身上的所作所为。因为大日本皇军的字典里,除了对与错,没有理由和借口去推诿责任。甚至可以说,我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武藏默默地看着我这些小小的动作,他也是特高课里的高级特务,对于各种人,面对各种事件时的细微动作所反映的内心想法了如指掌。于是,武藏迎合着我的尴尬,把头扭了过去,尽可能地给我一些尊严。半晌,武藏才说道:“云子,南造鬼雄真是我的孩子吗?”

    武藏的这句问话,迅速燃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求生渴望。目前除了土肥先生,所有人皆以为我的孩子是武藏鬼雄的后代,就连武藏鬼雄本人也误以为我孩子的亲生父亲就是他。那么,面前的武藏,会不会……

    想到这儿,我毫不犹豫地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武藏鬼雄,说道:“是你的孩子,不过,这重要吗?对于军部的任何决定而言,我们的孩子算得了什么呢?”

    武藏被我的抢白唬得脸色立马就变了,他咄咄逼人地盯着我,眼神中放出很奇怪的光来。我心里的那一丝希望被迅速放大,我继续说道:“武藏,你仔细看看,看看面前的云子,我还是个人吗?我们为了帝国付出得还不够多吗?可最后我们得到了什么?武藏,现在你所看到的就是我的结局,以及我们孩子的结局。以后,你还将等到你自己的结局。我们不过是帝国伟大计划中一颗小小的棋子罢了。”

    武藏没有回答我,继续盯着我的双眼。我知道他是想要在我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用以证实我此刻所说的话的真实性。面对着他的这个眼神,我本应强装的倔强目光,却不知道为何软了下来。我连忙低下头来,隐藏我的心虚。

    武藏有没有看出我真实的想法我不知道,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身往门外走去。听着他脚步远去的声音,我忍不住抬起头来,想要大声呐喊,却没有勇气喊出口。武藏这么多年来对我一直很好,而我却想要利用他对我的好来营救我与一个中国男人的孩子。

    我愣愣地望着武藏慢慢走到了那扇铁门前,武藏没有直接伸手去拉开铁门,反倒踌躇不前,似乎在思考。突然,武藏转过身来,问:“云子,当时军部通知你我的死讯时,你有没有流泪?”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此情此景,接受过高级间谍训练的武藏君,会对我说出如此感性的话。

    见我没有回答,武藏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不过,似乎这也不重要。”

    说完这话,武藏拉开了铁门。

    铁门被关拢了,我蜷缩在黑暗中自责不已,痛恨自己为何没能把握唯一能走出炼狱的机会。武藏虽然是那种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但对我明显有一丝感情。如果刚才与他面对时,我能够利用孩子打动他,让他做出施以援手的决定,那么我和孩子,很可能逃出九日基地。

    就在武藏再次出现后的第三天半夜,九日基地里的警铃大作,我和美云被吵醒了。警铃过后,隐隐约约地,外面似乎响起了枪炮声。美云蜷缩在我身边,我们死死地握住对方的手。

    突然,房间的灯亮了,紧接着外面的铁门响了起来。没想到武藏鬼雄居然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士兵,士兵紧锁着眉头,在铁门边站定。武藏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在玻璃墙外按下开关。玻璃门缓缓打开了,但我和美云仍然不敢乱动,因为我并不清楚武藏和这两个士兵行动的目的。我当时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外面的枪炮声可能是中国军队的袭击,为以防万一,很多机密需要在第一时间被销毁,我和美云也将被当成机密“被销毁”。

    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我备感惊讶,武藏打开玻璃门后,扔过来两套军装,用中文低声音吼道:“快点穿上,我带你们走。”

    我迟疑了一下,意识到武藏之所以用中文,是不希望那两个士兵听懂。我迅速地爬起来,从地上捡起那两套军装,一套递给美云,示意她赶紧穿上。

    美云接过军装,却没有立即穿上,而是直直地跪了下去,对武藏说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武藏没有理睬她,对我说道:“孩子已经在车上了,你们加快速度。”

    我激动得双手禁不住抖动起来,美云依然不依不饶:“求求你,也救救我的孩子吧!”

    武藏不耐烦地用略带北平口音的中文说道:“所有孩子都已经在车上了,你不想死就别磨蹭。”

    美云这才放下心来。我俩迅速穿上军装,与此同时,伴随着起身与行走的动作,军装粗糙的棉布和我们身体上的结痂处接触后,摩擦产生的巨大疼痛让我紧咬牙关。我和美云低着头,跟在武藏身后出了铁门。武藏一声不吭地在前面带路,基地里的警铃再次响起,枪声似乎是从上方的远山丛林中传来的。

    奇怪的是,我们一路上居然没有遇到一个哨兵,包括一些比较重要的拐角处,也没有士兵把守。很快,我们就到了九日研究所三道铁门后的那个巨大操场,武藏指着后面帆布盖住的车厢,要我和美云上去。美云却再次驻足了:“好人啊!我的孩子呢?”

    美云的话刚刚落音,车厢帆布内就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哭声。我和美云同时意识到了车厢里是什么。我们欣喜地掀开帆布,爬上了车。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一幕映入了我们的眼帘:二十几个全身赤裸的婴儿,双手触地趴在车厢角落里。我和美云出现后,其中好几个婴儿居然对着我们张大嘴怪叫着,两排细小的尖牙和一条细长血红的舌头露了出来,让人感觉异常恐怖。

    怪叫之后,可能也分辨出了我和美云就是之前喂养他们的人,婴儿们顿时骚动起来,有几个甚至尝试着往我们身旁爬了过来。

    纵使这一幕画面无比恐怖和诡异,但母子连心,让我和美云迅速地朝婴儿扑了过去。帆布合拢的那个瞬间,我和美云忍不住哭了。由于车厢内一片漆黑,我无法用手去触摸得知哪一个婴儿才是我的孩子,我只好张开双臂,尽可能地抱住爬向我身边的婴儿,尽可能地用我不算有力的臂膀去保护他们。

    我能感觉到孩子们都很兴奋,他们紧挨着我和美云,在我们身上蹭来蹭去,嘤嘤地哭泣,咸咸的眼泪渗透了军装,让我身上的血痂格外刺痛。

    “这是我们的孩子,这所有的孩子,都是我们的孩子!”美云凄厉地喊道。

    车启动了,至于汽车是如何通过那三道门的,我无从知晓,只是隐隐约约听到武藏大声地喊道:“撤退!撤退!”

    我努力让美云和孩子们镇定,尽量不要发出声响,以免惹人注目。卡车顺利开出了九日研究所,车厢外,雷鸣声和雨点敲打帆布的声音提醒着我,我终于逃出了人间炼狱。

    车应该只开了十几分钟便停了下来,随即三声清晰的枪声从卡车驾驶室方向传了过来。

    我拍了拍美云的背,示意她带着孩子别动。我小心翼翼地掀开帆布,想下车探个究竟,谁知道在我掀开帆布后,面前出现的竟然是一把漆黑的枪口。

    枪口后面,是一张满脸是血的脸。让人措手不及的是——握枪的人竟然是武藏鬼雄!

    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