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寂寞的少年。
在知道“孤独”这个单词以前,我就已饱尝了孤独所特有的铸铁般的味道。不管我身在何种喧嚷繁闹之中,都会感到自己仿佛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
至少在我住的那片区域,我是个“不被需要”的存在,和揉成一团的碎纸屑、零零散散的塑料片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有意把自己塑造成悲剧的主人公,有点顾影自怜的感觉。但现在谁都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充满平等与爱的地方。
只要人类聚集在一起,不管是多么小的世界,也会产生秩序,出现阶级。既然有尝到甜头的人,自然也会有人受到伤害。
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选择自己出生的家庭。我会被人看不起,只是因为偶然出生在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家庭。
究竟是为什么,拿出来说没任何意义。从现在的观点来看,那理由真是蠢到可笑。再说,歧视他人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正当的理由。
所以,如果在某个地方,也有人被歧视、被疏远,你就暂且将他们当做是我和我的家人好了。尽管贴在身上的标签或多或少有些差异,但体会到的那种悲伤与痛苦,应该是相同的。
现在回想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的岁月,才是我最为幸福的时光。
也许多少存在着贫富差距,但在孩子的世界里,这种差别还不够引起他人的歧视。而当事人的不明就里,才是其最大的要因。
我还小的时候,父母都在附近的工厂里上班,所以白天我待在家附近的幼儿园里。我的记忆大概始于三岁,那时和我同班的孩子大概有十五人。
把当时的幼儿园老师写给我的生日卡找出来看的话,可以发现,当时的我似乎很喜欢照顾别的孩子。想来也理所当然,因为四月出生的我,比同班的任何孩子都大。比如说有个第二年三月生的孩子,也和我在一个班,但我和他之间有近一年的年龄差。在四岁以前,这个差距就显得相当之大了。
所以,那些孩子们的父母,肯定以为我的理解能力和记忆力同他们的孩子一样。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曾毫无顾忌地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些话,比如,要老师把我和其他孩子使用的餐具彻底分开;睡午觉时,尽量不要让自己的孩子睡在我旁边,等等。
当然,我的父母恐怕没想到这些话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然而,孩子这种生物,对于与自己相关的话题,都不可思议地敏感。也许通过周围人的言谈举止来推测自己的身份,是人类的本能也说不定。
因此,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孩子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幼儿园老师对任何人都温柔相待,但家长们却明显在我和其他孩子之间划出了界线。我向他们问好,他们也不理,甚至有的母亲会一脸怒容地对我吼:“道雄君,你不要管我家的某某。”这还算比较委婉的,换句话说就是不要和我家的孩子玩。
为什么自己会遭受这种待遇,那时候的我完全不理解。我甚至从未想到那是因为自己出生于遭受特殊眼光看待的家庭,而且这种风气的存在,更是我连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
令人难过的是,在孩子心中埋下歧视种子的,从来都是大人们。在幼儿园到了中班、大班后,也有接受了父母灌输的无聊思想的孩子。
有一次在玩游戏时,有个孩子不肯跟我手拉手。我虽然没有深加思考,但似乎那个孩子的父母亲在家里说了大量歧视性的闲言碎语(而且相当地夸大其词),于是这个孩子便囫囵吞枣全盘相信了。
在童年时代,孩子们哪怕在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也希望占据优势地位。所以这种歧视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在同班的孩子中扩散开来,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遭到了所有孩子的差别对待。有的孩子甚至用非常天真的语言,说出十分伤人的话。
当然,听到那些话时,幼儿园的老师大发雷霆,更何况我的父母也没默不作声。对待这一问题时,至少他们都一致认为绝对不应该忍气吞声。
具体细节我不太清楚,据说我的父母找到拒绝和我牵手的那孩子的家长,强烈要求他们为此道歉。由于他们过于激动,差点升级到动手打人的地步。作为父母,他们承受的痛苦恐怕甚于我几倍之上,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结果没过多久,那个孩子就转了幼儿园,整个骚动事件也在我所不知情的地方画下了句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会很可怕”的风潮又蔓延开来,结果我变得比以前更为孤立了。
就这样,在之后的许多年间,我的周围都像竖立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终于,我升上了小学。
最近这几年,学童的人数不够,听说很多学校都面临关闭。而在我读书的时候,情况完全相反。小孩子人数太多,多到教室都不够。
我天性爱热闹,所以学校里活跃的氛围,让我快活得不得了。只要人多,我便会兴高采烈得如同过节一般。
无论是我喜欢读的年级杂志上,还是学校发给新生的传单上,都印着“广交朋友吧!”“和所有的同学一起友爱、快乐地玩耍!”这类话,给予了我难以想象的巨大希望。
我在幼儿园被莫名孤立,然而,我真诚地企盼在小学里能交大量的朋友,而且要和每一个同班同学都成为好朋友。
努力有了成效,在进入小学后不久,我就有了朋友。我积极和许多不认识的孩子交谈,又跟一些不太熟悉的朋友进一步搞好关系,逐步扩大朋友圈子。
然而,不知为何,这样的交往都没能持久。真的,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朋友们逐渐疏远了我。为什么他们不邀请我一起玩呢?在我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前,他们就把我逐出了圈子之外。
当时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自豪地认为,自己属于既不撒野也不任性的一类,难道是我的身上存在着连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缺点,因而遭到疏远……
而清楚告诉我那答案的,是转学来的正浩。
小学二年级的春天,正浩从东京转到我们学校。
我的体型偏瘦长,而正浩则魁梧健壮,皮肤是浅黑色。光看外表,会觉得他这个人很难接近,不过,真说起话来,会发现他是一个爱笑的少年,很讨人喜欢。
刚开始时,转学来的正浩并没受到全班的一致欢迎,理由其实很可笑:大阪这座城市,有过分介意东京的习惯。大阪人像约定俗成一样,自说自话地将对方视作敌手,没来由地摆出较量的架势来。
这种想法而今弱化了许多,但在我还是小学生时,就算在孩子的世界里,也对来自东京的人另眼相看。
简直看不惯,真是招人厌的家伙——同学们常趁正浩不在时,偷偷这么说。他说话不使用关西方言,对于自己来自东京一事很得意(他的确有点这样的倾向,也许他不过是出于对东京的思乡之情),结果就成为了大家的攻击对象。
刚刚转学来到班上,有段时间正浩都独来独往。他肯定也很寂寞吧。而他很快以孩子特有的灵敏嗅觉,分辨出我也处于相同处境,于是便主动跟我说话。
我们难以置信地合得来。
他对我的处境一无所知,非常自然地与我相处,我也不必顾虑重重。没过几天,我们便开始以“小道”“小正”来称呼对方。
自然地,他邀请我去他家玩。要说起来,我们住的地方虽然离大阪的繁华区很近,但却说不上是很好的地段。他的妈妈大概也希望他在熟悉附近之前,先待在家里玩,所以我们大多数情况都在他家玩。
他家在一条叫K的大路上,离我家非常远。以学校为中心,我们两家分别在相反方向的两端。要是走路去的话,以我的速度,大概要二十多分钟。
不过,就算花上这么多时间,也十分有价值。因为他的妈妈,以及他在同一所学校读五年级的姐姐,全都欢迎我。
他妈妈和他一样,是个开朗爱笑的人。而他姐姐则正好相反,是个很安静的女孩。她戴着的红边眼镜与她很配。她跟我们一起玩“人生游戏”,或者用扑克牌玩接龙。乐意的时候,她还常常会读书给我们听,我特别喜欢她的声音。或许那个时候,我对她抱有某种淡淡的憧憬吧。
去得太频繁了也不太好……我曾顾虑过这点,但待在正浩家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让我很欢喜。每次我到他家拜访,都很受欢迎,大家对我也很好。而且他家又是新房子,比起我那几个破棚子凑在一起的家,可不在一个层次上。
我在他家最大的乐趣,就是“午后茶”时间。
说白了就是下午三点的零食时间。我以前听说过这个词,但在那之前,还从没真正见识过。而他家端出来的,尽是不曾见到过的昂贵点心。要是我觉得这太高档了实在难以伸手,他妈妈还会责怪我说,小孩子顾虑那么多做什么。
吃点心的时间,同时也是聊天的时间。
不管我们手头在玩什么,都会立刻中断游戏,聚集到客厅里,然后悠闲地吃点心。这时候,正浩的姐姐也一定会来,加入我们的谈话。
即使除去美味的点心不计,我依然还是喜欢这段时间。因为能见到正浩的姐姐。
有一次,趁他妈妈不在,我们开始大讲起恐怖故事来。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的稀奇古怪的都市传说,所以话题的中心主要集中在德古拉、弗兰肯斯坦之类的怪物身上。
这时,我突然想起“铁桥人”的故事,便说给他们听。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那不过是哥哥编出来的故事。
“小道,那是真的吗?”听完我的故事,正浩两眼发光地看着我问,“那么,车站旁边那座很大的高架桥上也有吗?”
“应该有。”
“好啊,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吧。”
小孩子对于这种事情没什么抵抗力,从古到今都一样。我和正浩越说越来劲,甚至计划下个星期六的下午一同去看。
“还是算了吧,正浩、小道你们都别去。”听着我俩对话的姐姐终于插嘴了,“要是看到那个铁桥人,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对吧?”她的话里既有生气的语调,也有害怕的成分,“而且那个怪物,一直一个人,感觉好可怜啊。”
当然,这只是随着话题推移顺势而出的一句话。但对我来说,这句话却包含着巨大的意义。因为我从没意识到,原来还可以这样体察事物。
没错。
孤独的铁桥人,与其说是令人恐惧的对象,其实更是悲哀的存在。
“说什么啊,姐姐,你其实是怕了吧?”正浩揶揄道。
“我才不怕呢。”
就在姐姐逞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客厅门突然开了。正浩的妈妈为我们端来了第二杯牛奶。因为她手上端着餐盘,所以是用肩膀将门顶开的,因而发出的开门声比平时要大。
与此同时,姐姐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一把抱住坐在旁边的我。
“怎么啦?”他妈妈带着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问,而我们则放声大笑起来。
正浩开玩笑说,我和他姐姐是般配的一对儿,他姐姐红着脸,摆出一副准备揍弟弟的架势。
至今,儿时那一刻的快乐记忆,依然铭刻在我心里。而正因为如此,后来发生的事情,才将我彻底地打入了地狱的深渊。
那应该是七月初的事。
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学校约好了一起玩,这天我又去了正浩家。那天热得可怕,整个城市仿佛要被太阳熔化一般。我顶着毒辣的太阳,趿着拖鞋朝正浩家走。当时还没有多少高于两层楼的建筑,所以走在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新世界的通天阁。
我到了他家,像往常那样摁了门铃。回想起来,装有这种玩意儿的家庭在当时绝对罕见。他家的大门前撒了水,四周飘散着一股水泥的味道。
没过一会儿,正浩来开门了。看起来,他似乎刚刚被骂了一顿,脸上带着一丝阴沉。
“对不起,小道,我今天不能跟你玩了。”
“唉,你是不是有事?要是有事,就没办法啦。明天再玩吧。”
“不是,明天也不能玩了。”
“明天也有事吗?”
这时,他姐姐从家里出来,眉头紧皱,好像很不开心。就在我准备开口跟她打招呼时,她非常不耐烦地开口了。
“你不要来烦我弟弟了,跟你这种人一起玩,搞得我们也被人看不起……今后,请你不要再来我们家了。”
那表情,和拒绝同我牵手的那个孩子的表情,相似得叫人害怕。几天之前还亲切地叫我“小道”的姐姐,现在居然冷淡地称呼我“你这种人”,这让我万分震惊。
“对不起。”我道了歉。
虽然我也不知为何,却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
这时候,出门买东西的正浩妈妈正好回来。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一瞬间,我觉得她的表情好像在说“真是没办法啊”……
但下一秒,她却一如往常地说了声“我回来了”,便进了家。他妈妈装作没看见我。
“对不起,小道。”这么说着,正浩轻轻关上大门。
正浩的家人以前不知道我们家的处境,肯定有人告诉他们:和那个孩子扯上关系不会有什么好事……
也就是说,正浩和他的家人只用了三个多月,就融入了这片地区……
但是,我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
任何人都不希望卷入是非,都会选择交往的对象。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不曾有过责怪或诅咒那些只想选择中立的人。我没有那么傲慢。然而,对只想过普通生活的我来说,总被人嫌弃,实在很心寒。
我又没了朋友。
当然,我家附近还有许多与我处境相同的孩子,但他们也已建立起了小团体,如今早已没有供我容身的缝隙。有时候,哥哥会和朋友们带我一起玩,但毕竟我与他们的年龄差太大,玩游戏时,我难以跟上他们的脚步,很快就被冷落在一边。
大概谁都记得吧,小学时代的一天感觉很长。有几天,学校只有上午有课,从下午到傍晚都是孩子的自由时间。如果和朋友们一起玩,或许时间眨眼就过了,但独自一人,便会显得格外难熬。
我只能在外面徘徊。
有时候,我甚至走到两站电车外的街区,在公园和偶然相遇的孩子们一起玩。有时我们能一起开心地玩耍,但那些孩子们很难称得上是我的朋友。第二天,就算我去同一个公园,也不一定能碰上他们,而且就算碰上,他们肯不肯再跟我一同玩,也是未知数。
我简直就像一个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