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大荒,村里好多人都饿死了。我的家乡白水村,本以福泽百里的清泉闻名,谁又能想到会因为干旱而大荒呢?

    但凡可以吃的东西都吃了,树皮、草根,甚至死人。我常想,人间末日也不过如此吧。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孩,那时候我也就七八岁。我常常在深夜里被饿醒,娘总是跟我说:“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再摇一摇床头挂着的平安符。那上面绣着我的名字,是我很小时爹娘从庙里求来的。

    小孩子并不会想很多事,但我一直不明白爹娘是如何忍受夜里袭来的阵阵饥饿感的——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在深夜被饿醒,看到了让人无法接受的一幕。

    “你看到了什么?”张毅问我。但我现在并不想告诉他,况且,我们还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中。

    此时此刻,我们正被困在敌军的营地里,张毅又受了伤,情况十分危急。

    事情还得从我小时候讲起。那年饥荒以后,我大难不死,后来淮南王叛变,我就参了军。再后来我在军队里遇上了张毅,彼此很投缘,常带他一起混。

    早上,头儿问谁愿去烧叛军的粮草,我这个愣头青哥们儿张毅被后面几个浑球推了一把,光荣地接下了任务。我暗骂了一声“怎么这么笨”,但也不能眼看着他送死,只好表示愿意同去。

    我们等到夜幕降临,潜入敌营,打晕了两个守卫,替换了他们,便开始分头去找粮仓。

    结果会合时却发现,我们竟然都没有找到粮仓。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们的粮草已经吃完了!两军对垒,没有粮草就意味着绝对的失败。还来不及高兴,张毅却提出一件更奇怪的事:除了粮仓,连厨房厨具我们都没看到。他们都不用吃饭的吗?这个想法让我们大吃一惊,决定先探一探虚实再回去报告。

    这时,张毅忽然发现在他们军帐的边缘,有一大片土看起来很不一样,像刚刚掩埋过什么。他蹲下来稍稍一扒拉,发现里面竟然是一些锅具的碎片。

    这太奇怪了!正在我们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一声“什么人”炸雷一般响起,眼看对方已经走了过来,我连忙说道:“自己人,自己人,我和哥们儿多喝了两杯,来树林里放水。”估计是我学得挺像,对方听罢便放松了警惕。还来不及呼一口气,张毅扯了扯我的衣角,刚刚扒出来的碎片还在脚下,对方看到一定会起疑的。果然,对方已经注意到了脚下,我慌忙大叫一声“快跑”就飞似的逃起命来。

    后面的人一边追,还一边放箭,张毅这小子跑得慢了点,肩膀中了一箭。我们刚好跑到一个帐篷边,帐篷里黑黢黢的,估计没人。我顾不了许多,拉着张毅就闪了进去,摸黑赶紧钻到桌子底下。

    听了听没动静,我开始检查张毅的伤势,整个箭头都没入到他的肩膀里,看来伤得不轻。眼看他越来越虚弱,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大荒那年,那一个个难熬的夜晚,我也是这样全身软绵绵地躺着。想到这小子还老说以后要娶个漂亮媳妇,可如今……我眼角一湿,跟他讲起了我小时候的事。

    “你看到了什么?”张毅的话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话音刚落,帐篷外忽然有光亮靠近,我们立即屏住呼吸,全身警惕,不敢出一点声音。

    有人进来了,在桌旁坐下。

    “炼好的药,我已经吩咐人发下去了,明天就能见识这秘药的厉害了。”说话的是个中年人。

    “士兵吃了这秘药,便会成为战场上的杀人狂魔。眼中所见,只有‘杀戮’二字。以一敌百都不成问题。王爷雄图,指日可成。”这是个年轻些的声音。

    “这秘药炼制不易,我找了七处龙脉龙眼,这龙眼还得是清泉源头才会凝结晶石。取了晶石,那清泉源头便会干枯,方圆百里的村庄都将寸草不生。不过为了成就霸业,这些贱民的牺牲倒也算不得什么。”那个中年人说罢,又问,“兵士们都吃了吗?”

    “王爷放心,底下的士兵听说吃了这药,不仅可以勇猛无比,还可以一连半月都不用进食,兴奋得连厨房锅具都砸掉埋了。本想反正粮草已尽,这药他们不吃也得吃了,却没想到这么顺利,哈哈哈哈。”声音年轻些的人大笑起来。

    清泉、龙眼……我家乡当年的大荒……难道是因为淮南王炼药挖取了晶石?我不敢再想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奇怪的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竟然还牵扯出这么大的秘密。

    我回过神来,发现张毅正用手紧捂着伤口,努力不让血流出来。他的手上、衣服上已经满是鲜血。终于,啪嗒一声,一滴血滴到了地上。谈话声戛然而止。不好!桌布一瞬间被掀开!

    让张毅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我会在这时突然出手打晕了他。

    我回到营地时已是清晨时分。此时我衣服破烂,身上还有好几处刀伤,我的表情控制得刚刚好,疲惫、忧伤又喜悦。“报告将军,”我跪下来,几乎是哽咽着继续道,“昨夜我和张毅奉命去烧敌方粮草,不幸被发现。我们拼死抵抗,张毅他……牺牲了,但我带回了重要情报!”我抬头看了看将军,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心头闪过一丝异样,但没有时间多想,“敌军粮草已尽,自知大势已去,尽是颓丧之气。我军现在进攻,必然大胜!”

    “这个消息,我已经知道了。可是有些消息,你好像还没告诉我。”将军慢悠悠地说道,“把张毅带过来。”

    这怎么可能?!张毅,怎么会在这里?!

    “把这个奸细拿下!”两边的人立即冲上来将我反手按倒在地。

    “我早就怀疑敌军安插了奸细,有人报告你的行为鬼鬼祟祟,我一直派人留意着。张毅刚刚报告了实情,你就回来报告‘情报’。你还知道多少敌军情报?通通交代!”

    我自知身份暴露,也没得选择,当即咬断自己的舌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我曾经见过一个奸细被抓到,严刑拷打后被活活饿死。我去看过他的尸体,瘦得没个人形,我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挨饿。

    说来也可笑,我从昨天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过。一夜的紧张,倒也没觉得饿。现在快要死了,反倒觉得好饿。好像又回到小时候那个夜里,我在深夜被饿醒,却看到娘在偷偷地大口吞咽着馒头。认识张毅以后很久,我都想不明白,同样是骨肉,为什么偏偏对我如此狠心。

    我也恨过,不过如今快要死了,也就释然了,何必偏要问个为什么。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像老天让我遇见张毅,又让我发现原来我们竟是兄弟,我就必然要保护他。

    恍惚间,我看到赶过来的张毅,他的眼里满是震惊。我不怪他,只是可惜,看不到他娶媳妇了……

    张毅

    刚入军营时,我就结交了一位大哥。这位大哥人很好,很多事情都帮我。

    我曾和他聊起过,我小时候家在白水村,我娘说怀我的那年,正赶上大饥荒,我爹就在那年饿死了。记忆中娘常望着床头挂着的平安符默默地流泪,我很好奇,仔细看过那平安符,上面绣着个“凌”字。那位大哥听了以后,很仔细地询问我爹娘的姓名,我说了以后,忽然看到他眼圈很红。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是沙子进了眼睛。这毕竟是件小事,时间一长,我也就忘了。

    那天夜里很惊险,我所记得的最后一幕就是他把我打晕了。我在一个山洞里醒来,天还黑着,身上的伤也已经处理过了。旁边有一包银子,还有一张字条,写着:“快走,找个地方逃命吧。不要回军营送死!”他在哪里?是已经被抓了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心里有一大堆谜团,但我来不及想。我不能去逃命,我必须赶在天亮之前回去,报告秘药的事情。时间很紧急,敌军的士兵已经变成杀人狂魔,硬打的话,我们一定会全军覆没的。我出了山洞,看了看周边,竟发现这一片我曾无意中来过,有一条近道,不到半炷香时间就能回到营地。

    我抄了近道,一路跑回去,向将军报告了昨夜的事,但没说自己被打晕的那一段。只说我们只顾着逃跑,中途跑散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紧急的时候,我竟然突然想起娘临死前的情景。她说我的命,是两条命换来的。除了我爹,还有一个人,她一辈子都对不起。大夫曾说娘不能生育,爹娘就领养了一个婴儿,养到七八岁。谁想大荒那年,娘竟怀上了我。为了能生下我,爹娘狠下心,把家里不多的食物让娘偷偷地在夜里多吃点。后来,领养的那个哥哥到底饿死了。我常想,若是他当初没有死呢,现在一定就像军营里这位大哥一样,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吧。暗暗地,我总把这位大哥当成我那个没缘见面的哥哥。

    没想到再见到他时,竟是这种场景。他口中全都是血,没得救了。他们说,他是奸细。

    尾声

    大荒那年,我最后还是饿死了,或者说,是爹娘以为我饿死了。我被用一张破席卷了,草草下葬。当天夜里下大雨,泥土被冲开,我竟醒了过来,爬出来就又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房间里,桌上有一碗粥,我知道,我得救了。

    救我的,是淮南王手下的人。我被作为一名死士培养,舍弃了我的名字张凌。后来,我被派去混入平叛淮南王的军队,里应外合,传递情报。

    那天,我其实正好要去传递情报,就自告奋勇地和张毅一起去了。分头找粮仓的时候,我已经进行了情报交接。后来的事我也没料到,直到桌布被掀开的那一瞬间,我打晕张毅,拿出信物向密使表明了身份,毛遂自荐地去解决掉他。

    我把他安置在山洞里,我想他醒来,就算真回军营也要两炷香时间。那时我已经传了情报,大军应该已经出发去进攻了。真是命运弄人,即使我知道那年饥荒是王爷所害,却还要继续完成我的任务,才能保住张毅的性命。尽管我无力拯救苍生,但我总可以选择拯救我想保护的人吧。

    我把自己弄伤,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