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下个不停,狂暴的风雨猛烈地撞击着人们的心扉。不知不觉间,人的身体仿佛习惯了这种有节奏的大自然的旋律。
记忆中的对马继美的笑容,隐隐约约浮现在窗户玻璃上似的,历历可见。她情不自禁地对我轻轻一笑——与她心直口快的性格正好相反,绝少见她在众人面前放声大笑。她曾对我说过,打小时候起门牙就长得很不整齐,唯恐露齿大笑时显得不雅,因此笑的时候便有所克制。当然,在我认识她以前,她的牙就已经经过治疗和矫正,一口整齐的白牙与五官相比显得毫不逊色,可是笑不露齿的习惯却依然保留着。
记得那也是一个大雨如注的日子,俱乐部一行人参观完一座房屋废墟后,正往停车场里跑。途中,那位叫小佐佐的女生一不小心踢倒了供奉在路边的一束鲜花,但她毫不理会,依然脚步匆匆地往车里跑。这时,继美大声叫住了这位年级比自己高的学姐,义正词严地让她回去把鲜花扶起来。她还说,放在路边的鲜花一定很重要,碰倒后一定要恭恭敬敬地照原样摆好。
可是,小佐佐却不以为然地反唇相讥:“参加阿基里斯俱乐部的人还对一束鲜花多愁善感,哪有这个必要!”
继美毫不畏缩地反驳道:“这些花和被人遗弃的凶宅不同,一定寄托着对某位逝者的深深的哀恩,才摆放在这里的,决不能无视别人的感情。”
结果两位女生竟在雨中毫不相让地对视了很久。那时,继美加入俱乐部还不到一个月。
我永远也忘不了继美那咄咄逼人的眼神。那是继美特有的、最真实的愤怒,强烈的意志从她浅棕色的瞳孔中流露无余。那个在暴雨中怒目而立的身影从此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中,让我永生难忘。那副模样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打动我。
那是一个六月里的雨天。
到底为何聊到这个话题已经记不清楚了。当我被人问到喜欢哪种动物时,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们,最喜欢的是一种叫欧巴宾海蝎的古生物。
有人马上不解地反问我:“为什么会喜欢那种东西?”
我告诉他们,那是一种生活在寒武纪的海生动物,嘴像吸尘器一样突出,身体两侧长着双鳍,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大海中游泳。
可是,一旁的平户听后却不屑地嘲笑道:“这种动物早就死绝了吧?你这家伙总是不长进,老喜欢那些没出息的东西。”
“不长进”和“没出息”这两个词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马上低下头,说不出话来,只能傻笑着。
正在这时,继美大声对我说道:“是那种长着五只眼睛的动物吧?和你一样,我也非常喜欢。”
我听了,掩饰不住涌自心底的兴奋之情。继美教会了我如何保持尊严,这已经足够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注意起她来,我对她的一切都很感兴趣。我知道她最爰吃的是小粒的梅干,不爱吃带甜味的腌萝卜,睡觉前一定要关掉屋里所有的灯,泡澡时浴缸里一定要放满水,而且不习惯只洗淋浴。我还知道,她考了三次也没拿到驾照;在咖啡馆打工时不小心在厕所里滑了一跤摔伤了肋骨,足足养了一个月也没能去掉胸部的淤斑;为了控制体重,她只在约会时才偶尔吃一块点心。
她的一切我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可是,万万没想到的事情竟然发生在她头上。那一天,也就是今年的一月十二日,继美居然落入了“乔治”之手,从此下落不明。直到噩耗传来,我才得知她已经不在人世。我一直悔恨自己无力把她救出魔爪。
如果我的前世身为勇士,不,如果我此生就是一位勇士,一定能保护她,一定能找回原来的自己,同时也能获得心灵上的救赎,一定能为自己爱的人与恶魔战斗到底。我想,我可以做到这一切,事情也本应如此。
我盼望着自己有所改变……这也是对我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孩的惩罚。
这时,门铃把我从悔恨中惊醒。我开门一看,门外站着平户和身穿夏威夷t恤的岛原。
大家相互检查过所有的房间后,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到自己房间去了。虽然大家聚集在一起、待在空旷的酒廊大厅里相对安全些,但这让气氛显得非常沉闷,也是平户最为担心的局面。显然,大家聚集在一起,只要相互产生少许猜疑,心里的寂寞和恐惧就会比各自回到房间里更强烈,因此,待在空荔荡的酒廊大厅,反而容易让人心存畏惧。即使存在凶手并非内部成员的可能性,大家也希望回到房间,关起门来,使自己免受精神上的折磨。看来,在肉体安全与精神安全之间,大家选择了后者。
“我们打算进萤之间看看,你也跟着去吧。”平户依然抚弄着下巴上的小胡子。
他的语气中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甚至认为我和他们一样,对此很感兴趣。不过,刚才既然和他们一起检查过书房,现在又想拉上我,也很自然。
“就我们三个人吗?”我问。黑漆漆的走廊里只能听见沙沙的雨声。
“人数少些才好行动吧?可是,怎么也不能缺了你这个华生医生一一我们两位侦探往往意见不一,很难统一行动。”
“你的意思是让我保持中立,是吗?”
两个人对此均无异议,我也乐得如此——作为客观的记述者参与此事,这也是我试图改变自己的第一步。
“平户君以前去过萤之间吗?”我问道。
“没有。”平户摇了摇头,“去年我们来时正赶上重新装修,所从没去成。不过,我想里面一定十分宽敞吧?从一层的房间配置就能估计到。酒廊的正上方应该有一大块空间——从外面看来,一层和二层建筑面积应该完全一样啊。”
“就在那扇门的后面吗?”
“我想应该是吧。加贺萤司生前把它作为最得意的标本展示间,应该有足够的空间能藏下个把凶手在里面吧?如果凶手有钥匙,他甚至可以不经过走廊直接走进书房。”
“这么看来,也许萤之间里还有一个秘密楼梯直接通往一层也说不定。”站在身后的岛原补充道。他的口气十分平静,似乎心中早就有数了。
“还有秘密楼梯?”这句话实在出乎意料,我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你们会这样想?”
“不,这不是我想到的,是茄子君……”平户往后缩了缩身子,看着岛原说道。
“我看一定是这样。”岛原向前迈出一步,站在我面前,“我是在昨天进行最后一场比赛时想到的。大村在比赛中间不是大叫了一声吗?那时佐世保借口准备宴会,躲进厨房半天没有露面。当他回到酒廊大厅时,大村已经下来了。这难道不奇怪吗?我想,以佐世保的性格,即使他没亲耳听到大村的惨叫,也不会错过欣赏两位选手面色惨白地回到酒廊的精彩场面。你说对吧?”
“有道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场面最精彩。”
“当时我就产生了这个想法。佐世保岂肯放过那么精彩的一幕?他一定躲在哪里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还觉得,把大村吓了一跳的也准是佐世保。他一定偷偷从另外的楼梯爬上二层,躲在角落里吓唬人。”
“可是,从楼里的配置来看,从厨房上到二层必定得经过我们所在的酒廊大厅啊。”
听到我的疑问,岛原加重了语气说道:“所以我才想到,厨房里,不然就是后面的厕所或浴室里,是否另有一条通道,能够直通二层的萤之间……”
“如此说来,那位把大村君吓得不轻的女人实际上并不存在,而这一切都是佐世保搞出来的?的确,知果有条通道可以直接通往二层的萤之间,那么一切是完全能办到的。”
看来,即使大家已经互相核对过指纹,岛原仍坚持认为凶手出自内部成员之中。
“可是,即使佐世保捏着嗓子装出女人声音,也瞒不过我们,毕竟大家太熟悉他的声音了。你说得净是假设,纸上谈兵,没有任何依据。”
话说到这里,坚持凶手另有其人的平户表示了相当的不满。他的话听起来虽有几分挑衅的感觉,但并非全无道理。看法虽然不同,但平户并没有搬出会长的架子压制低年级学生,对此我还是颇为认同。
“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时,人的判断力是靠不住的,尤其像大村君这种人,就更容易被吓住了。”岛原针锋相对。
“当然,也许有这种可能性。”平户抚弄着小胡子,也表示同意。
“另外,佐世保也完全可以用磁带录下女人的声音,再拿来播放。”
“这话也有道理。总之,我们到萤之间去,事实到底怎样不就全清楚了吗?赶紧走吧。”
“不是说没有找到钥匙吗?那怎么进去?”
“是啊,钥匙至今尚未找到,一定是被凶手带走了。他要想待在馆里而不被我们发现,钥匙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世上的事总会有办法的。”
平户神秘地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根像挖耳勺似的细铁丝,晃了晃。
“对啊,怎么忘了平户君还有这一手呢!”我说。
“什么叫这一手?”岛原满脸惊讶地看了看这根弯曲的铁丝,追问道。
“这也不怪你不知道,我这手本事还从未在茄子君面前披露过,你就等着瞧吧。”
平户得意扬扬地把铁丝在食指上绕了一圈。
我们沿着东边走廊往前走,再往左一拐就到了。萤之间和书房是紧挨着的,一道朝两边开的厚厚的门出现在我们面前。门上钉着一块金黄色的牌子,上面刻着“萤之间”几个优美的大字,字体与玄关大门上的完全相同。从这里便能看出,流萤馆中最重要的房间应当就在这里。
萤之间的大门正处于走廊的拐角处,也可以说是处于一个死角。小心起见,我们还是确认了一下四周确实没有人。平户弯下腰,麻利地掏出铁丝,插进了钥匙孔。
“你拿着的是撬门器吧?为什么身上带着这种东西?难道你平常还偷鸡摸狗,靠它弄两个零花钱?”岛原露出满脸疑惑和不屑的表情问道,神情甚至比刚才站在尸体前时更严肃。
“你这是说什么傻话?!这是我们探索废墟时最不可缺少的工具,即使大门锁住了,有这么一根铁丝,我们就能进去。”
“这么干将来肯定要惹大祸的!”岛原听了后才恍然大悟,但不免又担起心来。
“所以我才对你说,根本就不存在能显灵的鬼神。不过,我从来不对神社和祠堂下手。那里供奉着神灵,万一触怒了他们,那可是自找没趣。其实,我把幽禁着鬼魂的大门打开了,对他们也是一种拯救。不管怎么说,我顶多也只能弄开最简单的门锁,想靠它来偷东西也办不到。”
按理说,首先要解释的是没有靠它偷过东西,而不是会不会遭鬼魂报应,但平户却主次颠倒地解释了一通。
正说着话时,只听“咔嚓”一声,门锁被打开了。平户叫了声“好”,接着又拧动L形的门把手。
“哇,这门好重!”平户一边小声说着,一边推开了门。门缝里渗出冰冷的空气和微弱的亮光。原以为进了房间后要一直打着手电筒,但没想到屋里很亮。大家抬头一看,原来这里和下面的酒廊一样,屋顶是块玻璃天花板,光线就是从这里透下来的。
“原来如此!”我惊叹道,同时打开了墙上的开关。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墙壁、天花板以及地板,全都涂成白色。由于我们自昨天起就一直生活在黑色的世界里,因此偶然踏进这个白得耀眼的房间,眼睛都被刺得有些痛。
房间的中央和左边摆着许多齐腰高的展示柜,与其说像是博物馆,倒不如说更像个资料室。右边的尽头能看见那扇通往卧室的门,门旁边摆着一架一人高的座钟。这个座钟的形状和摆在流萤馆其他地方的座钟很像——我已经在门厅、走廊和酒廊等处见过七座这样的座钟了。
而展示柜中摆放着的,无疑都是萤火虫的标本。
“……怪不得把这里叫做流萤馆,真是名不虚传。”岛原那尖尖的脑袋微微向右偏了偏,感叹地说道。
我上前一着,果然,从标本的标牌可以得知,这里除了有产自日本的源氏萤和平氏萤外,还有产于欧洲、东南亚、美洲等地的萤火虫。这里的标本琳琅满目,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大柜。这些成虫都是在刚刚破茧而出时就被捕捉到的,因此色彩保持得异常鲜艳。粗略一看,这里至少有两三百个品种。不过,据说全世界的萤火虫有千种之多,如此看来,这里收集到的标本还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而且,西边的墙壁前摆放的展示柜里只有标牌,一只萤火虫的标本也没看到。
“这些都是加贺萤司留下的吧?”我问。
“不,我看是佐世保接手后重新收集的。原来的标本已经十年无人管理,早已经糟朽了吧?”平户用沉重的声音回答道。面对如此令人惊叹的标本,平户也十分震惊。
“居然重新收集了这么多,佐世保真是了不起。虽然说比起改造这座馆的花费,这些投入也许并不大,可是现在进口生物制品的限制一年比一年严格,看来他还真下了不少工夫。”岛原一边蹲下身子仔细地观察着柜里的标本,一边小声说道。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连十分稀有的热带大型甲虫都大大方方地摆在商店里售卖呢!如此看来,对生物制品的限制应该比以前更宽松了。不过,据说目前不少种类的萤火虫已经灭绝,这类制品的进口也许真的受到了严格的限制。总之,佐世保这人很有办法,想要的东西总能弄到手。”
“看来,他还是依仗着传销游戏聚集到的财力。这些标本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呢。可老是这么放着,几年后不会糟朽吗?”
“我知道,许多大学和博物馆都有意购买这些标本。佐世保无意之中接手了加贺萤司搜寻的标本,对于这些标本的处置,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如果收集这些萤火虫的目的是为了卖钱,我看还是放在这里腐烂掉好些。”
“放在这里的话,还能吸引像我们这样的探险爱好者呢。”
岛原的脸上露出一丝干笑,说道:“由于互联网的出现,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已经远非十年前可比,一旦消息传开,也许会有很多人想到这里看看,那可就热闹了。我不知道佐世保还有什么亲朋好友,但他们不会花钱把这座馆封起来吧?总之,在佐世保出面收购这座楼房以前,这里仍然保存完好,这只是一种幸运吧?”
“这座属于阿基里斯俱乐部的别墅,也是成员们集训时的住宿场所,可是将来却要变成探险的对象,还真是一个讽刺。”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佐世保探索了几年鬼魂,这回自己倒成了鬼魂,供别人来探索了……可是,这里也不像是佐世保的遇害现场啊,你们看,什么痕迹也没有。”
这个房间只有酒廊大厅的一半大小,屋里除了展示柜什么都没有,东西简单得一目了然。整个房间没有藏得住人的地方,站在屋子中央的展示柜边,往四周一看,一切全都清清楚楚。另外,墙壁、柜子和地板全都是白色,如果有血迹的话,一眼就能看到。
“这么看来,馆里不可能藏着外人啊!”
不用说,这么说的准是岛原。
“这么看来,馆里也不可能还有一条通往一层的通道啊!”平户模仿岛原的语气,开玩笑地说道。
可是,岛原不为所动。他冷静地指着房间的一介角落,这是与通往卧室的门和座钟相反方向的墙角。
在萤之间最靠里的地方,有个三米宽、比地面稍高的舞台,似乎是加贺在请人参观这些标本时,为客人演奏的地方。在舞台的角落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门,由于门的颜色与墙壁完全一样,若不认真检查的话,很不容易发现;可是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门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金属把手。
“也许这里就是秘密通道,可以通往一楼。”
“这么说的话,也许凶手就躲藏在里头。”
“门上并没有钥匙孔,因此无法从里面锁住。如果凶手真躲在这里,那还不吓出他一身冷汗来?”
一间紧锁着的充满谜团的房间,里面又有一扇门,这些条件听起来就像玩电子游戏似的。难道,这扇门的后面藏着通往地下牢房的暗道……
这场游戏中又是谁来扮演勇士?是师兄平户还是冲在前头的岛原?要不就是为他们充当华生医生的我?
我正想得入神,岛原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小门已经被打开了,看来,岛原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了信心。
门后只一座混凝土砌成的小仓库。天花板上吊着荧光灯,里面的装修也很简单,比萤之间要差得多。三面的墙中,正面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灰色的混凝土墙面。右边墙上钉着两个宽大的架子,上面摆放着工具箱、纸箱和乐谱架等杂物。而左边的墙上却拉着一块厚厚的米黄色的布帘,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天花板上拉了一根像是匆忙装上的窗帘横杆,看起来并不像是当年留下的。
不用说,我们最想知道的当然是布帘后面究竟放了什么。虽然可以肯定并没有藏着人,但总是隐约觉得有些什么在后面,这一点毫无聚问。
岛原已经充分展示过自己的勇气了,平户为了保持颜面,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把掀开了布帘。
布帘刚刚掀开一半,平户的手不由自主地僵住了,小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
“是谁?!”平户厉声问了一句,没有回音。
“后面有人吗?”我问道。
平户的下巴紧绷着,这种表情无疑代表了肯定。他拉布帘的手在空中凝滞不动,紧张的气氛中时间却在飞快地流逝,十秒、二十秒……
平户终于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大声说道:“别再吓唬人了!”
说着,他一把拉开了布帘。
在小仓库里暗淡的光线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几个真人大小的偶人,是些白色的蜡像,数量颇多,一共有五尊。这些蜡像挤在布帘隔出的只有三四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紧紧地排列着。
“这些到底是什么?”我惊讶地问道。
这些蜡像制作得十分逼真,每尊蜡像的形状完全不同,像是照着不同的人做的,四男一女共五尊。这些蜡像身上穿着t恤或者睡衣之类的休闲服饰,每尊蜡像的表情都很阴郁,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样。在蜡质特有的光泽的映衬下,让人一眼看去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蜡像的表情之所以很痛苦,原因显而易见,因为五尊蜡像的胸口上全都插着一把短剑。而这些短剑,都是我们见过的……
“会不会就是……”
“一定是的。”岛原认真地盯着中间那尊女人的蜡像看了许久,才点头回答道,话语中还夹杂着深深的叹息。“一定是佐世保刻意制作的吧?太了不起了。”
其实,“太了不起了”这种夸奖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如果提到专为有名的罪犯制作的蜡像,当数位于伦敦的杜莎夫人蜡像馆,但还没有听说把被害人遇难的瞬间制作成蜡像供人观赏的。即使不是岛原,无论是谁见了这种蜡像,都会忍不住发出叹息。
“可是被害人不止五个,而蜡像为什么仅仅制作了五尊?”我问道。
“是啊,看来还没有做完。”平户回答,“如果七尊被害人的蜡像全部完成,再加上加贺萤司本人的一尊,八尊蜡像同时展出的话,那气势显然又大不相同了。要是在我们住的房间里摆上一尊,那就太吓人了。”
“快饶了我吧!”我说。
只要想一下床边站着这样一尊逼真的蜡像,我就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能够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安然入睡的,我想,除开佐世保这种性情怪异的人外,也许只有平户了吧?
“这么一说倒想起来了,佐世保曾经十分惋惜地对我说过——让大家来这里住宿之前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看来,他指的并非是萤火虫的标本,而是这些蜡像。”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或许是……”平户蹲下身子,看了看蜡像手指,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苦笑。
“平户君,你想到过没有,蜡像上会不会还刻着指纹?”岛原尖锐地问道。
“你想得实在周到,这才够格当我这个大侦探的竞争对手。不过,我要告诉你,这不大可能,因为无论多么精巧的蜡像,都无法把指纹刻制清楚。”不知是否因为不好意思,平户用力在自己的后脑勺上猛拍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五尊蜡像的面孔后说道。
“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尊穿着睡衣的女性蜡像的脸上。
“你一定见过她的照片吧?她就是小松响子,生前经常举办独奏音乐会,当时相当有名。”岛原垂下目光说道。看来,自诩最冷静的岛原,见了这场面后也不免深受刺激——即使发现凶手就藏在这里,或许也不会让他失去冷静。
“也许是吧。”平户神情郁闷地离开了蜡像,看来他已经开始在怀疑自己对佐世保所谓的“了解”了。
“可是,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我说。
“说的又是什么事,华生君?”平户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不是说小松响子始终没有下落,就此人间蒸发了吗?可是为什么又专门制作了她遇害时的蜡像?”
“嗯……这话也有道理。不管是死是活,从那以后就没有了小松响子的任何消息。也许是多加一尊女性蜡像更有气氛吧?而且,警方也已经认定小松响子被杀害了……这不过是佐世保画蛇添足的创作吧?”
“大家分析一下是否有这种可能——佐世保在重新装修这座别墅时已经掌握了某些可靠线索,确定小松响子已经遭到杀害。”
“这种可能完全存在。看来,你这位华生医生头脑并不糊涂啊!”不知平户是在揶揄还是在夸奖。他接着说道:“也许,他想在正式推出这些蜡像供大家参观时,再披露一些不为人知的发现吧?尽管社会反响未必会有多大,但对于佐世保来说,成就也许不亚于当年埃及的罗塞塔石碑被发现。遗憾的是蜡像尚未完成,佐世保却莫名其妙地被人杀害了,他推理的结果也就永远无人得知了。等等!不会是有人害怕他拿出证明小松响子已死的证据,才把佐世保杀害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的卧室里那台笔记本电脑中存有证据?我看这不可能吧……”一直在倾听我们对话的岛原不屑一顾地反驳道。
“这可不能简单否定。打个比方,说不定真有小松响子遇害后被运往别处掩埋的证据。那样一来必然产生一个新的疑问,那就是那次案件中参与杀害乐团成员的不仅只有加贺萤司,很可能还有一位共犯。得知佐世保手里掌握了这些证据,那位帮凶岂能坐视不理?距离法律追诉期还有五年呢。”
“平户君还是认为杀害佐世保的是他带来这里的年轻女子吧?如果她就是十年前参与杀人的帮凶,那年龄与佐世保相差太多了吧?”
“会不会是凶手的女儿为了保护父母的声誉而杀害了佐世保?当然,现在是否还有肯为父母的名声而舍弃一切的子女,这都是个疑问。不过,如果小松响子是死是活尚无定论,那就意味着她既非世上的活人,又不属于阴间,成了彻头彻尾的孤魂野鬼。那么,佐世保在这座凶宅中看见过的鬼魂,很可能就是小松响子。”平户一边低声嘟嚷着,一边举起拳头在对面的墙面上用力地“咚咚”敲了几下,顿时传来沉闷的回音。
“这个房间已经完全检查清楚了,并未发现有任何秘密通道可以通往一层。”
说着,平户又用力推了推,但墙面纹丝不动。
“那也同样证明了这里并没有外人,对吧?”岛原不失时机地追问了一句。看来他们的看法仍未取得一致。
在我看来,他们都是勇士,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可是,我在充当何种角色?完成自己作为战士的使命了吗?比起两位充满自信的同伴,我不禁感觉阵阵不安。
从阴暗潮湿的小仓库回到萤之间,我们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透过玻璃天花板向上望去,阴沉沉的天空就像井底似的昏暗而混浊。房间里的顶灯发出的亮光通过白色墙壁的反射,显得越发耀眼。又听到座钟“咚”地敲响了一声。我不由得朝墙角的座钟看了一眼,时针正指在两点半的位置上。
“这么吓人!”平户被突然响起的钟声吓了一跳,按着胸口回头朝钟摆瞪了一眼。
“平户君,你害怕了吧?”岛原讥讽地说了一句。他金黄色头发上像是沾了灰尘,用手捋了好几下。
“我怎么会害怕呢!只不过,我对环境变化的反应比你们更敏锐,越是反应敏锐的人越是能在短时间作出应对。”
“你还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啊!那照你这么说,大村君也能算最强的草食动物了?”
“其实越是胆小怕事的动物,生存下来并得以繁殖后代的机会就越多,这是自然界中一个不争的事实。你看,做事勇敢果断的佐世保,不是被杀了吗?”平户望着眼前的这些已经失去了生命、无法展现迷人亮光的萤火虫,若有所思地轻声嘟嚷道。
无论标本还是蜡像,都因为没有生命而失去了灵魂。从这一点上来说,其实两者是一样的。
其后,我们又一起把厨房后面以及车库这些可能藏人的地方检查了一遍,但没有新的发现。至今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有关凶手的任何痕迹。平户和岛原仍然各持己见,谁也无法把对方说服。他们用毛巾擦干被雨淋湿的身体后,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去了——也许是想关起门来独自整理一下思路吧。
两位大侦探孰优孰劣暂时还无法判断,只能留待下个回合再一决胜负了。无奈,我这个无须去做推理的华生医生也只好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下了。我戴上耳机听了会儿音乐,也许是昨天攒下的疲劳起了作用,不知不觉地我就进入了梦乡。
又和上次一样,是窗外有节奏的雨声惊醒了我。我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了。虽然这个时候太阳还未落山,但由于雨天的关系,四周已经开始慢慢暗了下来。
大家都在干些什么?我想着。于是,我下楼到酒廊大厅里一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又走到厨房门口往里伸了伸头,只见静悄悄的厨房里只有千鹤正系着围裙在为晚饭做准备。我喊了她一声,谁知她居然吓得后背直抖。
“喂,哪有你这么吓唬人的!没见我手里正拿着刀吗?!不小心割破手指怎么办?!”
“对不起,对不起。晚饭又是你负责吗?”我向她道歉后接着问道。
“谁让我的资历最低呢!有什么办法!”
看来千鹤并不把做饭当做苦差,只见她正用水果刀刮着土豆皮。那双白嫩纤细的手上下翻飞,刮得又快又干净,看来她的手还真灵巧。
“这里储存的东西可真丰富,整个冰箱里塞得满满的,连对虾和鲍鱼都有。真不知道佐世保打算用这些做什么好吃的。”
厨房最靠里的位置放着一台很大的双开门冰箱,里面几乎能装下一整只海豚。
“也许是想炖汤吧?”
“你可真能想。不过,我倒也不讨厌做上一锅汤。”千鹤戴着眼镜的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线,温柔的脸上现出了一对小小的酒窝。
“那么,松浦君今晚打算为我们做些什么?”
“法式海鲜杂烩,你看怎么样?”
“那不和一锅汤差不多?”
“是啊,是差不多。那么,西班牙海鲜饭怎么样?”
看来千鹤十分喜欢钻研各种菜系。
“这些菜听起来就像开宴会似的。可是我听平户说过,要做海鲜的话,倒不如简简单单加上点儿料酒一蒸,比什么都好。”
“你忘了上回咱们俱乐部欢迎新学生的宴会上,海鲜就是按他说的做的吗?结果大家吃后都在抱怨,说是口味太浓了。”
“他是老人,所以我们只能忍了。这些老人的味觉神经衰退了,所以口味就变得很奇怪。那你刮的这些土豆是干什么用的?”
“可以用来制作奶汁烤菜之类的,正好这里有个不错的煤气烤炉,而且大村君点名想吃鲍鱼片拌烤菜,想给他做一点。”
说着,千鹤用刀向洗菜台指了指。一个竹篮里装着两条颜色鲜红的稠鱼。水龙头里留下的细细的水柱正冲在鱼身上。
“这么说你还得接着收拾鱼啊?大村不是来帮厨的吗?他上哪儿去了?”
“说是有点要紧事,就回自己房间了,过一会儿他还会下来。”也许并不指望大村帮多少忙,千鹤若无其事地回答道。这个哑嗓子的大村可真会偷懒。
“那我来给你帮忙吧,我是二年级,也算是资历浅的。”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话虽这么说,我看到旁边的地上还摆着一大堆土豆等着刮——做六个人的饭确实不容易。
“可是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很危险啊!还不知道凶手正潜伏在哪儿呢!”
看来千鹤完全把危险忘在脑后了。只听她“啊”地尖叫了一声,眼镜后面淡棕色的瞳孔睁得大大的,露出了惊慌的样子。
“我来替你刮皮吧。”我说。
接着,我半强制地夺过她手里的刀和土豆,蹲在地上刮起来,这回千鹤并没有推辞。可是用刀刮土豆皮这种事,我以前从来没干过,与其说是在刮,倒不如说是在削。削下的皮特别厚,只见土豆皮纷纷落在地上,一个土豆只剩下了半个。
“这里还有一把刮皮器,我给你拿去。”看见我削皮的样子,千鹤慌忙打开抽屉,取出一把不锈钢刮皮器递了过来。
“真对不起,反而耽误你不少时间。”
“不不,那么,请把这些也顺手刮了吧。”
说着,她又把一大袋子胡萝卜递了过来。
“好,没问题!”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弯下腰,专心致志地刮了起来。还是刮皮器好用,这回我刮得很顺手。
“没想到你这位学长倒是很会关心人啊。”千鹤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在炉子上架起平底锅,一边把做白汤用的一大袋牛奶往锅里倒,一边说道。
“怎么,你连我最会关心人都不知道?不过,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松浦君,难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
“怎么会不害怕呢?刚才我已经吓得心脏扑腾扑腾直跳了。”
她一边用左手按住胸口,一边用右手把一大袋牛奶往锅里倒。只见雪白的牛奶发出“扑扑”的声音,落进锅里。
“噢,你要做的是白汤吧?牛奶多放点儿更好吃吧?”我说。
她随着我的话转过头来,说道:“那好,我就多放些吧。不过,我做菜的秘诀你知道了可别告诉人啊!”
“放心吧,不会说出去的。”
她不好意思地轻轻扶了扶眼镜框,满脸认真地问道:“你难道不害怕吗?”
“害怕。总是担心凶手随时会扑出来,一整天都很紧张。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这场雨怎么老下个不停。”
“是啊,你说的我也能理解。早晨刚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可是刚过了半夭,我们就已经习惯了,心情也放松了下来,还感觉这么待着也很自在,甚至觉得这场雨如果一直下个不停的话,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坏。你说,怎么会突然产生这种想法呢?”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要是十年以后我们还能这样平平静静地刮着土豆皮,那该多好啊!”千鹤表情严肃地说道。
“……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远。要是每天在这里刮皮,十年间还不得刮几万个?我们又不是在捕金枪鱼的船上,还能长时间不回家?我实在佩服你呀松浦君,总是产生跳跃性的想法。”
“我真是那样的人吗?”
我本意是想夸奖她,不料反而招致了她的不满。千鹤一边微微地撅起嘴巴,一边从冰箱里取出一小块奶油。不但是这回,她平常也总是突然产生跳跃性的奇想,可是自己又完全没有意识到,因此与她谈话时,总是存在着让她发脾气的危险。
“平户他们模仿着侦探,在到处寻找线索吧?难道就没想过,随时都有被人从背后袭击的危险吗?”
“我只是充当助手,扮演华生医生的角色。而且,我们又没有接触到真相,应该不会有危险的。不过,就怕平户和岛原他们想灭口,会把我给杀了。”
“这种玩笑可不许开!”看样子千鹤真生气了,说道,“你要说平户这么做,也许还有可能,岛原君你可不能随便怀疑。”
“看样子,他们两个人倒是挺合得来,我对他们并不担心。可是,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对岛原君这么偏袒?对咱们俱乐部另两位同是一年级的鹿町君和江迎君,你也没有如此偏心啊。”
“嗯。”千鹤用手指顶住嘴唇,想了想后才回答道,“怎么说呢?这也许叫意气相投吧。岛原君不是有点儿那个吗一一说是不懂事也好,没长大也好。不过,我并没有刻意袒护他,只是觉得他吵过架后也不记仇,这点挺有意思的。”
其实,我觉得千鹤也属于那种生完气不记仇的性格。
“那你们俩关系如何?”
“怎么说呢?处得挺好的,没什么问题,大家也算朋友吧。”
“这么说,就像动画片里的汤姆和杰瑞了?”
“这句话要让岛原君听见了,他准得暴怒一场。”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他不像那个汤姆?”
这时,千鹤收起开玩笑似的表情,往我跟前凑近了些,神情黯淡地说道:“不过,这已经是我们阿基里斯俱乐部出现的第二位牺牲者了。看来,总在鬼神出没的地方探险,还是犯了忌讳吧?”
看来她终于把话引到正题上来了。
“你说是第二位……那第一位指的是对马君吧?”
“是的。那还是在我加入俱乐部以前发生的事,听说原来这里有位名叫对马继美的女孩,被外号叫‘乔治’的凶手杀害了。这是岛原君昨天告诉我的。”
我“啊”地答应了一声,沉下脸来没有说话。
“你和对马君关系不错吧?”千鹤小心翼翼地向我问道。
“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件事?”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罢了。”千鹤垂下眼睛,不再往下说了。
“这些高年级学生总是有些古怪吧?无论是平户君,还是大村君……”
“我可不敢评论别人啊,师兄。”
千鹤的表情多少缓和了些。她歪了歪脑袋,冲我露出一丝笑意。那副模样真和继美有几分相像。
“我说的话不大好听,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你不觉得我这个人也有点儿古怪吗?”
“我可不那么想。”她对我摆了摆手,慌忙地否定道。
“说实话,我得知对马君被杀的消息后,受到很大打击。头几天她还活蹦乱跳地冲我笑呢,实在难以相信。”
“还真是这样……不不,我可没说什么。”
她像是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偷偷向我瞥了一眼,马上又转移了视线,用手不停地搅动着锅里煮着的白汤。
她一下一下地持续搅拌着,锅里冒出的蒸汽在她的眼镜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得蹲下身子默默地刮起土豆皮来。
可是千鹤突然又开口问道:“我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
“对马君被人杀死后,你为什么不退出阿基里斯俱乐部,而是继续留在这里?并且,还能若无其事地接着参观这种曾经发生过杀人命案的场所。要是我的话,早就……”
“要是你,会怎么办?”
“不,我没想过会怎么办。”说完,她又不往下说了。
“真没想到,连佐世保大哥也被人杀了。”我说。
“我也一样没料到……要能早点儿离开这里就好了。”
“你别往下说了,这种话太不吉利,听你这么说,像是还得有人接着被杀死似的。”
说着,她偷偷往厨房的后门瞟了一眼。看来她真的害怕起来,双肩在微微颤抖着。她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
“对不起,真对不起。无论是平户君还是岛原君,都说不大可能再有杀人案件发生了。”
“要是真那样可就太好了,不过他俩的话能算数吗?要是杀人案件果真能够就此终结的话,就太好了。”
我看了她一眼,能看得出,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
“不过,那个……”她又往我面前靠近了一步,要对我说些什么。
“喂,谏早!谏早你在哪儿?”
酒廊大厅里响彻平户的喊声。虽然他距离我们还很远,可是震耳欲聋的声音足以让周围的空气像玻璃似的发生震动。
就像呼应似的,千鹤赶紧闪开了视线说道:“哎呀,差点儿忘了,我得上浴室看看水热得如何了,正烧着洗澡水呢。”
说着,她站起身来,关上炉子的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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