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没什么反应,做了个手势请三阿公继续讲下去。
“老头子活了一把年纪,别的本事一样没有,只会做生意。做生意最要紧的一条就是:清清楚楚。之前我受连累、我挡大灾、你们护我、老弟追查凶手等等等等,乱七八糟这些人情裹在一起,看上去是我对你们有恩,你们对我有义,你好我好大家好,实际却是不清不楚。如今你们为我做的事情,都被这江山匣抵消了,剩下来的,便清清楚楚了。”
罗里啰嗦的一段话之后,三阿公稍稍加重了语气:“苏老弟以为如何?”
苏景肃容,语气认真:“苏景不是知恩不报之人,就算没有这匣宝器,三阿公对齐喜山、对我的救命大恩我也不敢相忘。”一边说着,一边把江山匣往自己锦绣囊里装:“日后三阿公有事,我当全力以赴。”
三阿公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巧了,现在就有件小事,刚好苏老弟能帮得上忙。”
才开过“价码”,差事跟着就来了,苏景点头:“请三阿公吩咐。”
“想问老弟借一个人,跟我去办件事情。”三阿公语气轻松得很:“裘平安。”
苏景根本不问他要小泥鳅去做什么。天酬地谢楼好手无数,什么时候也轮不到裘平安这个外人去帮三阿公做事。苏景挑出了关键,问:“这件事有些危险吧?”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省力。我带裘平安去做的事情的确有些危险,或许……他就回不来了。不过苏老弟放心,万一贵属折损,天酬地谢楼一定加倍赔偿。伤你一个六灵阶手下,我赔你一个真正的妖师做奴仆,不,两个。”
莫说苏景,就连六两都能听得出来,裘平安只要跟了三阿公去,不是或许回不来,而是肯定回不来!
苏景不置可否,仍是追问关键:“因为青云小姐?”
三阿公终于不再拐弯抹角:“我这一脉虽是妖属,但是对门风也有几分穷讲究,青云还是个姑娘家,成天被一个浑小子缠着成何体统?本来也不一定非得把他如何,不过老头子自忖眼光不差,不会看错人,这个裘平安不是个听劝之人。正正相反的,你越劝、越警告,他怕是就会越放肆、越变本加厉。既然如此,干脆痛快了断了吧。于老弟、于老朽,应该都不是坏事。”
妖门中人皆从鸟兽修炼而来,骨子里永远深藏一份杀性,何况在三阿公眼里,杀一个六灵阶的小妖怪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恕难从命。”苏景不愿矫情,直接四字拒绝。
三阿公语气清淡起来:“就在片刻前,老弟可还对我说过,若老朽有事,你当全力以赴。”老头子不笑了,苏景却笑了起来:“是,我一定全力以赴,或者……我跟您走?裘平安就算了。”
三阿公冷哼了一声:“我救了齐喜山所有人的性命,就用这条小泥鳅抵回来,这么大赚特赚的买卖,老弟还不知足么?”
“我的天酬地谢楼好歹也是一块招牌,老朽说上一句话,妖门里不少朋友都会给个面子,苏老弟若不嫌弃,你我大可多多走动,有什么大事小情不方便离山出面的,不妨交给老朽去做,当然报酬免不了。不过老弟得明白,有些人就算肯出钱,天酬地谢楼也不一定就会出手帮他做事。”
“就算把我对齐喜山的恩情放到一旁,苏老弟也当晓得,多出天酬地谢楼这个朋友,便等若多出了无数条好路子,以后随便你怎么走。为了个小妖怪就要堵死这么多条路,得不偿失了。弄不好,还会把朋友变成仇家,离山虽势大,天酬地谢楼也未必就怕了它。更要紧的……离山上的诸位剑仙,未必会为了老弟手下的一个妖怪,就大动干戈吧。”
不知不觉里,六两背脊已经渗出了冷汗。最难听的那句三阿公没说,但苏景怎会听不出来:凭着天酬地谢楼的势力,想要除掉裘平安也未必是难事。
苏景这边仍是没什么可废话的,任凭三阿公威逼利诱浪费口水,到最后他还是那四个字:“恕难从命。”
三阿公的脸色沉了下去:“这么说,苏老弟保定那个浑小子了?你能保得他十年、百年,难道还能护他千年平安?”
苏景还想说“恕难从命”,但又觉得总这么一句太单调了,这次换了个说法:“请您老换一个吩咐吧。”
三阿公抬眼,静静望着苏景,好半晌他才再度开口:“好!你若能替我杀一个人,裘平安之事我或可先放到一旁。此人名叫:金鼓。”
讲出名字,好妖奴六两心中猛地一惊,苏景则一脸茫然:“金鼓是谁?”
三阿公是三足金蟾,本姓金,他说的金鼓就是他的亲儿子,长子。如今天酬地谢楼的少东家。
六两把这其中的关系给苏景解释清楚,苏景也面现惊诧,这世上哪有父亲买凶去杀自己儿子的,当下问三阿公:“他忤逆?”
“不忤逆,说起来,他还算孝顺。”
苏景更诧异了:“那你为何要除掉他?”
“我有五个儿子,幼子最讨我喜爱,但他还小。”三阿公声音冷漠:“我都这般年纪了,飞仙无望,将来迟早要归于泥土,我身后这偌大家业,是要分给他们的、平分。我在时,老大不会说什么,我走后,老大未必不会对其他兄弟的产业动心思,毕竟,他追随我时间最长、心思最强、功劳也最大,我把家业平分他心中会有不满。”
“老二、老三、老四我不担心,他们比不得老大,但好歹也都成人成势了,老大想吞他们不是件容易事,唯独老幺……涉世不深、遇事毛躁且没什么朋友,他一定会栽在老大手中。”
为了小儿子,要杀大儿子。这种事情也就在妖门中才会出现,在苏景想来实在匪夷所思:“因为以后可能发生的家产之争,你就……虎毒尚不食子……”
话没说完,三阿公就打断:“就是因为虎毒不食子,所以我自己下不去手,否则何须找你出手。”
接连两桩“吩咐”,一件比一件不像话,三阿公还说裘平安是个浑小子,在苏景看来老头子比着小泥鳅可要更混得多,偏偏三阿公还把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说得理直气壮。
苏景心里转了个念头“那老二老三老四将来不会对付老幺么?是不是也要一并除掉?”不过这话肯定不能说出来。
苏景双手一摊:“这事我也帮不了你。”
“若是三阿公答应你,除掉金鼓之后,从本该分他的那份家产里拿出三成给你呢?”三阿公越说越不正常:“我说到做到,只要你点头,现在我就立下契约,再请离山来做公证,你大可放心。”
苏景摇头:“还是请您再换一桩吩咐吧。”
三阿公垂头摆弄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口中说话再没了一丝语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苏景,你真当三阿公是个卖萝卜的,可以由得你挑三拣四么?”
苏景满是无奈:“说实话,我倒真盼着您老是个卖萝卜的。”
卖萝卜的,不会不把人命当回事,更不会把自己儿子的性命不当回事。
“老弟台,知恩不报便是欠情不还。欠情不还尤甚欠钱不还。欠钱不还的,可从来是三阿公不共戴天的仇人。”三阿公扬臂,把手放在身旁的几案,扳指碰及桌面,“嗒”的一声轻响。拇指翘起、落下,又是“嗒”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