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正笑着,蓝祈的密语送来,师母也在笑:“耍过无赖、开心了?”
苏景的笑声更响亮了,他自己心里明白,不止是赌气耍无赖……
一路向前飞出两百里,苏景挥手将大圣玦众多妖奴放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陡然“哇”的一声大哭,六两捶胸顿足地跳出来:“我的小祖宗的师娘啊……”
“住口!不许哭!”苏景说了五个字,可惜每一字都被随后九十八头乌鸦的齐齐大哭声给湮灭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兀闪出一道遁光,奇快无比追赶上来,跟着护身剑华散去,任夺!
裘平安立刻出声喝骂:“姓任的,你来嘎哈?!”
任夺不理会妖怪,直接望向苏景,冷声道:“借一步说话。”
没人觉得苏景该去,少年却把师母“尸体”交给乌下一,向着十余里外的一座密林一指:“去那边。”而后不顾众人劝阻,竟真的与任夺离开了大队。
……
苏景如此托大,任夺也略觉意外,降入密林后不急说出来来意,而是先问道:“敢随我来,真不怕我会一掌毙了你?”
“我在光明顶修行几十年,”苏景笑了笑,应道:“你若真有此意,又何须等到现在。”
跟着苏景又莫名其妙地反问任夺:“你在哪里?”
任夺的神情则愈发意外了:“怎么?你怎知道我不在离山?我在何处你不必管。”
“前阵子光明顶比剑,我要杀你徒弟的时候,大概我就有了个猜测。”苏景解释道。
当时剑魂复苏不受控制,情形何其险恶,任夺却只遣跟在身旁的两个分身去救徒弟,自己一动不动……分身只有本尊三成修为,想要稳妥救人,本尊没道理站住不动的。
那便有个很大的可能了:任夺的本尊不在离山。离山界内大家平时看到的“本尊”也是个分身罢了,不过任夺有特殊手段,让分身冒充本尊惟妙惟肖,其他离山高人无法察觉。
苏景继续道:“到循例比剑的时候,你说只用三成修为,之前的猜测算是夯实了。”
任夺点点头:“所以……你提前都盘算好了。”
话说得无端,苏景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微笑点头。
“蓝祈被发现”,这是苏景绝不愿发生的事情,但光明顶“金乌殿大柱”已毁,不由得他不早做准备。
去剑冢路上拉住樊翘讯问离山律例,苏景就已经存了这份“准备心思”。所幸,以前有过一个“尘霄生”之例,给苏景留了个“护师娘下山”的机会。值得一提的是,在樊翘讲述此例时苏景一度笑而摇头:八祖为尘霄生破律开例时,心中多半有些“兔死狐悲”,想一想自己藏在山核中的莫耶娘子,对那个尘霄生也就网开一面了。
自剑冢归来,苏景心中真正拿定了主意,只要师娘被发现,自己便要循尘霄生之例,接任夺一剑,原因有三:其一,任夺的北冥来自剑冢,会受到自己丑剑的克制;其二,任夺在离山的应该是分身,本领远逊于本尊。
“至于第三重……”苏景笑了笑:“我觉得任长老应该不会真下杀手。”
任夺没什么表情:“我不会真下杀手?整座离山都知道,我看不上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师叔。能堂而皇之将毙于剑下,简直再开心不过。”
“刚不是才说过,你要想真想杀我哪会等到今天。”说到这里,苏景依着棵大树坐了下来,还伸手一拍身旁,问任夺:“你也坐?”
任夺一哂,没答理他。
“有件事我不敢不想:你怎么总是找我麻烦?”苏景拍着手上的泥土继续道:“开始我还道你心中记恨九祖,所以连带我一起恨了……可这么一次一次下来,我就真不明白了,你要真恨我直接把我灭掉不就是了,听闻你的往事、见你平素作风,当真是修家典范的:风行雷厉、珍惜时间!这几十年却不厌其烦,跑来和我没完没了的闷斗,是我实在太招人恨,还是你太无聊?”
“后来你要褫夺我真传身份,开始可把我气坏了,可静下心想一想……这事根本就说不通,我已阳寿将近,任谁都以为我没希望再破境了。你就直接坐等看我老死这个天大笑话便是了,到时候我丢命、引我入门的九祖丢脸……你若真是恨屋及乌,我那样的下场对你来说可比什么都更解气、更过瘾。”
“褫夺真传,看上去是侮辱,实际却多此一举。等我想通这一重,心里便有数了:任长老是一片苦心啊,折辱也好、找麻烦也罢,都是表面文章,想我上进才是您老的真正用意。”
“陆崖九师叔的为人我不敢妄加评论,但以他老人家的性情,若是看不上那个叫任夺的年轻弟子,大袖一挥把他赶出山门就是了,又何必没完没了的苛责?偏偏您老又是同辈弟子中成就最高之人,这倒是不难猜测,陆师叔对你的苛责,是一片爱护之心。”
“连我都能猜到老祖的心思,任长老自然看得更清楚,所以……恨屋及乌不对,爱屋及乌才对。”好一番长篇大论后,苏景拉回原题:“既然如此,我当然要请任长老为我执例。”
“另外还有句话非说不可,我知道你是好意,还总拿如见出来晃……主要是看你认真得很,怕你不止是演戏给我看,所以我就跟着一起扮上了。”说着苏景起身,对任夺抱拳躬身:“无论如何,都要谢过以前失礼之处。”
“玉牌在上,我跪的是离山九位师祖,与你没有半点相干!你请出‘如见’时得意洋洋,于我眼中无异跳梁小丑。”任夺一挥手,不受苏景这一礼,随即又点评苏景之前说的那一大串话:“想了那么多,但也没能想全。”
“你是指光明顶出事时,贺余师兄在场?”苏景两手一摊,还有些小小得意:“师兄意外归山,不再算计之中,再说我不是也用言语僵住、不让他来执例么。一切照旧,未出差错。”
任夺冷笑,摇头:“我指的不是贺师伯归山,我是说……你以为执例时我不会杀你,谬之极也!那一剑我已出分身全力,只是没能杀掉你罢了。任夺乃离山弟子,执例,是代离山九位祖师而行,庄严处犹胜执律,我岂能徇私舞弊、手下留情。”
停顿片刻,任夺问苏景:“挡下我分身一刺,你开心么?”
“能过‘循例’我当然开心,不过单就挡那一剑而言,”苏景肃容,语气里再无丝毫轻浮,认真道:“越琢磨就越害怕。”
循例一刺,苏景用上了自己全部手段,这才勉强将“北冥”制止于距离心脏一寸之处!这还只是分身御剑;而对方所谓“全力一刺”也要看怎么去解释,“任夺”的确运以全部力量投出那一剑……可是若在换个角度呢?
前无端、后无继,只是干巴巴的那么一刺,分身也只用力、另加北冥剑自己的“鲲”剑势罢了。任夺名震天下的“九鳞化龙”剑术根本一招未使,更何况若是真正斗战,他还会有无数配合法术施展……
苏景是嗜剑之人,见过了、挡过了任夺分身一剑,心中又怎能不添出了一份敬畏。
对任夺、对修行高人、对剑术名宿的敬畏之心。
听过苏景的话,一贯对这小子没有好脸色的任夺,眼中忽然闪过轻松之意:“不过你总算挡下了我一剑,还不错。”
随即任夺不容苏景惊讶或沾沾自喜,又把话锋一转:“还有,你说我爱屋及乌……笑话吧!”
“初入离山的几百年间,我的天资根骨算得上乘、我的功课修行最最刻苦、师门历练我都选最难最险之事、同门相处我有应必求,但无论我怎样,九祖待我始终如猪、狗、烂泥。”任夺的语气清冷:“我也晓得九师祖对我爱护,可就算我明白他是为我好,心中依旧怨恨,那时我不过是个一心望道的少年小子,我可不像你有个高高在上的辈分、有一枚人见人跪的如见宝牌!”
“动辄得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又怎么会可能说尽任夺在陆崖九手中受过的苦难与折辱?千多年前的折磨,于今日任夺心中依旧清晰无比。
老祖是好意,任夺明白;但老祖曾赐下的羞辱,他仍接受不了。
“现在你明白了?你若不行,我把你踩进烂泥绝不留情,还会痛快笑声几声;你若争气……也算是我离山之福,我不会郁郁。”任夺给出了答案。
对陆崖九又敬又恨,敬不因恨而灭,恨也不以敬而消。任夺的性情本就如此。
因对陆老祖心怀愤懑,所以对苏景轻蔑不屑;同样因对陆老祖存有了一份尊敬,所以他倒也希望苏景能成才成器。
而回顾以往,苏景在离山中这五十年,任夺不停地给他找麻烦是不假,却从未有过伤害他的心思。
此人心胸并不宽广,但行事仍属磊落,离山现存第二代弟子中修为第一人:任夺。
归根结底,他仍是正道人物、正派人物,陆崖九没看错他。
“不过,”任夺的声音轻松起来:“至少你能看出我对你并非专意刁难,总算你没小看了我。”
一边说话,任夺向后错开半步,给一只来到他鞋边、正打算“翻山”的蚂蚁让开道路,蚂蚁却被吓了一跳,转回身加快速度逃跑……之后任夺终于笑了起来,不知是因为蚂蚁还是因为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