褫衍云海,大浪滔天。
苏景身边剑鸣清亮,殷天子出鞘,三尸脚踏童棺执锐以待,平时再如何混账胡闹都无妨,关键时候苏景身边最最忠勇的三个人必是他们;顾小君素手微晃,威风大棍凭空而现、在握,再如何与苏景不睦,候补女判也会顾全大局,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她心中早有分辨,虽然朋友有时候让她不满意;戚东来未请宝物,但迈步上前,来到云驾前端抱臂而立,不说话时的骚人游子,威风豪迈的大汉。
就连小鬼差妖雾也高挽双袖,攥起了自己那双小得可笑的拳头。只有大圣……一路上只嫌寂寥的洪蛇蚀海,此刻却全无出手之意,蛇尾盘结端坐于云驾,先对白哼云哈道:“你们两个现在走,莫掺和这件事,我不杀你们。”
前方大浪横中迸出的气意明白非常,皆为尸。
谁会豢养尸煞为兵?
此地是褫衍海。
前方拦路的全是阴褫的“手下”,白哼云哈这些外戚属族一贯视阴褫为仙神,若苏景一伙与尸煞开战,他俩必会归入对方阵中,依着洪蛇的狠毒性子,为绝后患现在就该一口吞了白哼云哈,大圣让他们离开已经法外开恩。
白哼云哈对望一眼,目光仓皇且迟疑,一路同行下来,就算两头怪物再怎么不聪明,也从苏景等人的说话里听出来前面可能出事了,这一行人是来帮忙的,且外来贵客中真正有一头阴褫。此刻迎上“褫家护卫”,他们两个很是犹豫,最大愿望莫过于大家千万别打起来,可外戚地位低下,哪有他们说话的资格。
“忽忽”叫声柔和,十六跃上妖雾的脑袋,对两头“半蛇”叫唤着,示意他们遵从大圣吩咐。
大圣都懒得再看白哼云哈一眼,转回头,蛇眸中阴冷目光扫过同伴:“前面的零碎交给你们了,有个正经像样的家伙,我的……他现身前我养养神。”说着,凶蛮小子厉声戾气地笑了起来。阴狠毒辣的兴奋……一道气意若有若无。来自前方更远处。和自己对上了!
一场大梦跨越远古,多少年他都未曾遇到过能让自己兴奋的对手了。
云驾上众人点头,全神戒备着前方。云驾飞行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并未停止,继续向前。
又再前行三十里,十六仰身昂首,猛一声吼喝:忽啊。
再不是平时那种欢快呼喊,这一喝声震八方,凌厉冲霄!
是招呼、是警告,通告对方这云驾上有它们的同类,更是告知对方:本座威严不容冒犯!
顾小君也吸一口气,准备开声喊喝……廿一链被阴褫咬过,但阴褫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这一仗能不打最好。不过还不等她开口,大圣便冷笑阻止:“白费心机!你死我活,避无可避。”而大圣话音未落,前方重重大浪之间陡然响起一声凄厉长嗥,当头一浪轰然散碎,一头身形三十丈开外的青黑尸煞冲出!
尸皮黑铁,隐隐金属光泽闪烁,青面獠牙头顶独角,身体强壮四肢与胸腹筋肌纠结着高高贲起,双手双脚长甲如刀,背后一对紫红双翼。
这凶物不陌生,即便才来幽冥的几年的戚东来也能识得:阳世间志异早有记载的怪物,鬼夜叉。
此獠并非阳间游魂修炼,它们是这幽冥中的土著,吞尸噬魂,力大无穷来去如电,即便幽冥中它们也算得祸患,只是不像恶狼那样成群结队,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鬼夜叉是尸体,被阴褫炼成了护法座驾。
不过这具尸体颇为残破,尸身上伤痕凛冽,胸腹间破开大洞,背后左翼也被扯掉一半。
翅膀被伤了,是以它飞不起来,它在跑……脚踏云海,劈波碎浪,一步纵跃便是三里有余,每一落足必定轰动如山大浪,轰轰烈烈冲向云驾!
见了夜叉尸,赤目忽然省起一件事,转回头望向正退向远处的白哼云哈:“阴褫在此极少出去,又如何收集大群尸煞?”
出去少而已,又不是不出去,尤其古时阴褫出去算得频繁,一旦在外面遇到像样的尸体,阴褫都会将其带回老巢,哪怕一时间炼化不了也无妨,留作“储备”给家族后代后来。
敌人动,云驾上也有人动。娇柔声音撮起的长啸哪还有平时的妩媚,只剩激烈、只有愤怒,魔家弟子抢在所有人前动身、动法!即便不论他与苏景的交情,虬须汉也都牢牢记得,自己人在师门“劫罚”中,遇斗战须当头迎上,决不能退避!要什么云驾、用什么遁法,大汉也和那夜叉一样,凭我双脚,踏浪疾驰。
戚东来跨越而去、戚东来还在原地。
虬须大汉一步飞越,落足于一里半外,可他动身之处、云驾之上,明明白白还有一个戚东来肃立;前一个戚东来跨出第二步,云驾上的戚东来跨出第一步,同样也是一里半,云驾上又有一个戚东来目光冷冽向前方;第一个戚东来跨第三步,第二个戚东来跨第二步,云驾上第三个戚东来跨第一步……每一步,云驾上都会出现一个新的戚东来……直到最前面那个虬须汉子跨出九步,人在十四里外,云驾上才再不存“戚东来”。
一个戚东来?九个戚东来。
是残像是幻境?是天魔弟子刻苦精修的莫大成就,天魔身相,九相天魔!
西海之后,他与苏景分别两甲子,师门中受尽冷遇,但他的精修从未停下过;小师叔的“阳光”太醒目,与之为伍戚东来显得黯淡无关。可即便再黯淡,他仍是、一直都是东土人间年青一代中最最出色的三五人之一,天魔弟子,骚戚东来。
每道身相都蕴着魔家弟子全力一击,化一为九,没人分得清哪个才是真的——都是真的,也都不是真的,九身相九连环,施展开来便随戚东来所愿所选,他想做哪一个他就是哪一个。
鬼夜叉,戚东来,迎面对冲。两个人,十双足,把这一方云海踩得惶惶乱颤!幽冥恶鬼尸煞,人间天魔勇汉。身形相差遥远,杀意气势却势均力敌。鬼夜叉为众尸之锋锐,其他尸煞没有追随他一起冲锋,而是纷纷纵声长嗥……这些丧物都修得成精了,似有浅薄灵智,懂得昂声吼喝为自家大将助威;相比苏景云驾,三尸、十六虽也喊得震天响,可就那么寥寥三五人,再如何卖力到底也威风有限,忽然间,鼓声自云驾振起。
小鬼差张口吐出来一面巨鼓,大若屋堂,妖雾抡拳擂鼓……咚,第一声普普通通;咚,第二声有了回声隐隐;咚,第三声,这倒转了的天地就此躁动,脚下云海深处,头顶群山之中,天下地上四面八方,尽是这巨鼓回声!只凭一面鼓,小小鬼差敲出万鼓之威,再不闻其他异响,此间世界只有训鼓轰荡。
九个魔家弟子列于一线,拉锯十四里,第一个戚东来翻手亮剑,其后八个虬须汉也自虚空一抓,各得宝物在手,有石有珠有书有画还有一头六蹄白牛,下一刻法宝催运,一道道雄浑法力破空、呼啸,遥遥投向前方夜叉尸煞。
鬼夜叉好像不会法术,只凭身体硬扛。戚东来全力出手,力量何其凶猛,就算真正一座雄山也得被他砸成齑粉!清晰可见,随法宝猛击,鬼夜叉身上接连爆开一个又一个大洞,一块块铜皮铁肉爆碎……只有皮肉,不见血光,这尸煞没有血。
这样打下去,不等两人碰面夜叉鬼就会被彻底打碎,夜叉鬼却不闪不避,仍猛冲向前,纵粉身碎骨也不肯停步。
云驾之上,大圣垂目敛神不观战;三尸见戚东来大占上风兴高采烈;小鬼差妖雾一样满目兴奋擂鼓急急;顾小君手扶长棍喜怒不形于色,专心行功以备后面恶战,无论戚东来是胜是败;唯独小阴褫十六,似是想到了什么,跳动着身体忽然开口大吼,语气焦急,提醒戚东来小心。
阴褫的忽忽大喊未落,鬼夜叉就已受不住戚东来的接踵狠击,轰的一声,残肢碎肉四下暴散,三十丈开外巨大凶物崩碎在戚东来面前四十里外。
尸碎了,煞还在!一团黑气自碎尸腹钻出,旋即黑气猛缩,吱吱怪笑锉入众人耳鼓深处,一头身形三丈凶物显身。
长相、身体,都与刚刚炸碎的巨尸一样,但他的身体完好,周身上下如血色通红,唯独眉心一道纯透黑线直冲天灵。
三尸大吃一惊,不知哪个脱口而出:“一尸两命?”
一尸两形,一命。只有十六晓得,阴褫炼尸到高深处,尸煞能以已丧之身做茧,全身阴血结于至纯煞气,于茧身中做归灵真修,破茧日、归灵时,一尸独行万里枯骸!单以这一头夜叉尸骸而论,它已炼到了极致。
破茧夜叉大口张开,黑色长舌自獠牙间探出,三丈的怪物,舌头却长逾二十丈,伸缩如电,七八件戚东来的法宝躲避不及,被长舌卷中拉入口中,小夜叉猛嚼,法宝爆碎引动巨力,在它口中轰轰闷响,凶物全无痛苦之色,反倒是越发兴奋,如枭尖叫中双腿猛蹬,继续向前扑去。
茧身时大夜叉一步三里,破茧后小夜叉一跃四十里,直直迎上戚东来。
猛虎扑中了稻草人。
第一座魔身破碎,第二座魔身被毁,第三第四第五……顷刻间五座魔身便被撕扯得粉碎,第六身相即为戚东来,不停步,勇往直前迎上凶尸,他身后的三座魔身急冲、赶上,归于本尊身体。
嘭的一声轻响,十六探亲的那件花花衣裳崩碎,虬须大汉赤膊,露出比着顽石更硬朗的身体,“劫罚”中,不可退!生平所遇最凶狠的敌人就在面前,戚东来决绝迎上,他要用手中最强的宝物称一称它的斤两。
夜叉扑到,尸煞独有的熏臭气味随风扑面,饱蕴剧毒,戚东来吐气开声,手中莹白光芒一闪:破茧夜叉眼中,凶猛大汉变成了顶盔冠甲的悍卒。
不是一个,好多,密密麻麻,汪洋大海一般。
一支大军,军中旗帜飘扬,一面鬼画符,一面有鸡有槐树……沉舟兵,三十万!
勇往直前憎厌魔,公平决胜戚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