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境,白头丘,一座座山丘此起彼伏,绵延六百里,一处“番人蛮”的老巢。
此间番子原本人数众多,且其中不乏身怀巨力、通晓凶法之辈,但不久前去往清凉山猎杀古人高官,本来进行顺利却不知从哪钻出来一伙糖人,没半字废话直接大开杀戒,番人伤亡惨重,头领与伍中高手几乎伤亡殆尽,残兵败将自密道小路仓皇逃回了老巢。
刚遁入白头丘,逃亡路上被推举出来的新头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前方山峦中突然传来同族的惨叫声连连。番头领大吃一惊,急忙命手下人去探查究竟发生何事。
很快,去探查的番人回来了……头颅回来了。
头颅被揪在糖人中。
身上青色衣衫腌臜得几乎分辨不出颜色、左颊一道深深伤疤贯彻、有极重伤势在身要靠手中长剑支撑才能站稳的糖人。
咕咚一声,人头被丢到番头领脚下,青衣糖人面色苍白,声音虚弱,但他的目光很平静:“半年前,有个女子于此传出过一道灵讯,她人呢?”
又是糖人,番头领心中大怒,何况对方伤得连一阵风都能吹倒他,番头领哪会和他废话,口中咆哮声起,身边手下尽数扑上前去……青衣糖人手中剑光绽起!
番人有智慧但无教化,他们的语言实在太简单,根本不足以形容疤面糖人施展的,是怎样的剑术。
短短半顿饭的功夫,番人尽数丧命,只剩那个头领,被糖人踩在脚下。
糖人的呼吸急促,脸色愈发苍白了,他呼出的气息微微染着红色,因为他的内伤太重,心肺间精血化细雾,随他呼吸涌出。
疤面人调不匀呼吸,开始大声咳嗽,口中的问题不变:“她……人、人呢。”
……
霖铃城中,苏景长长呼出一口气。
敌友莫名、出奇凶猛,面对浪浪仙子这样的强者任谁都会紧张,苏景自也不例外。
等片刻,见对方的确是走了,苏景缓缓开口,并不评论浪浪仙子,而是给身边同伴说起了炼尸的事情:“和修家境界一样,尸煞也分作十二品,唤作十二重塔,因传说里古时四大尸仙都居住高塔之内,所以尸煞品阶也以‘塔’相称。”
提到“尸煞几重塔”的来历,话题自然转到古时四大尸仙身上。
尸煞是不能有具体名字的,或如浅寻麾下猛将,只以阿大、阿二这等代号相称;或如苏景手下“六合青龙十二煞将”,笼统以称,这是丧修门内的规矩。已死之人,没有性命也就没有姓名,行走于阳世但非阳世中人,不许名姓以冠。但四位尸仙不在此例,他们各有自己姓氏,其中两人一个姓白,一个姓墨。
出身以论,白、墨双煞本为“师兄弟”,为同一白姓之人炼化。白尸感念主人再造之恩,成道后继承了主人姓氏,穷尽无数年头忠心耿耿守护主人的后代血脉;墨煞截然相反,不知为何成道后恨绝了主人,既然那人姓白,他便要姓墨,同样是花费了无数精力与时间,用尽手段一定置白家后人于死地。
这故事三尸都没听过,一个一个瞪大眼睛:“两大尸仙斗上了?”
苏景点点头:“他们是仇人。”
说过前两个,再说另外两人,另两位尸仙成道和主人的关系不大,是他们自己的机缘和造化,远古时候中土世界有两处地方以豢尸炼尸著称,两位尸仙分别出自这两处地方,他们的姓氏就以地名而冠。
“就好像东山虎看不上西山虎一样,两位尸仙都觉得自己的出身地才是天下第一丧修灵秀之地,是以这两位尸仙也不是朋友。”
拈花嘿嘿笑:“咱们丧家门中几位老祖宗,可都不怎么和睦啊。”
“确是如此。”苏景笑了下:“那两个地方,一处为湘,一处为茅。两位尸仙,一个姓湘一个姓茅。”
赤目眯起了红眼睛:“浪浪仙子也姓茅……还有她的身魄,不是眼睛烂就是身子烂……也是尸煞?”
雷动口中嘶嘶作响,倒抽凉气:“身具十三重高塔,浪浪仙子,我中土世界四大尸仙之一?”
所有事情都还只是猜测,没办法确定什么,苏景笑道:“以后见面了再仔细问问。”
这个时候天顶那场凶猛风暴已告收敛,再看那些拦路军马早被吹散了,霖铃城四周一片白地。参莲子双手一摊:“还挺走运。”
是走运,拦路兵马走运!刚好得了“风暴”的借口,否则何以撤兵,不撤兵又如何活命。仙子离去、拦路者散,一双细鬼儿识趣无需嗲嗲吩咐就高声唱路,四位昆仑力士再度扛城拔足,向着东南方向赶去。
昆仑力士脚程惊人,短短片刻功夫就已消失于视线尽头。
再过几息,霖铃城原先所在地方偏北十三里外,空旷地面突然拱起了一个小小土包,旋即一个身形矮小的古人老者钻了出来,又向着糖人城池离开的方向眺望了一阵,确定他们已然走远不会再回来,古人老者翻手亮出一只铜钱大小的朱蛙,口中喃喃、将糖人去向、刚刚所见事情简要交代了一遍,跟着又念了个咒,扬手将朱蛙抛到地面。
朱蛙落地向前一蹦,空气中微微涟漪掀荡,小小灵物消失不见,替主人传讯去了。
古人老汉并不停留,身形一转想要钻回土中去跟踪糖人,不料身形甫动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讯京师?告诉皇帝我们过去了?”
古人老汉大吃一惊,顾不得回头急急催促咒法,但哪还有机会出手,背心处先是一冷继而一痛,扑通声里尸身倒地。
糖果随手扔掉手中那棵已然被捏烂的心脏,拔身而起飞上半空。
领奉贵人命令潜伏四周监视霖铃城的精修之士不止古人老汉一个,余者以灵识探得同伴惨遭斩杀,个个心中侥幸:还好自己更沉稳些,没急着现身……庆幸念头尚未转完,人在半空的小相柳遽然将双手猛一张,七千银鳞如雨泼散去,入地遁空、扫灭一方。管是谁、管是用什么办法匿藏,所有匿藏之人尽数杀灭!
凭这些人的修为,想要躲过苏景、相柳的洞察还差得远,之前留他们是觉得这些人无关痛痒;此刻斩杀则是因为:糖人赴皇城,需得有个态度。
小相柳这才真正启程,追赶自家城池去了。
霖铃城上,苏景唤过参莲子吩咐了几句,小娃躬身领命,站直身体后行元动气,一道法咒再加一枚手印向天空一扣,一道道纤细狭长、其形如长刃的古怪树叶自空气中飘扬而出,不算太多,三百片叶儿绕城徐徐旋转。
这法术刻意显露痕迹,只消修家以灵识一探便可得知:怪叶不伤人,它们的作用只有一重,斩讯。
绿叶包围,外人再想要传递灵讯入城就再不可能了。糖人拒绝收任何外面的消息?此举意思明显,仍是一重态度:此去皇城,尔等少与我隔空喊话,有事情直接派人来城前求见,至于糖人想不想见,看来人的身份、还得要看姓夏的心情!
糖果杀尽耳目,僮儿怪叶绝讯,苏景也不闲着,扬手打出那面阳火大旗,迎天风、大旗暴涨,烈烈卷扬于霖铃城的天空上,旗背金乌昂首,可笑此间几人识得神物,旗子正面三个大字狰狞“夏、离、山”,驭人文字,这世上所有人都认得,但还是可笑,可笑此间几人能解其真意。
夏离山,下离山,霖铃城、域外魔,皆自离山而来!
威风凛冽,巨城急行。
见苏景暂时清静下来,蜂侨迈步来到苏景面前:“苏师叔祖兵发六耳皇城,扬我中土威风,晚辈心折。但晚辈还有些想不通,如此大张旗鼓,会不会有些……有些……”
见她欲言又止,苏景身边雷动昂然道:“没什么忌讳,此间又不是中土,不用太计较辈分礼数,中土来人皆为兄弟姐妹、斗杀猕。”
“晚辈以为,此举稍显孟浪。”
“孟浪就对了,谁不知我‘东天剑尊’兄弟四人,三位矮宗师猛,一个苏锵锵浪。”拈花贫嘴寡舌,一边说话一边对着漂亮蜂侨挤眉弄眼,不出意外把苏景不听都给气笑了。
另两个矮子围住拈花嘻嘻哈哈,赤目还连连点头“神君之言深得吾心”,不听不去理会三尸,径自问蜂侨:“妹妹以为该当如何?”大家各论各的辈分,乱得很。
既已直言发问,自是没有再隐瞒的道理,蜂侨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以为当再耐心等上一阵,有六耳归仙的画皮、能勾动赤武帝尊灵犀,再凭师叔祖智慧,想要夺下驭人信任不过是个时间功夫……”
不听笑吟吟的,原来也是个能坑就坑的,蜂侨在向苏景提议“该怎么坑人”。
苏景也笑了下:“约定为七天,但三天全无动静,足见后世儿孙不敬,老祖宗发怒也再正常不过了,再就是……我看不出驭人的本钱在哪里,一次天治变化让驭人实力骤减,可真的减下去了么?他们若真有本钱,我不相逼怕是永远也逼不出来。你刚说到时间……你我时间不多的。归根结底,关键两处:一是我要占主动;二是看他们的本钱,只凭现在六耳亮出来的实力,我们能扫了他们!”
拈花不甘寂寞,又凑到蜂侨面前:“你没见过苏景。你准备应付大敌。你偷偷祭炼了一件好宝贝威力无边。你和苏景碰见了。”
一连串怪话把蜂侨说愣了。
看着美貌女子难解宗师深奥道理,拈花得意得很:“你遇到苏景,苏景亮出离山命牌,你信了他的身份但对他这个人谈不到信任。”
“中土八大天宗同气连枝,你勉强把苏景当个同伴,不过也犯不着给他看你那件厉害宝物。”
“苏景总找茬,说你做饭咸了烧炕不热还不肯伺候他洗澡,仗着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打你,你不想打但忍无可忍,只好和他对打,打来打去打出真火还是打不过,没办法只好把那件厉害宝贝亮出来。”
“苏景心里有数了,若对付不了你那件宝贝,再往回拽不迟:我是磨炼你呢,咱都是一家人啊。来来来,吃饭喝酒。”
这算是个什么例子,小孩过家家都比拈花这番话更真实些。但道理勉强说通了……苏景想打就打想停就能停,因为他的身份重,这就是“主动”,苏景足够强、若蜂侨不动厉害宝贝就得被他打残打废。这就是“只凭现在的六耳,我们能扫他们”。
之前苏景说的两重关键,都落在拈花的“家家酒”中。
“主动”还好说,但“横扫此间”蜂侨不觉得苏景有这个实力,不过苏景能不能做到姑且不论,她至少明白了他的想法。
明知对三尸的话不必较真、蜂侨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中土八大天宗?”
“嗯,等小师娘祭炼宝物的时候,我们兄弟商量过了,再回去中土时当开宗立派,唤作‘恨天低’宗,并驾于另外七宗。”拈花微微笑,说出了三个矮子在幽冥定下的天大事情。
苏景也是第一次听说第八天宗要开张:“开宗前别忘了给我发张请柬。”
“没有请柬,你不算客人,得帮忙张罗酒席。”拈花不和苏景客气。
蜂侨又有些不明白了,这些人……心里真没有一点紧张么?这可是与整座世界为敌,天下皆凶,他们却谈笑风生。
其实苏景给蜂侨的解释并不完全,因为蜂侨不了解他在南荒剥皮国的经历,苏景就懒得再费口舌、大概意思让她明白就是了。
一个是举着大圣玦,一个是引仙祖显灵,都是冒充祖宗,但驭界之行与南荒有个根本区别,剥皮妖皇的图谋不能缺了大圣。若当时蛇妖皇帝无需大圣归窍的法术,平白跳出来一个祖宗,洪吉怕是会担心多过开心。
如今驭界便是如此,无论皇帝是不是在筹谋大计,他都用不着这位糖人祖宗。何止“用不着”,简直是添乱,迎祖宗回朝?那要不要再请祖宗坐一坐龙椅?
那儿孙怠慢,祖宗就得生气,驭人何其狠辣,子孙不能为我所用,斩尽杀绝又何妨!苏景非得横起来不可的。
霖铃城急速前行,过不多久视线尽头连绵山峰显现,稳稳坐落于糖人前行路上,山前有大城一座,规模犹胜离火城。
炎炎伯及时进言:“启禀上师,前方乃是三百里天鼓山,山前天鼓城。山、城挡路,需得小小兜个圈子绕行,我们再向前七里会有岔路一条,转上岔路随路而行也就是了。”
苏景两字回答:“不绕。”
不长功夫灿灿琉璃城就来到天鼓城前,城中军马已然得了离火通报,早就晓得糖人赶来,不过城中守备未接到“阻拦”之令,本还挺庆幸的,哪想到糖人不绕路,驱力士负高城,轰轰烈烈地跑过来了。
来到城前三里处,力士奉命暂止脚步,细鬼儿六六纵上城头,开声喊喝:“城中主事何在,站出来搭话!”
城守早早就登上了自家城头。
能引动真灵、斩杀亲王的怪物是万万不敢招惹的,能够夺旗阴蜓卫的凶兵也是绝对打不过的,城守还算识趣,对这小童儿也不怠慢,“昂头鸡咄米”的半礼,应声道:“天鼓城兵马管带鹤唤见过……”
六六不听他的啰嗦,扬手将一只长香打入半空,催动一团阴风托浮着:“你来看!这一炷香烧完之前,清空你家城池。否则恶鬼刀上无眼、力士脚下无眼、王母城天威无眼,人命你自己担待着吧!”
言罢再不搭话,六六转身下城。
城守鹤唤犹豫了下,问身后属下:“我记得,离火城传来的消息,炎炎伯也在霖铃城内?”
待属下点头确认后,鹤唤面色稍显轻松:“传我大令,所有人速速立城,那炷香烧光前务必清空此城。”给没名分的糖人让城,对上面没办法交代。但方画虎好歹是为伯爵,官衔比着城守更高,“受炎炎伯之命”让城,应该能脱了怠战之罪。
自从失势后处处受人冷遇被人看轻的炎炎伯,如今又成了城守大人的救命稻草,这可是方画虎自己都没想到的。
长长一炷香,烧足整整半个时辰,足够天古城清散一空,待到香灰落尽时,细鬼儿一声“起驾”,力士扛起霖铃城直直向前冲去,跟着墙崩石裂嘎嘎巨响灌入耳鼓,偌大霖铃城,就那么硬生生撞进去、趟过去了天鼓城!
一城穿一城,一城碾一城,触目景色惊心怪响,古人城守鹤唤直觉头皮发麻,但惊骇之余心中仍存不屑:撞得了城还能撞得了山么?到山脚下还不是得绕路,只要霖铃城一转方向,便是个:十足可笑。
霖铃城又怎会转向,以昆仑力士的力气、以阳火淬炼的宝城破一座山又算的什么。能破山,但未破,霖铃城并未直愣愣撞进天鼓山去,因那四百里大山正迅速消失:破城后,忽有八位巨汉跃下霖铃城,快步抢到山中,旋即大地轰鸣山峰震颤,昆仑力士发威,那一座座山峰被接连拔起!
先是连根拔起,随后被远远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