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间恶战如火如荼,幽冥依旧“繁华”,阴司安好,万王争霸。
阴间,西仙亭再向西。
歪斜破败的神君小庙,疤面人端坐其中,守着那只碗。
此地清静无人。叶非上身赤裸,道道伤痕纵横,有的血肉模糊,有的深可见骨。幽冥没有真正的墨色势力,但恶鬼扑人,半月前叶非助守离山迎战妖僧受伤不轻,再与恶鬼连番苦战过后终于来到这座陈旧小庙。
打赤膊是为了晾晒伤口,总捂在衣衫里不见空气不利痊愈,这是常识。
可叶非是什么人?中土人王,身化长剑可斩杀归仙的强横存在,以他的身魄,这等皮肉伤根本都无需行法动念,自然就会迅速愈合。
此刻却要依照“民方”,不外一个缘由:亏元损气,修元不济。
不济就不济吧,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些伤势大惊小怪,不过……真疼啊。
既然没人,叶非也就不用忍着了,呲牙咧嘴、倒吸凉气……
“很疼么?”忽然背后声音传来,有些耳熟。但叶非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叶非微扬眉,人王真识岂同儿戏,竟然被人走到身后还未发觉,不由得他不吃惊,不急回头先做深深提息,之后才缓缓转身去看。
面目清秀的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双目闭合面带微笑,暗紫色长发束于金环中,最醒目的是他左胸:圆圆透明一个窟窿,贯穿,不见心脏。
叶非认得他,相遇于十一世界,被天外邪神挖去心脏的瞑目王。
一下子叶非就踏实了,双方差距天地遥远,瞑目王要想杀人,叶非莫说还手或者逃遁,就是连闭眼睛的机会都不存。
“伤得很重啊。”瞑目王并无敌意,不用睁眼他也能洞察一切。
明知面对瞑目王无异蝼蚁相见仙佛,叶非还是得找别扭:“比你的伤差远了。”
瞑目王未介意,伸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左胸,现在他只能这样养着,若想痊愈如初,非得等三哥将他的心脏送过来不可。
叶非转开话题,伸手指了指天:“上面出事了,天外妖魔打入人间,你可知晓?”
瞑目王点了点头。他本在芙蓉塔中沉睡安养,但睡梦中察觉墨色妖法侵袭幽冥,于昨日惊醒。
几百年一场大梦,于伤势并无补益,但是多多少少也攒下一些力气……
墨灵仙对中土幽冥施展妖法,将万余阴阳司衙门拖入化境,本来还想对封天都行此法术,却因封天都内有强大灵气笼罩才不得不放弃。那份汹涌灵气何来,只因二明哥人在芙蓉塔内,而芙蓉塔耸立都城之中!
昨日此时,一道冥间重法先是冲腾天空、继而弥漫世界,重重化境皆被抹去,所有受困司衙回归大天地。
将墨灵仙筹备几百年的浩大法术,以一咒破去之人,没了心的瞑目王。
不过瞑目王也只有那么多的力气了,想要再去阳间助战万万不能。
“乾坤不会有事,世界依旧安稳。因我不想睁眼睛。”轻描淡写,瞑目王给叶非解释了句为何自己不担心的缘由。
这是冥冥之念,若这一次天地浩劫无可更改,世界真会毁于一旦的话,二明哥当会有天人之感,会有想要开目的愤怒。
叶非多别扭,闻言便冷哂:“那你被挖心之前,没想过要睁眼么?”
瞑目王笑了:“你真想死?”
想也不想,叶非直接摇头,不是一般的不想,是特别不想。
“那你能好好说话么?”瞑目王笑得轻松,再问。
叶非觉得那就没话可说了。
瞑目王笑了笑,绕过叶非来到那只宝碗前。
三身獠祖乐乐在幽冥的地位比不了阎罗神君,可祖大帝也得后世共敬、万万代恶鬼皆做仰望。以他的身份,这只碗早该被运回封天都小心供养,不过宝碗太过神奇,根本没人能拿得起来它,又何谈挪移,只好留在原地。
瞑目王没了心,醒来、施法过后同样也拿不起这只碗,所以他只是摸了摸。
旁边的叶非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能开碗中化境?”
不能。瞑目王也开不了祖大帝的碗,但同属幽冥世界最最强大的王者,他能调运鬼袍力量将一道灵念传入碗中。
即便没有领受“开目之怒”,瞑目王终归放心不下中土、放心不下那个胡乱扑腾的老十四,奈何身有恶疾无能无力。不过他在行法解救阴司众衙的时候,另外察觉到一份强大气意:碗中势。这才专程过来一趟看看……
一旁的叶非没能等来瞑目王的回答,可至少能看出大概意思,叶非声音略显紧张:“如果能进去,请、请你带我一起。”
瞑目王随和,一笑点头:“成吧。你有何事。”
“陆角若也在碗中,我想见他。”
瞑目王在此伸手触碗,灵念送入,算是帮叶非通报一声。
叶非立刻起身,开始整肃衣衫。
赤膊无礼,而叶非桀骜,纵然见到地位崇高的冥王他都懒得再把衣衫穿好,可是碗内化境中可能有另一人……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毕生强仇,即便陆角的身份远逊冥王,叶非依旧觉得,陆角比着瞑目王要重要得多,生生死死姑且不论,至少当做礼敬,须得衣袍整齐。
叶非行事看的是本心。
在他心里,高高在上的瞑目王与连升仙资格都不存能的陆角,完全是反转地位、完全没得比较!很简单:叶非怕陆角,不怕冥王。
这是叶非的魔性,也是金铃天要引他入魔坛的根由。
果然如瞑目王料想那样,片刻后宝碗中忽有奇光绽放。
绚丽光芒散出,轻轻裹住了瞑目王与叶非,旋即叶非只觉身体一飘,再看眼见景色骤变,浩浩天穹无垠厚土,放眼望去只有:尸体。
墨色巨灵的尸体,千万还是万万?多到无以计数。
尸体大都被倒吊,巨链天空垂落,捆缚着一具具大过山岳的墨色灵神,一眼望去就只剩一个感觉,震骇。
人已入碗,但周身奇光未散,不等叶非看仔细化境情形再觉身体一轻,身边瞑目王消失不见,自己则置身一座小小院落。
可普通民居并无两样的、再也普通不过的院落。
可惜,来得是叶非。如果苏景到此,怕是眼眶立刻就会湿润了,再也熟悉不过的地方:光明顶中心、大师娘所在山腹小院。
碗中有化境,化境中另藏化境,大境界“收藏镇压”了远古时候几乎所有攻袭中土的墨巨灵的尸身,另外还有三座小小化境内嵌于大境界下。陆角八遁入碗中后,落在于其中一小境暂作安身。
小境神奇,可随入主之人心思化形。
永镌于陆角八心底的家,几千年漫长生命中最最眷恋的地方,光明顶山腹小院。
身边没有蓝祈,只有老人独坐院落中。
红袍老人,陆角八。
乍见陆角,叶非心中一窒,没法子形容也没法排遣的窒闷。那是一块压在心底顽石,就算叶非修成宇宙之君神佛之主,也没办自己搬开的巨石。
窒闷得几乎不能呼吸了,叶非还要故作镇静,他已经是门宗叛徒,倔强着不肯行礼,好似轻松地打量着四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没话找话:“我……这里……我还以为你会住在‘光明顶’。”
叶非的眼力非凡,看出此境可随主人心意化形。
见到叶非,陆角脸上并无意外,三身獠得冥王传讯,已将叶非求见之事告知陆角。
不止没有意外,老人眼中也不见敌意:“此间就是光明顶,只是你不知道吧。”说着话,陆角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又指了指石桌上的茶壶:“想喝水就自己倒。”
叶非犹豫了下,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了碗水,一时无言,一老一小相对饮茶。
祁门红茶,蓝祈喜欢喝的茶。
润过了口舌,叶非声音中的干涩少了些,仍在顾左右言它:“三身獠呢?还在养伤么?”
闲话。
于己无关之事,叶非从来不会过问,可面对陆角时,他想问的那句话忽然不敢问了,却又不愿就那么沉默相对。沉默越久,叶非就觉得自己的心颤抖得越厉害。
“我将宝碗补齐,祖大帝本命之器重归完整,是以伤愈奇快,已经好了很多。”答完,碗中的茶水也喝干了,陆角放下了茶杯,忽然问道:“叶非,你怕我啊。”
叶非并不隐瞒,点头:“怕。”
今生此世,千秋万载,叶非唯一惧怕之人!即便陆角已经死了。
“那你怕死么?”陆角给自己倒上了第二碗茶。进入此间已经千年,漫长时间里陆角总是在喝茶,喝不够的祁门红茶。
阴世没有阳间的茶水,不过人在灵妙境中,想有就能有……可是又哪里是真的有,陆角怎会不明白,这茶只来自自己的想象或者回忆。但他还是喝不够。
这次叶非摇了摇头:“我不怕死。”
“我再如何凶残,了不得也只能打死你,不怕死却怕我,没道理的事情。你怕的不是我。”稍停顿,陆角八另起话题:“你来找我是想报仇么?”
叶非摇摇头。
陆角八笑了笑:“嗯,我觉得你也不是来报仇的。我已经死了,对死人又何谈报仇呢。那你来找我,就只有一件事了:问我当年为何不杀你。”
“是。”叶非的声音低沉。
“叶非,我且问你,当年离山中你我有过什么交谊?”
“没有。”那时离山中,有几个晚辈是陆角看重的,但叶非不再其中,陆角觉得这个孩子太过孤戾。
戾无妨,孤却是个“大不妥。”
陆角八继续说道:“你不是我看重的晚辈,商照却是我生死相托的六哥,你刺了他一剑……情义以论,你是我的仇人;身份以论,你是我门中叛徒;那时实力以论,你在我眼中无异蝼蚁……我又怎么可能饶你活命。最后我放过你,你能活,怎么可能还有其他解释。”
陆角八的目光终于投了过来,这是叶非来到之后,陆角第一次真正看他、直视双目,口中直接给出了答案:“是你师父对我说,小兔崽子不知发什么疯,教训一下就是了,别坏了他的性命,也别坏了他的修为。所以你能活,所以之后也再没离山其他人去继续追杀你。”
目光一转,陆角不再看叶非了,重新把注意投回到自己的杯中茶:“你怕我?笑话了。你怕我什么?死都不怕的人就谁都不会再去害怕了。”
“你不怕我。那你怕什么……当年你能活命,多简单的缘由,以你的心思又怎么可能想不到。不去想罢了……不是不去想,是不想去想……也不能说是不想,当说是害怕。”
再一次,陆角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先前说话太拗口了:“这就是你害怕的地方了,那一剑刺出就再无挽回、你就再不把商照当师父了,你怕自己刺错了,怕自己做错了。几千年过去你还要追究,尤其你自己心知肚明,非得还要见我一面、要我给你说清楚,你这个娃娃啊,可真够别扭的。”
“成了,不会让你白跑一趟,我给你一句真话:你不把商照当做师尊,商照却还把你当做孩儿。事情从头到尾、始终如此。”
第二杯茶喝完,陆角第二次望住了叶非:“那一剑你刺错了。但也不用再怕了,商照没怪你。行了,走吧。”
陆角挥了挥手,奇光涌动而起,裹住了叶非,如何进来的又被如何送了出去。陆角开始给自己斟第三杯茶。
山腹天地,寂寞天地。
一真一假,两座完全一样的院子,陆角死后蓝祈守住了一座;蓝祈走后陆角也守住了一座。
叶非回到了原地,破败小庙中。不失魂不落魄,只有沉默,叶非坐到了小庙的一个角落中。
没流泪,没叹息,叶非只是吐了一口血,之后继续沉默,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