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 top">一

    “我无意谴责你,”本顿拿着话筒,对斯卡佩塔的行政助理布赖斯说,“我只是想知道你看到那个专栏的时候,首先想到了什么……真的吗……这倒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太有趣了,我会告诉她的。”

    他挂上了电话。

    斯卡佩塔对丈夫和布赖斯之间的谈话不怎么在意,特莉·布里奇斯主浴室的几张照片吸引了她的眼球,她清理出一块台面,把几张照片放成一排。浴室地板的白色瓷砖一尘不染,梳妆台的台面由大理石制成的。配备镶金水龙头的水槽边有个内嵌式的置物架,上面摆放着香水、睫毛刷和梳子。粉色的墙面上挂着一面補圆形的大镜子,边框同样也镶了金。镜子略倾斜,不过只有细看才能看出来。在她看来,浴室里只有这面倾斜的镜子显得不太自然。

    “你的头发和往常不一样。”本顿的打印机开始嘶嘶地叫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

    “等会儿我拿给你看。”

    下一张是尸体的近身照,是撤去毛巾后从另一个角度拍摄的。特莉的软骨发育不良症没有奥斯卡那样明显。她的鼻梁扁平,前额前突,胳臂和大腿短粗,只有常人的一半长,手指同样非常短。

    本顿摇过转椅,从打印机上拿下一叠纸,递给了斯卡佩塔。

    “有必要让我再看一遍吗?”她问。

    纸上是这天早晨“高谭百事通”栏目中刊出的照片。

    “布赖斯让你好好看一看照片上的头发。”本顿说。

    “头发都被盖上,”了她说,“我只能看到一小撮刘海。”

    “他觉得照片上的头发比你平时的要短一点。他把这张照片给费尔丁看过,费尔丁也认同。”

    斯卡佩塔把手指插在头发里,马上明白了。在过去的一年中,她把头发留长了一厘米。

    “说得没错,”她说,“布赖斯老拿这一点开我玩笑。这撮头发没法塞进帽子里,如果头发再长一点,倒是可以扎成辫子盘起来。所以总会有一撮刘海露在帽子外面。”

    “他和费尔丁指出了一个事实,”本顿说,“这张照片是最近拍的,应该就在最近这六个月,因为他们都觉得根据头发长度、手表和口罩判断,这是在他们和你共事之后拍的。”

    “口罩大同小异,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护目镜边框的颜色倒各有不同。”

    “不管怎么说,我倾向于认同他们的说法。”本顿说。

    “这倒能说明一些问题。很明显,如果这些照片是在沃特敦拍的,那么他们两个也脱不了干系。他们没有注意到别人偷拍吗?”

    “很难判断是谁干的,”本顿说,“正如之前我说的,所有经过停尸间的人都有嫌疑。从你的反应和表情可以知道,你对照片的来历一无所知。我猜是用手机偷拍的。”

    “肯定不是马里诺干的,”她说,“不然肯定少不了马里诺的踪影。”

    “凯,我想他对那两篇文章的憎恶程度丝毫不亚于你。认为他是幕后黑手根本没有道理。”

    她又接连看了几张特莉·布里奇斯躺在浴室地板上时的尸身照,对左脚踩上戴的那条金脚链略感讶异。她抽出一张递给本顿。

    “奥斯卡告诉警察他以前没见过这条金脚链,”本顿说,“看来你也不知道它的来历。我想奥斯卡要么跟你说他没有见过这个,要么压根儿没有跟你提起这事。”

    “我只想说我不知道这条金脚链是怎么回事,”她说,“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她的东西。这条脚链一点儿也不合适,对特莉来说显得太紧了。也许是她买了很长时间,在这期间她的体重又增加了不少。也许有人没有考虑到她的体形,随意选了一条送给她。总之,这条脚链不可能是她自己买的。”

    “我这个想法有点性别歧视,”本顿说,“按照你的分析,这种错误更像是男性犯下的。如果金脚链是女人买的,她不可能没有注意过特莉脚踩的粗细。”

    “奥斯卡比较了解矮个子的特点,”斯卡佩塔说,“他有很强的形体意识,不太会买错,况且他对特莉的体形非常了解。”

    “再说他一口咬定没见过这条脚链。”

    “如果你的爱人只同意一周见你一次,而且要在她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如此持续一段时间后,你会怎么想?”斯卡佩塔问。

    “她同时在和别人交往。”本顿说。

    “下一个问题:如果我向你询问金脚链的事,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在治疗中奥斯卡没跟你提及。”

    “我怀疑奥斯卡很怕特莉在和其他什么人交往,内心一直对此怀有恐惧,”斯卡佩塔说,“他不能忍受这种恐惧对他造成的伤害。我不在乎他发现尸体时是多么惊讶,如果这是真话,他一定会注意到脚踝上的金脚链。我看他多半是因为面子问题而没有跟我提及金脚链。”

    “他怕这是别的男人送给特莉的,”本顿说,“当然,我们也很想知道她是不是在和别人交往。因为那个人很可能是凶手。”

    “没错。”

    “还有一种解释。如果知道了特莉在和别人交往,奥斯卡很可能会杀了她。”本顿说。

    “你有没有发现特莉和其他人交往的证据?”斯卡佩塔问。

    “和你一样,我也没有发现这方面的线索。假设她另有一个男友,那位男友又送了她一件首饰,为什么她要在奥斯卡上门时戴着呢?”

    “我想她可以说这是她自己买的。但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戴上这条链子,它根本就不合脚。”

    她看着另一张满是换洗衣物的照片。粉色的拖鞋、被割开袖管的粉色睡袍以及背带断裂的大红色蕾丝胸罩,散乱地放在洗衣桶里。

    斯卡佩塔撑住桌子,把照片还给了本顿。

    “凶手很可能先把她的双手缚在身后,然后除去了她身上的胸罩和睡袍,”斯卡佩塔说,“这样就可以解释她被割开的睡袍和胸罩。”

    “这表明她很快就被攻击者制服了,”他说,“这是一次闪电式的攻击。虽然我们现在尚不清楚究竟是特莉开的门,还是攻击者自己潜进去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对方没费多大工夫就控制了特莉,然后开始脱去她的衣服。”

    “如果他想强暴特莉,根本用不着毁衣服,只要把睡袍的前襟扯开就成了。”

    “这样做是为了恐吓受害者,显示自己掌握着局面。这在虐杀案中很常见,仅凭这点很难判定是否奥斯卡所为。”

    “现场没有发现内裤又能说明什么呢?现场报告没提到内裤,但这一点非常重要。为什么睡袍里有胸罩没内裤?真是奇怪!我想警方一定检查过剪刀上的纤维,看特莉的衣服是不是被它挑开的。从奥斯卡的衣服上找到这些纤维可什么都证明不了。他可以说这些纤维是他坐在地上抱着她的时候蹭上的。”

    她找出几张剪刀的照片,它被丢弃在马桶旁的地板上,边上还散落着先前铐着特莉手腕的塑料手铐,手铐被粗暴地剪断了。这些场面让她顿生困惑,她马上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把照片交给本顿。

    “注意到这张照片的不寻常之处了吗?”

    “我在联邦调查局工作那会儿,我们一般不用这种塑料手铐,出勤时带的是普通手铐。不用说,我们从来不会把这种塑料手铐用在病人身上。”他通常用这种含混的方式暗示自己对问题不甚了解。

    “塑料手铐是无色的,近乎透明,”她说,“以前我看到的塑料手铐不是黑的、黄的,就是白的。”

    “那只是因为你没见过这种款式的……”

    “当然,手铐的颜色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也许现在又有了新款,也许又有新的公司加入了生产塑料手铐的行列,别忘了,我们正在打仗呢。现在警察和士兵都会把塑料手铐系在皮腰带上,警车上还会扔上十几把。这种手铐在需要快速捉拿多名罪犯的情况下非常有效。如今它和世界上的多数东西一样,很容易在网上弄到。”

    “但是很难一下子打开,”斯卡佩塔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你无法用厨房剪把它剪开,得用老虎钳这种利用杠杆原理的特殊器具。”

    “为什么莫拉莱斯对塑料手铐只字未提?”

    “也许他没有剪过塑料手铐,”斯卡佩塔说,“我想多数警察应该都没试过。我第一次遇上戴着这种手铐的尸体时,用医用肋骨剪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弄开。现在我在停尸间里备了把大老虎钳。最近,我经常在凶杀案和自杀事件中看到这种塑料手铐,通常出现在手腕、脚踝和脖子上。一旦把铐环锁上,就很难从身体上拿下来。所以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手铐是被厨房剪弄开的,但实际上用的一定是别的工具。当然,照片上的那些无色拉环也许根本不是塑料手铐。警察在特莉的公寓里发现类似的拉环了吗?”

    本顿关切地看着斯卡佩塔。

    “到现在为止,你我掌握的情况差不多,”他说,“都源于警方报告和证物清单。有一点显而易见,如果特莉的房间里有类似的塑料拉环,莫拉莱斯一定会把它收集起来并记录在案,否则他就是世界上最蠢的警察。所以我认为那里不可能有另一副塑料手铐。这使我们又回到了预谋犯罪的结论上。这副手铐是凶手带到公寓的。勒住特莉脖子的也许就是这副手铐,但也可能不是。”

    “我们可以假定凶手是男性斯,”卡佩塔说,“但考虑到特莉·布里奇斯的体型,就算女人也能把她置于死地。说实在的,甚至小男孩或小女孩也完全可以办到。”

    “如果是女人干的,这也太反常了吧。不过倒可以解释为什么特莉会轻易开门。这又回到了我刚才的假设上,奥斯卡故意把浴室布置成强奸杀人的现场,以掩盖事实。”

    “失踪的绳索不像是被奥斯卡藏起来了,”斯卡佩塔说,“我觉得是凶手基于某种理由把它带走了。”

    “也许是当成战利品了吧,”本顿说,“对于罪犯来说,绳索和失踪的内裤一样能让他回想起施暴时的快感。他会在脑海中反复回忆当时的场景而获得巨大的性快感。这可不会是什么家庭谋杀案,只有陌生人和不怎么熟悉的人才会把被害人的衣物当成战利品带回家,情人和男友绝不会这样做。除非现场真是被布置过。”本顿又一次提到了伪造现场的观点,“奥斯卡非常聪明,他精于算计,动作也很麻利。”

    正因为精于算计,他才会在发现尸体后马上回到车上,把外套扔在后座里,使自己编造的进门时受到攻击的故事真假难辨。然后他回到房间,撕破t恤衫,在身上弄出些伤痕,使警方对他的话信以为真。假如事实真是这样,那么奥斯卡又是在什么时候把外套扔回车里的呢?斯卡佩塔觉得应该是用指甲抓破皮肉、用手电筒自残之后的事情,他意识到了如果穿着外套和入侵者搏斗,身上的伤就不那么好解释了。

    “脚链也许是凶手故意留在现场的,”斯卡佩塔说,“他把绳索和内裤作为战利品带走,留下脚链作为记号。凶手应该是在杀害了特莉以后才把脚链系在她身上的。就和几年前加利福尼亚那桩案子中的银环如出一辙。在那起连环案中,一共有四个女大学生被杀害。凶手每次杀人以后,会把银环戴在受害人的无名指上。但是在我看来,脚链和银环的象征意义完全不同,脚链具有更强的震撼力。”

    “银环代表拥有,比如说,你我手上的结婚戒指代表我们互相拥有,”本顿说,“而脚链则代表着占有,就像我把绳索套在你的脚踝上,表明你是我的奴隶。”

    他们又看了其他照片:一张双人小桌,桌子上放着蜡烛、小酒杯、带着蓝色餐巾环的亚麻餐巾、面包盘、沙拉碗和晚餐。桌子中间摆着盆花。看得出主人非常注重细节,物品各就其位,搭配协调,每一件都具有存在感,只是缺少了一点温馨和想象力。

    “特莉有强迫症,”斯卡佩塔总结道,“是个完美主义者。但她为奥斯卡而烦恼,她很在乎他。警方到场时房间里有没有放音乐?”

    “报告里没有提到。”

    “电视机是开着的吗?客厅里有台电视,但照片里是关着的。有没有线索能表明凶手到访时特莉正在家里干什么吗?别告诉我她在厨房里做菜,我可不想听到这个。”

    “你在照片和报告里看到的就是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全部线索。”他说,“因为奥斯卡只希望和你交谈。”

    她念起调查报告。“烤箱设置在二百度,里面放了一只整鸡,说明案发时特莉正在做烤鸡。鸡已经烤过一遍,当时只是加热而已。锅里放着还没来得及烧的新鲜菠菜,煤气炉没有开。”

    另一张照片拍的是门旁地毯上的一只黑色塑料手电筒。

    再下一张照片上展示了整齐摆放在床上的衣物:一件低领红色背心,质地像是开司米的,红色丝织长裤,没看见鞋,也没有内裤。

    斯卡佩塔又一次在脑子里勾画着事情的大略经过:事发前,特莉正准备穿上一身既有节日气氛又具挑逗性的质地柔软的衣服。她已经戴上了性感胸罩,睡袍和拖鞋比较普通,她也许准备在奥斯卡到来之前再化点妆,并穿上床上那套激荡人心的大红色套装。她的鞋子到哪儿去了呢?也许她在室内根本不穿鞋,尤其是在家里。那内裤呢?斯卡佩塔知道有些女人不穿内裤,也许特莉就是这样。但如果是,又和奥斯卡所言的那个连“细菌”都畏之如虎的形象不相符。

    “你们知道她有不穿内裤的习惯吗?”她问本顿。

    “我们对特莉一无所知。”

    “还有鞋在哪儿?她费了好一番工夫挑选衣服,却没有鞋子?我想其中有三个可能性,要么是她还没来得及把鞋拿出来,要么凶手把鞋带走了,或者她在家里根本不穿鞋。我不能接受最后这种,因为不合理。一个有洁癖的人怎么可能光着脚在家里走?要知道她穿着浴袍的时候,还会蹬上拖鞋呢。所以她不可能没准备鞋。另外,对灰尘和细菌有恐惧症的人也不可能不穿内裤。”

    “我不知道特莉有强迫症。”本顿说。

    斯卡佩塔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说出了本顿不知道的事。

    “你知道,我为奥斯卡作评估的时候,他并没有提及特莉,”看样子本顿准备抓住斯卡佩塔的失言不放,“我没有听他提起特莉患强迫症的情况,也不知道她有洁癖。这些在照片里都看不出来。没错,可以看出的是她很干净,办事井井有条,但并不能说明有强迫症。因此,如果她不可能光着脚、不穿内裤,那么鞋和内裤很可能被凶手当成战利品了。这样奥斯卡就被排除了。要他在警方到场之前把战利品带走再赶回来布置现场,这点时间也太难为他了吧。”

    “我赞同。”

    “你觉得不是奥斯卡干的,对吗?”本顿问。

    “警方最好别先入为主地认为凶手就是被关在这监狱病区的精神错乱的小矮个,免得惹麻烦。我是这样想的。”斯卡佩塔说。

    “奥斯卡不是疯子——虽然这个词不妥,但我个人比较喜欢用。他没有人格障碍,并没有表现出反社会、自恋和性格反常的症状。精神疾病测试表明他有易怒和逃避人际关系的心理趋向。通过测试还发现,在某种刺激下他的妄想症十分严重,他觉得最好把自己同其他人隔绝开来。总之,他对某种事物感到恐惧,不知道该相信谁。”

    听到这个结论,斯卡佩塔想起了藏在奥斯卡书房里的那张光盘。

    <er h3">二

    马里诺漫步在默里山住宅区的一条黑暗的林荫道上,像捕食者般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特莉·布里奇斯的砂石住宅位于运动场和诊所之间,这两个地方昨晚都没开门。街对面是她那个古怪邻居的双层小楼,楼左右是酒馆和面包房,昨晚同样没有营业。他仔细检查了这块区域,得出了与莫拉莱斯相同的结论:昨晚特莉为凶手开门的时候,这条街上应该没有目击者。

    即便有人碰巧经过,也不会对来访者登上台阶按门铃或是拿出钥匙开门感到异样。马里诺怀疑来访者是在确定附近没人以后,才鬼鬼祟祟地现身,这又让他想起了奥斯卡·贝恩。

    如果贝恩昨晚来访的目的是杀害特莉,那他根本用不着担心会被指认,因为他是特莉的男友。他本就要和特莉共进晚餐,人们会认为这理所应当。如果他没有暴力企图,把车停在公寓门口很明智,因为再自然不过。跟巴卡尔迪谈过以后,马里诺对案件的性质更笃定了。比对现场的情况,这是一起蓄谋已久的猥亵杀人案,凶手携带了绳索、润滑剂和一条1OK的金脚链。

    奥斯卡要么是无辜的,要么如魔鬼般狡猾。昨天傍晚他有充分的理由出现在特莉家门口。从现场的情况来看,特莉正期待与他共度良宵。犯罪现场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因为到处都是奥斯卡的痕迹,连特莉身上都布满了他的体液。这真是完美犯罪吗?要是奥斯卡不说那些古怪的事,还真算得上。近一个月里,真有人跟踪他、给他洗脑,甚至窃取他的身份吗?

    马里诺想起了奥斯卡在电话里叫嚷的情景。除非是个疯子,否则至少杀了两人的连环杀手怎么会像他那样拼命引起别人的注意?

    马里诺充满了罪恶感和担心。如果一个月前他能耐心地接听奥斯卡的电话,奥斯卡会受到鼓励来检察官办公室与伯格谈谈吗?如果曾经适当关注奥斯卡在电话中说的话,他现在还需要在寒冷漆黑的人行道上无望地搜查吗?

    他冻得两个耳朵没了知觉,眼泪直往外流,恼怒于自己喝了这么多淡啤酒。当特莉的房子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他注意到特莉家的灯开着,窗帘放了下来,一辆有标志的警车停在楼房的正门外。马里诺知道警察会在特莉家一直坐到伯格取消保护令为止。他能想象待命的警察有多无聊。在马里诺的住处,顶多不能借用浴室。在犯罪现场,你可什么都不能动。

    公共卫生间早不存在了,只能在户外整理仪容。马里诺继续朝街道两边张望,寻找比较理想的观察点,不知不觉走近了那座楼。他注意到人口两旁的灯开着,想起莫拉莱斯的报告里提到,昨晚六点刚过,警察到的时候,这两个灯是关着的。

    马里诺又想到奥斯卡·贝恩。即使后来有人把他指认出来,也毫无助益。他是特莉的男友,有楼房的钥匙,特莉正在屋里等着他。他到的时候为什么外面的灯没有开?他说是五点到的。那时天也应该全黑了。

    马里诺认为,奥斯卡抵达默里山公寓时,这里的灯应该全亮着。出于某种原因,他在进入大楼前把灯关了。

    马里诺在离那座砂石建筑半个街区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双眼紧盯着东二十九号楼的入口。他把自己想象成凶手,设想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接近公寓。他会看到什么?会有什么感觉?昨晚空气湿冷,风力接近六级,和现在一样很不适合徒步。

    现在是下午三点,太阳正渐渐西沉,楼的入口被阴影所笼罩。不管通道里的灯是人为控制的还是定时开关的,都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亮起。只不过任何住户都有可能打开屋里的灯,行凶者一眼就能看出哪套公寓有人。

    马里诺快步走向住宅区运动场,走近黑色的前门时,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他发现砂石建筑的平顶上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黑色物体,就在卫星天线旁,不一会儿它开始移动。马里诺悄悄卷起裤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枪,蹑手蹑脚地绕到公寓楼西侧。西侧的消防通道是条垂直向上的狭窄扶梯,对马里诺的体型来说实在是太窄了。

    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把扶梯从侧墙上拉下来,连人带梯摔落。他的心脏狂跳着,汗如泉涌。他紧攥着格洛克点四〇口径手枪,每攀登一级,膝盖就不自觉地抖两下。

    自从离开查尔斯顿,他便患上了恐高症。本顿说这是精神崩溃和伴之而来的焦虑的后遗症,并推荐了一种用到环丝氨酸的新疗法,它在神经学实验中对老鼠起过作用。诊疗师南茜则说他的问题是“潜意识冲突”,除非他能保持清醒,不然很难分辨冲突的根源。

    马里诺很清楚冲突的根源所在。当前就是焊在墙上的窄扶梯。最后,他侧身翻上楼顶,猛然发现自己和一个伏地握枪的黑色人影面面相对,他不由得嘟哝了一声。片刻间,两人都没有移动。

    迈克·莫拉莱斯先站起来,把手枪放进皮套,低声骂道:“你这该死的蠢货!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又在这儿干什么?”马里诺轻声反击,“我觉得你就是个该死的连环杀手。”

    马里诺迅速往前走,离开屋顶边缘一段距离。

    “我没把你的头轰下来,算你走运。”马里诺补充道。

    他把枪塞进外套口袋。

    “我们不是刚谈过吗,”莫拉莱斯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到处跑,要做什么都知会我吗?你要是拒不从命,我会要你好看。也许伯格会亲自管教你。”

    黑暗中,马里诺看不太清对方的脸,只知道他穿了一身宽松的黑衣服,活像毒贩子或流浪汉。

    “我不知道该怎样下去,”马里诺说,“你知道扶梯有多旧吗?保守估计也有一百年了。早年人的身材只有现在的一半。”

    “碍着你了吗?你在证明什么?你不过证明了你只能躲在安乐窝似的办公楼里。”

    房顶的水泥地上安着空调外机和卫星天线。上午马里诺去过的对面那幢楼,只有二楼窗子透过窗帘隐约亮着灯。楼背侧的街对面倒是有点生气。一个老头正坐在电脑前,浑然不觉有人在看着他。楼下有个穿着绿色睡衣的女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旁若无人地打着手势对着无绳电话嚷嚷。

    莫拉莱斯冲着马里诺咆哮,斥责他把事情弄砸了。

    “我顶多把你这个偷窥狂的好事搅黄了而已。”马里诺反唇相讥。

    “我不需要偷看这种随时随地都有的普通玩意儿,”莫拉莱斯答道,“除非真有值得一看的。”

    他向马里诺指了指呈仰角六十度、冲着得克萨斯的卫星天线。星空中,卫星正持续不断地向天线传输着隐形信号。

    “我刚在天线底座上装了个无线摄像头,”莫拉莱斯说,“万一奥斯卡从医院里出来,也许会试图进入特莉的公寓。听说过‘罪犯总想重返现场’的陈词滥调吗?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我对此倒没什么成见,也许真不是奥斯卡干的。但如果要打赌,我一定会把筹码压在奥斯卡身上,我觉得前两个受害者也是他下的手。”

    马里诺不想把与巴卡尔迪的谈话内容告诉莫拉莱斯。即使他不在屋顶上、心情没这么糟,他也不想说。

    “这幢楼的保安知道你上来吗?”他问。

    “当然不知道。如果你想告诉他,你会发现下楼的路非常短,因为我会把你直接扔下去。破坏监视的最好办法是让其他警察知情,自然也包括你。”

    “你有没有注意到楼门口停着辆纽约警察局的警车?这也太显眼了吧?指望杀手回到现场打探情况,最好让值班的警察换个地方停车。”

    “他会把车挪走的,一开始就不该停在那儿。”

    “通常情况下,最麻烦的是好管闲事的人和媒体记者,他们喜欢在犯罪区域乱晃。不过这附近好像没有其他有标志的车,可是遂了你的愿了,你完全可以随意去做。你知道为什么昨晚楼门口的灯没开吗?”马里诺问。

    “我只知道灯没开,情况已经写进了报告。”

    “现在它们是开着的。”

    狂风像看不见的巨浪般朝屋顶袭来。马里诺觉得仿佛就要被掀下屋顶了。他觉得双手僵硬,连忙将手缩到袖子里。

    “我觉得昨晚关灯的应该是凶手。”莫拉莱斯说。

    “进了大楼,再出来把灯关上,这倒挺怪的。”

    “也许是在离开现场时关的,防止路过的人看见他。”

    “你在暗示特莉不是奥斯卡杀的,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现场。”

    “我们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也许他中间出去过一次,把绳索之类的丢掉。对了,你把车停在哪儿?”莫拉莱斯问。

    “几条街之外,”马里诺说,“没人看见我。”

    “老兄,你可真狡猾。不过你爬上来时动静可真大。你要是能早点来可就享福了,”莫拉莱斯说,“看到那个打电话的人了吗?”

    他指着穿着绿色睡衣的女人,她仍然坐在沙发上,打着手势滔滔不绝。

    “竟会有这么多人不拉窗帘。”莫拉莱斯说。

    “你大概就是为此爬上来的吧。”

    “你注意到左边那扇窗户了吗?现在没亮灯,但半个钟头以前,那里像电影首映式现场一样灯火通明。这个女人当时就在那里。”

    马里诺盯着黑暗的窗口,好像窗内的灯光会突然亮起来,重演错过的盛况。

    “那时她淋浴完出来,揭开浴巾,那对奶子真是太棒了,完美至极,”莫拉莱斯说,“当时我差点没从楼顶上掉下去。天哪,我太喜欢这职业了。”

    如果要马里诺耗费爬上爬下的工夫看裸体女人,那么即便有五十个,他也不愿意。莫拉莱斯站起身,像只鸽子一样气定神闲。马里诺回身向屋顶边缘走去,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踏着小碎步慢慢朝前走的时候,他很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患上恐高症。这些年他不知乘过多少次露西的直升机和喷气式小飞机,都没出过什么问题,曾几何时,他还喜爱搭观光电梯和摩天轮的感觉,现在却连爬上脚梯换个灯泡都犯怵。

    马里诺看着莫拉莱斯向卫星天线的方向消失了,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这家伙读过不少书,可以当个医生,或者说如果他想当就一定能当上。他还非常英俊,只是为人处事总有一种地痞的感觉。他是个矛盾的混合体,会在楼下有警察守卫的情况下,一声不吭地爬到楼顶装个摄像头,简直不可思议。如果警察听到动静会怎样?

    马里诺回忆起对面邻居曾经提到屋顶还有一个出入口,见过保安站在卫星天线的旁边。也许莫拉莱斯不是爬梯子上来的,而是走的另一条通道。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浑球,竟然对他秘而不宣。

    他抓着扶手慢慢往下爬,冰冷的铁条嵌进手心,一阵揪心的疼倏然遍布全身。直到脚底碰到地面,他才知道已经走完了扶梯。他在砂石墙面上靠了一会儿,放松自己。他走向楼门口,在台阶上站住,然后抬起头,看看莫拉莱斯是否在高处注视着自己,但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他的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战术灯,他照了照门厅两侧常春藤覆盖下的两盏指路灯,又照照台阶和前厅,然后把灯光扫向树丛和垃圾桶。他打了个电话给警察局值班的调度员,让他招呼特莉屋里的警察出来开门。等了大约一分钟,前门开了,但不是上午开门的那个警察。

    “这活儿有趣吗?”说着马里诺走进门厅,顺手关上了大门。

    “烤鸡开始发臭了,”他看上去活像个十六岁的青涩小鬼,“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吃鸡了。”

    马里诺看见门的左手边有两个电灯开关。他依次试,发现一个控制门外,另一个控制门厅。

    “这两个开关装了定时器吗?”他问。

    “没有。”

    “那门口的灯为什么亮着呢?”

    “我到这儿的时候把灯打开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前吧。为什么问这个?你想把灯关上吗?”

    马里诺看了眼通向二楼的木楼梯,那里一点光线都没有。

    他说:“不用了,让它们开着吧。你上过二楼了吗?好像别的住户都还没回来。”

    “我哪儿都没去,乖乖在屋里待着。今天没人进过这幢楼。如果我是独居在此的女人,一定会赶在天黑之前回来的。”

    “没有别的女人独居在这里了,”马里诺说,“只有你看守的公寓住的是一个女人。”他指着门厅另一头的小套间,“那里住着两个酒保,大概夜不归宿。楼上住着一个亨特学院的学生,靠替人遛狗维持生计。二楼的另一边是家英国投资公司,旗下只有一个意大利籍的雇员。换句话说,那是套商用房。那个意大利人也许根本没有来过这儿。”

    “有人找他们谈过了吗?”

    “至少我还没有找过他们,不过已经查清了他们的底细。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关注的。我和特莉的父母谈过,感觉她不是那种特别容易相处的人。她从来没有和父母提起过邻居,看来对他们丝毫不感兴趣。但这里毕竟不是纽约南区,人们不会烘蛋糕给邻居吃,趁机打探别人的家务事。你忙你的去吧,我想在楼里走走。”

    “稍微留点神,莫拉莱斯警官正在楼顶上忙活呢。”

    马里诺在第一级台阶处收住了脚。“你说什么?”

    “哦,莫拉莱斯警官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前爬上了屋顶。”

    “他告诉你要去干什么了吗?”

    “我没问。”

    “他有没有让你把警车停到别的地方去?”

    “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他去,”马里诺说,“他那种大人物的心思谁猜得透?”

    他上了二楼。两套公寓之间的天花板上开了个带有“t”形把手的不锈钢天窗,天窗下方放了一把带有防滑把手的铝质轻便梯,梯子上还带有可折叠的安全杆和内装几把螺丝起子的托盘。梯子旁边,工具柜的柜门大开着。

    “这个狗杂种!”他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

    马里诺想象着莫拉莱斯在屋顶上一边听着他艰难地爬下消防梯,一边暗自嘲笑时的情形。莫拉莱斯本可以把他带到这里。如果这样,马里诺就不用在天寒地冻之中胆战心惊地踩着顗顗巍巍的破旧横挡往下爬了。

    马里诺折叠起扶梯,把它放进了壁橱。

    他走出楼门,准备回到车上,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通话人未知”,他觉得一定是莫拉莱斯,不禁长舒了一口恶气。

    “喂,哪位?”他边走边说。

    “马里诺,我一直在找莫拉莱斯,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话筒里传来杰米·伯格的声音,夹杂着一阵阵车来车往的噪音,马里诺知道伯格就快压不住火了。

    “我刚遇见他,现在他可能不太方便接电话。”他说。

    “如果你再见到他,告诉他我给他发了三条短信,不会再发第四条了。也许你可以帮我解决些问题,目前我已经拿到十八个密码了。”

    “都是特莉一个人的?”

    “邮件运营商是同一个,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竟然开了十八个不同的邮箱。她的男友只有一个邮箱。我要下出租车了。”

    马里诺听见出租车司机的声音,然后是伯格的答话声。接着车门关上了,伯格的声音显得清晰了一些。

    “稍等一会儿,我正要上车呢。”马里诺说。

    他的那辆深蓝色雪佛兰英帕拉正停在眼前。

    “你在哪儿?在做什么?”她问。

    “说来话长。莫拉莱斯有没有跟你提到过在巴尔的摩和康涅狄格格林尼治发生的那两起案子?”

    “我不是刚说过我还没有见着他嘛!”

    马里诺打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他发动汽车,打开前盖板,寻找钢笔或其他能写字的东西。

    “我准备给你发封带附件的电子邮件,我想黑莓手机可以完成这项任务,”他说,“你最好让本顿看看附件的内容。”

    伯格没有答话。

    “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抄送给他。”

    “就这样吧。”伯格说。

    “别介意我这样说:在这件案子上,我们和警方之间的交流也太不透明了吧。要我举个例子吗?你知道警察昨晚检查过二楼的情况吗,比如说屋顶的天窗和放在工具柜里的轻便梯之类的。”

    “我不知道。”

    “这就是问题。警方的报告里没有提到二楼的情况,也没有拍下任何照片。”马里诺说。

    “说来听听,这倒挺有趣的。”

    “楼顶是条便利的通道,出入时不会被发现。大楼西面有条消防通道,也一样出入自由。”

    “莫拉莱斯也许会告诉你昨晚他为什么没有搜过屋顶。”

    “不必担心,我马上就会和他谈。还有,我们需要拿奥斯卡的DNA与全国DNA数据库中的样本进行对比,自然是因为巴尔的摩和格林尼治的案子。你收到我的电子邮件了吗?”

    “应该已经在作对比了,今晚我会向他们要对比的结果。哦,收到了。”伯格说,“莫拉莱斯如果早点把另两起案子的情况知会我就好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奥斯卡的DNA已经输进数据库了?”马里诺说,“我想莫拉莱斯迟早会对对比结果感兴趣的。”

    “我也这样想。”伯格说。

    “我会把对比DNA—事告诉先前联系过的那个巴尔的摩警察,”马里诺说,“如果奥斯卡的DNA出现在那两起案件中,我不会惊讶。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但说不清是什么。我认为那两件案子不是奥斯卡干的,特莉也不是他杀的。”

    马里诺知道伯格一旦严肃地看待谈话内容,就不会打断对方的话,也不会轻意改变话题。他之所以能滔滔不绝地往下讲,正是因为伯格愿意聚精会神地听下去。虽然马里诺用的是手机,但他仍然讲得非常详细,力求不漏过一处细节。

    “看到我发给你的另两起案子的大致情况了吗?”马里诺问,“我刚才跟你提到的DNA被大多数办案人员忽视了,他们觉得那样本没有多大用处,因为里面混合了多人的DNA。”

    “和我们这起案子情况一致?”伯格问。

    “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不太想和你在电话里谈这个问题,”马里诺说,“不过你可以跟本顿打听。我知道他在这里。我知道他在纽约。莫拉莱斯说他已经到了医院,稍后准备和他一起去停尸间。我们大概都希望别意外撞见才好,只是我把话说出来了而已。不过在这么小的圈子里碰不上面才怪呢。”

    “他们还没去停尸间,莱斯特医生有事耽搁了。”

    “她只有一个借口,我早就听腻了。”马里诺说。

    伯格大笑。

    “我想告诉你,—小时之内所有人都会准时到那儿。”她的语调陡然变了。

    马里诺觉得伯格或许认为他说的非常有趣,或许不像先前那样厌恶他了。

    “本顿和凯都会到场。”她补充道。

    伯格想借此让马里诺明白,她不是他的敌人。不仅如此,她还信任他、非常尊敬他。

    “如果大家都能碰头,办案一定会更顺利,”他说,“我们可以好好交谈。我把巴尔的摩的那个警察叫过来。她明早就能到这里,我一打电话她就可以出发,保证随叫随到。”

    “那再好不过了,”伯格说,“我现在想请你根据我给你的那些用户名查出这些邮箱的密码和邮件收发历史。我已经给邮件运营商发去了传真,让他们暂时冻结这些账户,以免它们遭到破坏。还有一件事,如果有人跟你要这些账户的信息,你绝对不能透露。你必须向提出要求的人申明这点,甚至是白宫的人也不例外。千万别透露密码。有事打我手机。”

    她一定是在指奥斯卡·贝恩。马里诺无法想象还会有谁知道特莉和奥斯卡的用户名和邮件运营商。不知道这两个信息,根本别想弄来密码。车内的灯关着,他刻意保持黑暗,这是他的习惯了。他用发光笔把伯格给他的用户名等信息记了下来。

    他又问:“奥斯卡还在医院里吗?”

    “这显然是一大隐患。”伯格的声音听上去不像平常那样官僚。

    伯格的态度显得非常友好,这可有点匪夷所思,她以前从没正眼看过马里诺。

    “我觉得不需要多久,事情就会有进展。”她补充道,“我马上会去一个叫科内逊的法律电脑调查公司,我想你应该非常耳熟。我有科内逊公司的电话号码。”

    她把电话号码告诉了马里诺。

    “我还是试着先给露西打个电话吧。”伯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