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后院。积雪很深,在围墙上积起厚厚的一层,初升的太阳照亮了沙丘后的整片汪洋。我合上眼睛,想到本顿·韦斯利。我好奇他见我住在这种地方会说什么,我们今天碰面时又会说些什么。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我们协定结束彼此间的关系后,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听到脚步声靠近,我翻身侧躺,把被子拉到齐耳。然后,我感觉到露西坐在了床沿。

    “早上好,我最亲爱的外甥女。”我嘟囔。

    “我是你唯一的外甥女。”她总是这样回答,“你怎么知道是我?”

    “还好是你,若是别人,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我帮你煮了咖啡。”

    “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天使。”

    “哟,”她学着马里诺的口气,“怎么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

    “我只想表示感激。”我边打哈欠边说。

    她弯身给我一个拥抱,我闻到了我在浴室为她准备的英格兰皂的香味,感觉到了她的健美有力,不禁觉得自己老了。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悲惨。”我把手抬至脑后,伸展背部。

    “为什么这么说?”她穿了我的宽松法兰绒睡衣,满脸迷惑。

    “因为我认为自已爬不过那些黄砖路。”我指的是学院里的障碍训练场。

    “我从没听说那很容易。”

    “对你而言就是。”

    她犹豫片刻。“怎么说呢,现在是这样。但和人质救援小组的人打交道可没这么轻松。”

    “我为此感到欣慰。”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刚知道学院要把我送回弗吉尼亚州立大学待一个月时非常沮丧,后来却发现这反倒结束了我的噩梦,给了我缓解压力的机会。我在实验室工作,和普通人一样在校园里骑车、慢跑。”

    但露西不是普通人,从来不是。我曾从许多悲观的角度下过定论,像她这种智商超常的人,由于太过特别,也算是心智有缺陷。她凝望窗外,皑皑白雪愈来愈亮。她的头发在清晨微光中呈现出玫瑰金的颜色,我不禁惊讶自己居然跟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有血缘关系。

    “也许,离开匡提科也是一个放松的机会。”她若有所思,回头面向我时神情相当严肃,“姨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不知你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继续瞒着你对你更好。如果昨晩马里诺不在这里,我就告诉你了。”

    “我在听。”我马上绷紧神经。

    她又顿了一下:“特别是你今天会见到韦斯利,我想应该让你知道。局里有传言说他已经和康妮分手了。”

    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

    “当然,我无法确定这个消息是否可靠。”她接着说,“但我还听到一些闲话,说这件事与你有关。”

    “为什么与我有关?”我不假思索地问。

    “得了,”她迎着我的目光,“很多案子都是你们联手完成的,从一开始明眼人都看得出你们的关系。有些探员认为,这是你同意当顾问的唯一理由,这样你就可以和他一起工作、一起出差。”

    “太荒谬了,”我气得坐直身子,“我答应担任法庭病理学家顾问,是因为局长请本顿邀我出任,而不是别的理由。我协助联邦调查局处理案件,纯粹是义务帮忙,此外……”

    “姨妈,”她打断我的话,“你不必替自己辩护。”

    我依然觉得委屈。“那些人根本就是恶意中伤,我从来不会让任何人的友谊影响工作。”

    露西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们谈的,不仅仅是纯粹的友谊。”。

    “本顿和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你们早已不是普通朋友了。”

    “现在吗,不,不是这样,而且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她忍无可忍地从床沿起身。“你不用把气撒在我身上。”

    她瞪着我,但我无言以对,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我只是把我听到的告诉你,确保你不是最后一个听到传言的人。”她说。

    我依旧沉默,她起身要走。

    我拉住她的手。“我不是生你的气,请理解我。这只是一时的情绪反应,我相信,换成你也会受不了。”

    她抽回手。“你凭什么认定我听到这种事的反应会像你一样?”

    她快步离开了,我懊恼地看着她的背影。我一直觉得她是我认识的人中最难相处的一个,几乎每次共处都会发生冲突。她从不肯稍作让步,只要她认定我是自作自受,我就得承受这种煎熬,因为她知道我有多么在意她,对我而言,这太不公平。我内心挣扎着,准备下床。

    我用手指梳理头发,一边洗漱,一边寻思着该如何应付这一天。昨晚的梦的细节已记不清楚,但直觉很诡异。梦里的我似乎在水中,周遭都是些恶形恶状的人,我既无力又害怕。受梦境影响,我精神很差。我在浴室冲了个操,穿上门后挂钩上的浴袍,寻找拖鞋。待我出现时,马里诺和露西已经整装就绪,待在厨房。

    “早上好啊。”我说,假装早上没和露西碰过面。

    “噢!精神不错嘛。”马里诺一副整夜没睡好而怨怼的神情。

    我拉开椅子和他们一起坐在餐桌旁。太阳高照,积雪亮得刺眼。

    “发生什么了?”我紧张地问。

    “还记得昨晚围墙边那些脚印吗?”马里诺的脸如醉酒般涨红了。

    “当然。”

    “我们又找到了其他脚印,”他放下咖啡杯,“只是这次从我们车里出来的,是Vibram登山靴的印迹。猜猜怎么着,医生,”我听得寒毛直竖,“今天我们三个谁也别想出门,得等拖吊车来了再说。”

    我仍一言不发。

    “轮胎被戳破了,”露西神色凝重,“无一幸免。依我看,他们用的是宽刃刀,某种大型刀或印第安人用的那种大砍刀。”

    “这就说明,闯入你私人禁地的绝不是什么迷路的邻居或夜行潜水客。”他说,“我认为,那个人是来执行任务的。他被吓跑后再度回来,或者另有其人。”

    我起身倒咖啡。“我们的车要多久才能修好?”

    “今天?”他说,“我不觉得你和露西今天就能把车修好。”

    “不行也得行,”我坚决地说,“今天一定要离开这里,马里诺。我们得去艾丁家看看,况且,现在这里并不安全。”

    “我昨晚没说错吧。”露西说。

    我踱到窗边观察那些凹陷的脚印,清楚地看到车子的黑色轮胎似乎陷入雪中。

    “轮胎面整个被刺穿了,补都没法补。”马里诺说。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

    “里士满警局和其他地方警察分局之间有互助协议。我已经通知弗吉尼亚当局,他们派来协助的人上路了。”

    他的车配置的是警车专用轮胎和钢圈,露西和我的私人用车则不同,分别用固特异和米其林。我告诉了他这一点。

    “我们为你找了一辆平板车。”我坐下时他说,“他们会载着你的奔驰和露西那辆破车,到弗吉尼亚海岸公路的贝尔轮胎修补中心。”

    “我的车不破。”露西抗议。

    “你他妈的干吗买辆漆得像鹦鹉一样的破车?是你迈阿密人的心理在作祟,还是怎么了?”

    “不,只是预算问题。它花了我九百美元。”

    “你觉得可能吗?”我说,“你知道,他们没时间处理我们的麻烦,因为今天是新年。”

    “你总算开窍了,医生。”他说,“如果你要去里士满,很简单,搭我的便车就行了。”

    “好吧。”我不想再跟他争,“在走之前,想想现在还能做什么吧。”

    “你可以先收拾行李,”他对我说,“我觉得你最好赶快搬离这个鬼地方。”

    “在马特医生从伦敦回来前,我必须留在这里,别无选择。”

    但我还是去收拾行李,隐隐觉得一旦离开,就再不会回来了。接着我们迅速展开例行调查,可以预料,戳破轮胎不算重罪,地方警察绝不会费神处理这种小事。我们装备很差,无法精确地采集鞋印,仅能拍照、测量车子,而这么做顶多能知道嫌疑人身材高大,穿着带有Vibram鞋底纹路的鞋子或靴子。

    临近中午,一名叫桑德斯的年轻警察带来了一辆红色拖吊车。我拆下两个破损的轮胎锁进马里诺车子的后车厢。我盯着这个穿连身衣和保温外套的男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扭转千斤顶,顶起马里诺的福特车,车子悬在空中好像随时可能飞走。弗吉尼亚海岸巡逻队的警察桑德斯问我,是不是因为我是首席法医遭人怨恨,车子才会有此下场。我否认了。

    “我只是暂时代替住在这里的法医。”我向他解释,“菲利普·马特医生要在伦敦待一个月左右,我只是他的职务代理人。”

    “没人知道你现在住在这里吗?”桑德斯问。够机灵的小伙子。

    “当然有人知道,我接过他的电话。”

    “所以你认为这件事跟你的身份或你做过的事无关,女士。”他在做笔录。

    “我现在无法证明这件事和任何案子有关,”我回答,“事实上,这是否只是小孩新年前夜的恶作剧都无法确定。”

    桑德斯一直注意着站在车边和马里诺交谈的露西。“她是谁?”

    “我的外甥女,在联邦调查局工作。”我拼出她的全名。

    他过去和她说话时,我从空荡荡的前门最后一次跨进小屋。阳光穿透玻璃,漂淡了家具的颜色,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前夜晚餐的大蒜味。我再次巡视自己的房间,打开抽屉,飞快翻找挂在衣柜里的衣服,为最终的省悟感到难过。刚来时,我以为自己会喜欢这栋小屋。

    我走过过道去检查露西昨晚睡过的房间,接着来到我们坐读《汉德之书》直到清晨的客厅。回忆同梦境一样,扰得我心神不宁,手臂上直起鸡皮疙瘩。我的血液因害怕而急促奔流,我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在这位同事简朴的家中多待一刻。我奔向阳台,夺门而出。站在后院的阳光下,才觉得安心多了。我了望大海,那堵围墙再度引起我的兴趣。

    我走近围墙,靴子埋进雪里。昨晚的脚印还未消失。露西看到的那名带着手电筒的不速之客,应该是翻墙遁逃的。他后来一定又现身了,否则就是另有其人,因为我们车边的脚印明显是在一场大雪后留下的,而且这次不是潜水靴或冲浪鞋。我仔细勘查围墙,以及围墙与沙丘之间那片宽阔的海滩。棉花糖般的积雪覆在伸出麦草的水流上,仿如参差不齐的羽毛。涌动的海水呈深蓝色,我极目远眺,看不出任何有人经过的迹象。

    我观察了许久,完全沉浸在思索与焦虑中。转身折回小屋时,忽然看见近在身旁的罗切探员,我猛然一惊。

    “老天!”我倒抽一口冷气,“以后绝对不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忽然蹦出来。”

    “我跟着你的脚印走过来的,所以你没听见声音。”他嚼着口香糖,手插在皮夹克口袋里,“神出鬼没是我的绝活,必要时我都这么做。”

    我瞪着他,对他更加厌恶。他穿着深色长裤和靴子,我看不见他藏在太阳镜后的眼睛。但无所谓,我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对他的嘴脸一清二楚。

    “听说这里遭野蛮入侵,我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我不记得通知过切萨皮克分局。”我反驳。

    “弗吉尼亚海岸巡逻队和切萨皮克分局之间有互助系统,所以我知道你遇到麻烦了。”他说,“不得不承认,我直觉可能和那件事有关。”

    “哪件事?”

    “我们的案子。”他向我逼近,“看起来有人故意损坏你们的车子,目的在于警告。也许你太多管闲事,有人却认为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我看着他的双脚,看着他那双猪肝色防风防水系带皮靴,留意它们印在雪地上的纹路。罗切手大脚大,穿的靴子正是Vibram牌。我回头看他的脸,那张看似英俊实则阴险卑鄙的脸,对他的话不予置评。而一旦要说,我就绝不拐弯抹角。

    “你口气听起来挺像格林上校。坦白说吧,你是不是也在要挟我?”

    “我只不过是跟来一起看看。”

    他靠近我,我的背抵在墙上,血液奔流得愈来愈快,墙头的积雪融水滴进我的领口。

    “哦,对了,”他继续说,慢慢靠我更近,“我们的案子进展如何?”

    “请你不要再靠过来了。”我对他说。

    “我不能肯定你是否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猜你对泰德·艾丁遇害一事已经有了具体推断。你一定有所保留。”

    “我现在不想谈这件案子。”

    “我就知道。你这么做是让我为难,因为我必须向上面报告。”我不敢相信这家伙说话时,手竟然搭上我的肩膀,“我知道你不会有意让我难堪的。”

    “别碰我,”我警告他,“不要把事情扯那么远。”

    “我觉得我们应该私下谈谈,这会有助于解决我们之间的沟通障碍。”他移开搭在我肩上的手,“我们该找个安静悠闲的小餐馆一起吃顿饭。喜欢海鲜吗?我知道一家非常隐秘的餐厅。”

    我默不作声,努力控制自己的手不去掐他的咽喉。

    “别不好意思,相信我,不会有事的。这里又不是南部联邦首府,你在里士满不也跟一堆势利的老家伙工作吗?这就是人生,我们爱怎样就怎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试图走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我在跟你说话,”他开始发怒,“你最好不要随便乱动!”

    “放开我!”我大喊。

    我猛扭着手臂想挣脱,但他强悍得出人意外。

    “不管你有多少花招,休想玩得过我。”他呼出的气息有薄荷的味道。

    我直视他的雷朋太阳镜。

    “拿开你的手!”我冷冷地大吼,“立刻!”我恨不得一枪毙了他。

    罗切忽然快步离去,我踉踉跄跄地穿过雪地,心脏几乎跳出来。回到房前,我停下脚步,只觉得头昏眼花,喘不过气来。

    “后院那些脚印要拍照存证,”我说,“我是指罗切探员的脚印,他刚才来过。还有,我要将私人物品全部搬走。”

    “该死!你说‘他刚才来过’是什么意思?”马里诺问。

    “我们刚见了面。”

    “见鬼!为什么我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我扫视街上,没发现任何一辆可能是罗切的车。“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我猜他从别人后院操了近路,也或许他是从海边过来的。”

    露西看着我,不知在想什么。“你不会回这里了吧?”她问,“绝对不会?”

    “对,”我说,“如果由得了我,我绝不再回这个鬼地方。”

    她帮我收拾完剩下的东西,我们搭马里诺的车疾驶在西六十四号公路上前往里士满,途中我讲述了发生在后院的事。

    “该死!”他大叫,“这浑蛋居然敢这样对你。真他妈的欠揍!你当时为什么不求救?”

    “我觉得他来骚扰我是受人指使。”我说。

    “我才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碰了你。你应该当场亮出逮捕证。”

    “触碰并不算犯法。”我说。

    “他还抓你的手臂呢。”

    “只因为他抓我,我就该逮捕他吗?”

    “那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抓到。”他暴怒地开着车,“你叫他放手但他不肯,这叫挟持。至少也算骚扰。该死,这种事永远都扯不清!”

    “你得向内政部检举他,”前座的露西摆弄着雷达扫描仪,她双手很难闲下来,“哎,彼得,接收器信号不好,”她说,“第三频道听不清楚,那是第三分局,对吧?”

    “快到威廉斯堡了,你想干吗?你以为我是州警吗?”

    “不,可万一你想和谁通话,我能帮得上忙。”

    “我敢说你还能和航天飞船通话。”他不耐烦地说。

    “你要真有这个本事,”我对她说,“我倒想和他们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