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如梦呓在心头回荡,割着肉扯着筋,撕裂着人们灵魂。
如垂死之人的哀叹,苦刑之人的祈诉,又像死去多年却不甘消解的残魂在嘶吼,那声音好似发生在无数年之前,又像是刚刚张开的口。
“把我的头,还给我!”
声音从九幽传出,又好似紧贴着耳畔,无法消解的恨意与执着包含在声声愤怒怨毒的咆哮中,最终转化成无上意志,不断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神。
群修失色,数百名修士面色苍白,身体不停为之颤抖,就连那些有过沙场经历的老怪也纷纷瞪大双眼,流露出难以置信,与惊骇。
没有人知道发出声音的是什么,是人,还是妖?又或某个上古灵魂。人们所知道的,能够将声音传递到此界,其修为境界已不可想象,在场任何修士都望尘莫及。
“这是什么人,难道是外域里的修士?”
“未必就是修士,也可能是妖兽。”
“妖兽,那它……死了没有?”
“应该死了吧,你没听见吗,它在找自己的……”
即便是议论,群修也情不自禁地回避了那个字,仿佛只要提到它,便会被那道意志所察觉,并且记下来。
无人愿面对。
天空之上,那只虎头麒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眼里流露出几分惊恐的神情,不复之前的傲然。其背上的女童白发飘飞,衣衫却如刀枪垂挂,好似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如临大敌一般。
院长的表现与之类似,苍老的身躯挺得笔直,一面无形壁垒在身前竖起,加以阻挡。
大先生目光似剑,廖湘眉的眉心隐隐闪烁,仿佛随时都会睁开。放眼望去,修为越是高深,受到的影响反倒越大,那些元婴甚至修为只在结丹的修士情形反倒略好,虽心神震荡难定,却能够谈说自如。
就好像一头凶狮出现在草原,绵羊的表现远比兔子更加惊恐一样,不是因为兔子更强,而是绵羊身上的肉更多。
“这是……与金乌同一级别的存在!”十三郎早已停下对印记的思索,将法力收拢于丹田,心头略有沉重。
他是最早适应声音冲击的人,倒不是其修为有多深,意志如何坚定,而是因为他已见识过数次绝峰高峭,自然比其它人凝稳。发出这道声音的生灵虽然强大,然而经过无尽距离以及隔界之力的冲刷后,对修士并没有什么实质伤害,面对的难度,主要在于感受到那股意志后,所起的震撼。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间,随着那个漩涡逐渐定型,随着最后一缕灰芒消散,呢喃之声消失,世界陡然安静下来。
天空上云层依然在涌动,灰芒带来的天量妖气继续扩散,地面上的洪水也在持续,然而没有了那道声音的冲击,千余名修士仿佛一下子进入到某个玄妙的境界,只觉得四周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
画面流转,人群肃立,整个世界在流动中定格,显得异常诡异。
十三郎的神智依然清醒,默默的望着远方的天空,似有所发现。
视线中,那个漩涡的上方隐隐出现几条粗大高壮好似能顶着天的柱子,周围妖气弥漫难以看清真容,若是看得久了,眼前又变得一片空旷,仿佛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一样。
“这又是什么?”
他疑惑地看看周围,发觉修士们比他更加茫然,只能徒劳而又执着的瞪大双眼,望着那若有若无的天空,茫然无声。
“这就是潮汐蜃楼,寓意如何,全看各人所见,心中所思,其它人无法影响,也不能描述。”
院长的声音充满疲惫,嘶哑晦涩且透着难以言语的忧虑,挥手缓缓说道:“准备吧,马上开始了。”
大先生与五雷随后也清醒过来,吩咐周围的学子自云舟上离开,并以两人为中心,分布成两个方阵。
院长是以廖湘眉等送行的人离开,自己则回过头,单独朝十三郎问道:“准备好了没有?”
十三郎默默望着老人片刻间皱纹愈发深重的脸,不知该如何作答。
老人说道:“这次一走,回不回得来都没一定,老夫原本不该再说些什么,可想来想去,此时不讲,便再也没有道出来的机会,还是说给你听听。”
十三郎低下头,轻轻的声音说道:“请老师指点。”
老人怜惜的目光望着他,说道:“假如老夫判断的不错,你身上应该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旦爆发出来,整个世界恐都为之震动,甚至毁灭!破天观与佛宗并不是嫌得发慌才来找你的麻烦,想来他们也是因为有人看出某些征兆,刻意寻找他们认为应对的人。”
十三郎心头微颤,越发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心里忍不住想着难道老师也看出什么,一直不肯讲。
“不要胡思乱想,无需给自己增加什么负担,老夫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也相信你的本性。话说回来,假如真的有什么星劫,那是天道意愿之所致,哪里是区区祭献、又或杀几个人便能解决得了。”
含糊的话语中包含着令人惊惧的内容,老人说道:“假如将来……罢了,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老夫只想告诉你,无论你走到哪里,变成什么,务必要记住这十年你是在哪里度过,认识那些人,留下那些记忆,又有那些东西值得珍惜。”
脸上闪过几分复杂,老人用低沉而带有哀伤的声音说道:“能不能答应我?”
能不能答应我?
那一刻,十三郎觉得呼吸仿佛都要停滞下来,心头好似有几座锁链牢牢捆起,且被一团分不清滋味的酸水所浸泡,五味杂陈。
他用力说道:“老师放心,学生一定做到,一定做得到。”
“你有把握?”老人脸上涌起欣慰,竟又追问了一句。
“嗯。”
十三郎似已平静下来,肯定的语气说道:“学生生前便有奇遇,不会出问题。”
“生前……”
老人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望着十三郎的眼睛停顿了片刻,微微一笑。
“老夫信你。”
轻轻吁出一口长气,老人眉眼都为之展开不少,略顿了顿后说道:“小红已经安顿得很好,老夫只余下最后一样牵挂,希望你能替我办掉。”
“老师请讲。”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将来,你会到魔域去一趟,对吧?”
十三郎坦然点头,没有说什么话。
“若是有机会,替我杀个人。”
“什么人?”
“是个女人。”
“呃……”
老人说道:“老夫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其身份,更不知道其如今的修为,连她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唯一的线索是别人给她的绰号,永远都不会改变。”
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他说道:“老夫还知道,她很难被人杀死,尤其是男人,几乎不可能杀得了她。”
言罢,老人转过身,虚空踏步走向留下的人,刻骨铭心、隐藏了无数年的杀意化成两个字,传进十三郎的耳中。
“妙妙!”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老人的身体踉跄了一下,颤抖了几次,艰难地重新举步,继续前行。
没有给出更多线索,没有告诉十三郎杀人的原因,甚至没有等待他的回答。
十三郎望着老人的背影,心里想十年来第一次听到您要杀人,焉有杀之不死的道理。
“我会杀死她。”他大声喊道。
……
战舟收起,几大阵营依照既定的次序,分头进入那团看起来安静的漩涡,修士们纷纷聚集成团,以各种手段维持阵法,以确保进入后彼此的距离不会太远。
漩涡无声,人群走入后,后面的人竟能看到其一半在内一半在外的奇景,仿佛穿过一层水膜。
道院排在第三位,十三郎站在阵型一侧,目睹上古世家进入,散派联盟紧随其后,他看到上官馨雅以目光朝自己示意,看到了鬼道咧嘴而笑,也看到了冉云,还有其它的一些人。
两轮过后,道院的两个方阵开始进入漩涡,人人头顶闪烁着一条如丝线般链接的灵光,周围有一层肉眼可见的灵膜,几乎紧贴着身躯,如壁垒。
这便是牵引之光,可保证他们进入后的大致方位。
“道院学子,好自为之。”
空中,那名女童发出与之体型极不协调的苍老声音,眼里闪过一丝精芒。
她说道:“莲儿,此时你若后悔,还来得及。”
五雷微微挑眉,眼神略显不愉,女童根本不看他,目光只望着夜莲。
夜莲闻声抬其头,朝空中恭敬施礼后说道:“弟子不后悔。”
女童冷哼一声,再没有开口说什么,夜莲却似乎想到什么,展颜一笑说道:“弟子倒是想起一件事,需请师尊代为处理。”
“何事?”女童冰冷的声音回应道。
“弟子忽然想到,山君门下似乎不宜携带,可惜……现在来不及了。”
夜莲半个身体已将融入漩涡,抬起手说道:“罢了,任其自然吧。”
大灰的身影出现在空中,尚未清醒便发现自己大半个屁股陷入漩涡,想要挣脱,却哪里还来得及。
“我的个天啊!”大灰嘶声哀嚎。
“我操!”
十三郎根本来不及思索,身体外飓风鼓荡,一头撞出阵型扑到大灰的背后,死死抱住它的脖子。
耳畔传来惊呼怒喝,又瞬间消逝。
天地倒卷,人影无痕,一个人与一头驴,同时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个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