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有人,劲装黑衣,单人独箭踏雪而行,好不潇洒。
来人跨箭的方式很独特,腰胯两侧各有一张弓,长不过三尺,通体漆黑,泛出金属般的幽光。他带箭方式也很怪,居然是腋下!?
他的步子走得很稳,每一步的距离完全一致,仿佛用尺子量过一样;其脸上的神情平静中隐藏着桀骜,只是眼里偶尔闪过一丝精芒,略显激动。
看到他的那一刻,十三郎禁不住暗暗叹息一声,心中忽然想起一个人。
“真像啊!”
不知道什么原因,此次受伤后,十三郎经常想起从前,想起在落灵城的那段平静时光。眼前这个汉子与阿牛真的很像,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他是弓手,阿牛则喜欢用剑。
“老师的对手?他找死么?”
小少爷不知道十三郎为何如此肯定,但他显然已将老师当成不败偶像看待,没看清来人便开始撇嘴,说道:“装模作样,不是好东西。”
疤脸苦笑摇头,神情凝重说道:“这人不简单,先生小心。”
十三郎一愣,心头升起几分疑惑。他知道疤脸的担忧从何何来,来人的目光好似利箭一样刺人心魄,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其杀意,当然不是简单人物。疤脸显然看出了这一点,同时还看出十三郎的箭术其实很普通,刻意提醒。
问题是,咱不是一伙的么?怎么光看戏不准备帮忙?那小子既然一个人来,咱几百人扑上去,压也压死他。
不到万不得已,十三郎依旧不想表露太多,现在的他给众人的印象还仅仅是……力大无穷,真正的力大无穷!是那种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不能用常理揣度的家伙。
这样的人的确少见,但不是绝对没有,十三郎当自己是李元霸,生出来就天下无敌,那些辛辛苦苦练功的人上哪儿说理去。单凭此一点,就连最最怀疑他的林大人也不能说什么,只当自己走了狗屎运,路边捡来个怪胎而已。
有疑便问,十三郎说道:“他这是闹哪样?盯我盯得这么死?”
“……”小少爷愣愣地望着十三郎,仿佛不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疤脸也觉得不对劲,问道:“先生不知道?”
十三郎莫名其妙,说道:“知道什么?”
“哲射挑战啊!”疤脸表情崩溃,不得已解释道:“任何以箭矢杀死百人的战士都有资格进行哲射挑战,连胜十人,就能自动获得哲射称号。”
“哲射?那是什么?”
“……我的天啊!”疤脸彻底服了,心想您是高人,真是高人,用弓的人连哲射都不知道,真他吗高的过了分。
“哲射是射手称号,是任何用箭的人终生为之向往的荣誉”小少爷大声说。
“你也知道?”十三郎惊讶,心想小家伙不是装的吧,伪善?
“谁都知道。”小少爷委屈,说道:“老师想必是忘了。”
“嗯嗯,最近脑子不大好,你们都知道原因。”
十三郎接了这个台阶,想了想之后说道:“这样不公平,可以作弊。”
“我……”疤脸险些爆出粗口,小少爷的表情更精彩,胸中大厦有倒塌的迹象。
是可以作弊啊!十三郎觉得很正常,又想了想之后问:“是不是只能单挑,别人不能帮忙?”
“……”
疤脸小少爷同时扭过去,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我不认识他,不认识他,死都不认识他!
十三郎悻悻摇头,说道:“好吧,那家伙赢了几场,能看出来不?”
“九场!只差一场,他就是新的哲射。”
疤脸指着来人,凝重说道:“看他的肩带,九条红线。”
十三郎认真看了看,心里不禁有些佩服,一两千码能看清那几条红线,疤脸对得起他的职位。
他说道:“如果我杀死他,是不是就是新的哲射?”
兽环内,卡门声嘶力竭拼命呼号,极力请求少爷将这个荣誉让给自己;不管在哪个地方,专精一道的强者对这种事情都格外有兴趣,一听就来劲。
十三郎没理他,故做得意洋洋的表情说道:“那样的话,我占些便宜。”
“……做梦!”疤脸终于忍不住,虽明白战志高涨对己方有利,仍按不住讥讽说道:“挑战十轮,一次都不能少。”
“切!”卡门顿时泄了气,躺回去挺尸。
“没意思。”十三郎连连摇头,一副高人风范。
的确没意思。
若不是顾忌泄露身份,十三郎就站着不动让他射又怎样?当然了,那不符合哲射规矩,赢也不算赢,可这里是战场,是战场啊!
战场也有规矩?十三郎从来不这么想。他知道的是,像这种级别的射手如果打定主意偷袭的话,对自己这一方的杀伤力不会小,应该早点干掉。
“嗯,就这么干。”
……
说话间,精瘦汉子来到一千五百码处站定,呼吸均匀气定神闲,抬手一指坡上。
十三郎问疤脸:“他叫谁?”
三人站得太近,一千多码外的一根手指,谁知道点的是谁。
疤脸再次扭过头,脸上的伤疤一个劲儿跳,心里想这货可真能装,之前……唉!
不管人家是不是装,反正大伙儿都被骗到,而且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到底是前面装斯文还是后面装糊涂,总归不算光彩。
小少爷实诚,好意提醒道:“老师,这儿只有您用弓箭。”
“哦……”
十三郎不得已转过身,大声问:“啥事儿?”
精瘦汉子被弄得有些糊涂,扬声叫道:“你,下来。”
十三郎又不明白了,问道:“去哪儿?”
“噗!”夫人那边不少丫鬟笑出来,被夫人小姐齐齐瞪一眼,赶紧都捂住嘴。
连女人都懂啊!十三郎暗自感慨,心里想以前没听少飞他们说过呢?转念想也不奇怪,那时没见谁弓箭特别出色,更偏向修真。
想通这一点,十三郎才真正意识到,他现在是一个凡人,是在一个视修士如神仙的环境里厮混。
“千码为准,死局的话还会箭定足下,这是哲射比斗的规矩。”
疤脸不得不再次出面,低声为十三郎解释道:“对方先来,这是风度,现在到您了。”
“哦……”
先来也是风度?十三郎又一次摇头,倒也没有再推辞,举步阔行延坡而下,朝精瘦汉子走去。
战场突然间安静下来,几千双眼睛盯住那两个慢慢接近的人,目光一瞬不瞬。两人中间,风雪混着鲜血的气息钻进鼻孔,越来越冷。
雪盗那边不去说,山坡闪,亲卫们面色沉肃,纷纷涌到寨壕前;一百多名家眷仆妇也都忍不住,见缝插针紧挨着众人,夫人小姐都不例外。大帐前,黑袍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场内,站在林大人身边说着什么,林大人紧紧皱着眉,目光看的却是自己的妻女与侍卫们混成一团。
“不像话,太不像话!”林如海心里想着。
小少爷最紧张,别看之前嘲笑十三郎,此时真正要面对的时候,一颗心不知不觉便提到嗓子眼,眼睛被寒风吹得发酸都不肯眨一眨,两只拳头握得死紧,指尖都掐出了血。
疤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少爷别担心,先生赢定了。”
“嗯!”
小少爷用力点着头,随后又有些疑惑,问道:“你咋知道?”
“这个……”
疤脸不知该怎么讲,迟疑半响长叹一声,神情颇有些感慨说道:“战场上,并不是实力强就能胜;真要说的话,先生这样的人才能活到最后……先前走了眼……走了眼啊!”
“……”
小少爷听得糊里糊涂,觉得他这是夸奖但又不太像,真真是艰深奥妙到极致,玄奇难解到顶点。
“能赢总是好的吧?”小少爷心里想着。
……
一千四,一千三,一千二……十三郎的速度不算快,但给人一种绝不会停下的感觉。如果说精瘦汉子凝稳如一根扎根地底的铁桩,十三郎就像是一座会移动的山,看似瘦弱的身体平平缓缓,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动着前行。
一千两百码,精瘦汉子拿出了弓,啪啪两箭定于脚沿外侧,紧挨着鞋边插入地底。
山坡上整齐吸气,众人忧虑再增一筹。单这手定足,竟没有人看清他是何时出的箭,包括统领。只见其右手晃了晃,箭矢便已经入地。
小少爷更紧张了,夫人小姐比他更紧张,尤其是夫人,嘴里不停和女儿说着什么,似在点评。
十三郎吓了一跳,脚步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开口道:“这就是定足?”
高手相争只差一线,那两根箭看似不起眼,实则阻挡了脚步移动。
这便是死局。
精瘦汉子神情轻蔑,懒得理会对手如何作态,轻轻勾了勾手指。
十三郎笑了,笑得开朗笑得纯净,甚至有些明媚。
“原来不像阿牛,看走眼了。”
十三郎失望摇头,心里最后一丝怜悯收起,问道:“你是在叫我出手吗?”
精瘦汉子微愣,心里想距离还没到呢,现在定什么足?
对手不说话,十三郎觉得他是默认,说道:“既然……那好吧。”
言罢他便出了手,出手便是七箭,一支挨着一支。
箭如飞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