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又一次安静下来,隔着数百米距离,人们似能听到天狼战士粗重的呼吸声,与风声混在一起,那边凌乱,那般震惊。
返祖归宗,入皇室军列!
对修士,这句话就像孩子的梦呓一样可笑,没有丝毫吸引力。然而对凡人、对流露异乡被迫为贼的天狼战士来讲,它就像仙乐般动听,花朵一样可爱,且长着一身毒刺。
毒刺?是的,十三郎的话分明就是一根有着美艳外表的刺,其毒远远超出之前那些毒物相加起来的总和。
先不管他为何这般信心十足,场内所有人都明白,假如这件事情成功,战局将会瞬间拧转一百八十度,完全是另一个结果。
天狼战士们不会那么容易相信,首领更是如此,没等他开口,十三郎又有所举动。
“林大人,该你上场了,说两句吧?”
请示的话,被十三郎以戏谑的口吻讲出来,显得那般随意轻松;仿佛对他来说,招安天狼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不值得重视。
不值得重视,自然也谈不上怀疑。
林如海豁然惊醒,身体似乎被注射了某种力量,精神抖擞来到坡前;旁边夫人连忙迎上去,为他整理衣冠拍打灰尘,莫失了皇家风仪。
“本官林如海,负皇恩守牧乱舞,今至……”
林如海是文人,别看手无缚鸡之力,自有其文人风骨。假如放在平时,说什么他也不肯接收这些贼兵,然而现在这个时候,便是最最顽固不化的老古董也能开窍,更何况林如海全家在此,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考虑孩子,由不得不做决断。
一番洋洋洒洒,林大人最后说道:“尔等若能弃暗投明,本官以乱舞城主、皇室血脉身份宣告,以往罪责赦免不究,组亲卫营天狼部,自为旗号,自领国俸,世袭……”
“住口!”
有人忍不住了,血狼无法再忍下去。他无法想象,假如天狼部投靠对方,再与那名青年反戈一击,自己怎么办?
“钟大海,你敢背叛本王!”
听着林如海一项项念着可授予的奖赏,血狼敏锐地察觉到天狼战士的表情正在发生变化,杀气渐消,阵容渐散。
林如海开出的条件,实实在在太优厚,优厚到远超天狼战士所能想象的极限。
军种独立,基本相当于来去自如;薪俸独立,意味着不担心受到盘剥;还有世袭……别以为雪盗没有传宗接代的欲望,只要有稳定的环境,那个人不希望自己的血脉延续,那个人不希望子嗣后代没出生就有可靠的保障?林如海再落魄也是皇家,而且是乱舞城的“最高”官员,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的话,没有人会怀疑。
“钟大海?尊号里也有个海字……”
林如海不知怎么就机灵起来,及时接上血狼的话说到:“壮士如能解本官之危,你我即为异姓兄弟,天地共证!”
哗!的一声,群情哗然。
与皇室之人称兄道弟,对凡人来说,还有比这更高的荣耀?还有比这更有吸引力的条件?与此相比,之前那些条件就像公主面前的农家姑娘,黯淡,粗陋,俗不可耐,不值一提。
还要犹豫吗?
“闭嘴!狗官你给我闭嘴!”血狼急了,真急了,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心想林如海你个老不死,干脆把这些条件让给我,老子也弃暗……
可惜的是,他和天狼战士有本质区别,别说什么异姓兄弟,就算林如海拿他当亲爹,血狼都不敢改换阵营。
羞怒加上焦虑,血狼顾不得什么颜面,从狂狼背后站起身喝道:“钟大海,你不要忘了,昔日本王曾……”
“闭嘴!区区凡奴,也敢自称本王!”
十三郎的声音不比血狼更大,却如锤子一样砸进耳鼓。他甚至不忘朝猫猫女看一眼,似乎再看她听到“区区凡奴”这几个字后有何反应。
可惜或者安慰的是,猫猫女似乎什么反应都没有,颇令人失望。
杂念抛在一边,十三郎说到:“钟大海,你还在等什么?”
等什么?废话!
钟大海气死了,心里很清楚十三郎的用意,但又不能不上当。
返祖归宗,这才是最最重要、也是天狼战士最最在意的条款;假如没有这个,他们凭什么宣告自己是“皇”军?将来凭什么荣归故里?假如不能回归,做雪盗还是跟着林如海,能有多大区别?
谁都知道林如海的处境,不客气点说,比当雪盗还来得危险。钟大海不怕危险,天狼战士也不怕,问题是要有盼头,要有为之流血厮杀的动力才行。十三郎不会不懂这些,但他故意这么问,分明就是要让钟大海反问,之后……
只要钟大海开口,这根刺就算埋定了,无论之后战局如何,天狼战士与血狼都不可能再同路。
恶毒!但,不能不上当。
假如钟大海不理不顾,依旧坚持与林如海为敌,不用问,血狼一定会要求他们继续打头阵,甚至不会给予援手。那样的话,在这些拼死力战的亲卫面前,在那名心比毒蛇更狠、手段层出不穷的书生面前,天狼军团会怎么样?会不会如蛮族那样死绝?如角蚩那样十去起九?
很有可能。
回头四望,钟大海看到一张张期盼与犹豫交错的目光,于是他明白,所有人都动了心。
这样的队伍拉上去打仗,战力能爆发几成?
于是钟大海开口,开口便直奔主题:“先生刚才说,返祖归宗……”
“瞧我这记性!”
十三郎诚恳致歉,眼里却分明写着奸计得逞的快意,哪有半点羞愧可言。他用的是阳谋,何惧对方看出来,何须去管对方怎么想?
与十三郎相比,血狼的脸色可想而知;他已不再说话,目光不时瞄向天空,希望自己的主子给个建议,不,是帮他做决定。
猫猫女仿佛入定了一样,与对面老者静悄悄望着这一切,丝毫都没有干扰的意思。
血狼绝望了,目光在凶狠与犹疑惊恐间变幻不停,难以作出抉择。
理论上讲,他现在可选的路有三条,一是战场平叛,直接把天狼队伍抹去。如果战事刚开始的时候发生这一切,血狼会毫不犹豫如此决断。然而现在……
他哪里敢?
就算他敢,也未必能做得到;就算做得到,也势必成了残废,接下去便会在那名书生的打击下全军覆灭,没有别的可能。
第二条路最简单,掉头逃跑期待来日东山再起,或者复仇。
上峰无令,血狼依旧不敢。
第三条路不是路,老老实实等在这里看戏,看着对方谈判,期待对方谈崩。
血狼知道钟大海问的什么,他也知道返祖归宗的难度,于是忍不住要想,十三郎凭什么说出那种话?他和天狼族有何关联?有什么资格将数百天狼罪人赦免?
越是想下去,血狼越发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内心重新燃起希望,希望对方虚张声势,以皇室军作为诱饵,哄骗天狼军上当。
一大堆想法涌上心头,血狼什么决定都没做,干等着结果。
结果来得很快,十三郎从怀里拿出一面牌子,说道:“给你看样东西,希望你能认识它的来历。”
嗖的一声,牌子划美妙的弧线,穿过数百米空间,准确地落向钟大海眼前。由此可见十三郎不仅力量大到离谱,还有一手砸石头的好本事,比弓箭高出不少。
远远看到牌子的那一刻,钟大海的脸色就变了,变得难以置信,欣喜若狂,更有几分如见到老祖宗才会有的尊崇。当他看到十三郎像扔垃圾一样随便把令牌扔过来,钟大海眼里瞬间涌起一丝狂怒,马上又被惊恐所替代,立即下了马,不,下了狼。
他没有直接将令牌拾起,而是恭恭敬敬叩拜施礼,同时不忘朝身后下令,声音颤抖。
“天狼王族令牌在此,还不跪拜!”
哗啦!天狼战士倒下一片,不,是全部……甚至包括那些狼!
看到天狼战士的举动,战场所有人都呆住了,血狼的心沉落谷底,连忙抬头再度看向主上。
猫猫女的举动依然如旧,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仿佛傻了一样。
……
“威力这么大!”
连十三郎都被他们的举动吓一跳,心里想这只是天狼女身边一个仆妇的令牌,假如钟寒寒亲临,这些战士会如何?
“该早点拿出来。”
心里不禁有些后悔,不过他马上明白过来,天狼战士拜的是令牌而不是他,不但不是,他们还带有某种敌意。
跪拜后捧起令牌,钟大海仔仔细细擦去上面的灰尘,收入怀里后站起身,抬起头,正面盯着十三郎的脸。
“萧先生并非我族之人,这块令牌从何得来?令牌之主现在如何?可是被你……”
话说到后半段,钟大海已是疾言厉色,宛如面对生死仇敌,誓与对方决生死般摸样。身后血狼看到这一幕,情不自禁生出些希望,赶紧竖起耳朵。
十三郎笑了笑,反问道:“被我什么样?”
很简单的一句话,场内几乎没有人听得懂。
十三郎的声音晦涩难明,音节古怪,仿佛饿狼在呜咽。
又好像是狼嚎。
钟大海神情再度大变,眼神惊诧,脸上涌起发自内心的狂喜。
仿佛不敢相信一样,他开口反问了十三郎一句,用的也是那种呜咽式的音调,神情充满期待。
十三郎微微一笑,回应了一句。钟大海神情再度一变,再问一句。
一问一答,钟大海每说一句,身形便不由自主矮上一分;转眼三四句话过去,他的头已快要低到地上。至于其身后的那数百天狼战士……他们干脆就没有起来,身与心都贴伏在地面。
恰如此刻血狼的心。
又答了一句,十三郎微微皱眉,以大家都能听懂的话说到:“我学会的不多,再讲可就要露馅了。现在问你,到底想好没有?”
扑通!钟大海用力跪倒,哭嚎般的声音大喊道:“罪民钟大海,率钟氏部六百一十八人在此……”
“叩见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