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灵与聪明,一线之隔,结果天差地别。
机灵的人擅长观察形势,总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看出走向,进而决定方略,保证不出大差错。聪明的人更自负,能够无中生有,没机会创造机会,主动改造局势。
从结果看,机灵的人通常过得轻松但也普通,既不能大富大贵,闻达扬名,但可保证活得长久。聪明人往往极端,青史留香还是遗臭万年,需要看胜负。
吴忠算不上聪明人,但他很机灵,足够机灵。
听说林大人官驾五狼,吴忠首先确认,一阵风的确亡了。
官匪一家不稀奇,但绝对没有当朝官员在匪患犹在的情况下坐镇贼窝。另外,因五狼山距离乱舞不远,即便韩成是天下最擅长演戏的骗子,也断无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撒谎。
两者相加,一阵风灭了,灭得透透的。
机灵的吴忠马上想到,灭掉一阵风的林大人不肯入城,其蕴意与之前所想完全不同,恐怕是存了翻天之志。这便意味着另外一件事,城内所有人、尤其是像自己这样的小人物,需要立即考虑一个异常严肃的问题:阵营!
绝不能站错队。
……
好一番畅谈。
做选择需要了解底细,吴忠对乱舞城足够熟悉,对林大人太陌生,急需理清头绪。心中有断,吴忠将一个游走在官场与市井间的老油条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激烈或亢奋,恭维或感慨,有时甚至会表达愤怒,生生将一个铁血不善言辞的军卒哄成舌绽莲花,将一切和盘托出。
在吴二爷的引导下,韩成的嘴巴如同一面镜子,将雪坡之战完整地展现在厅内,卷起阵阵凛风。可叹那位学富五车的师爷,空有满腹学识一脑袋奸计,谈到战场却成了睁眼瞎,远远比不了吴二爷的灵动机敏。
“哦……啊……呵,嗯?”
开始还能插上两句,讲到激烈处,李师爷只余下惊叹感慨还有疑问,像个傻子一样嗯嗯啊啊,再无半点主张。像他这样的人,安居大堂静静思索的话,其刁滑伪诈不比任何人差;但若将其扔到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置身于血肉横飞与嘶吼呐喊间,所谓文人奸诈只能是个笑话,脑子彻底短路。
吴班头不同,他本就在阴暗与阳光间行走,见惯了死人摸透了诡谲,足以保证头脑清醒。一面听一面想,一面思考一面附和,待韩成将此次经历全部讲完,吴忠心里大致有了谱,轻轻吁了一口长气。
“这样说起来,此次歼灭一阵风,关键在那位……萧先生身上?”
“没错,若非先生力挽狂澜,我等早已丧身狼吻,哪见得到乱舞真容。”
韩成的话中满是感激,任谁都听得出他对那位萧先生钦佩……不,崇仰到极致,容不得任何质疑。旁边李师频频点头,终于有机会以最最华丽的辞藻感慨赞美,恨不得编出花儿来。
“乱舞真容?呵呵,你还差得远啦。”
吴二爷心里冷笑,神情忧虑说道:“这样的人,怕是吸引不少注意!”
韩成哈哈一笑,说道:“二爷过虑了,如今少爷小姐都已拜入先生门下,每日学字朝夕相处,感情好的很。”
吴忠闻之连连庆幸,说道:“那就好,那就好……之前成爷说,萧先生是大人路上偶遇,本为入乱舞求医而来,不知他现在……是否还打算进城?”
韩成到底老实,摇头回答道:“这我可不知道。按说先生自己旧疾未去,多半要修养一番……”
许是觉得吴二爷可亲,韩成把掏心窝子的话讲出来,说道:“以先生的本事,以往肯定求过不少名医,便是仙家多半也有接触。照我看,求医这种事情实在渺茫的很,现在形势不稳,先生不会不清楚。”
“那就是不敢来了。”
吴忠嗨嗨一笑,心里想那位先生有多大本事我不知道,但是哄哄你们这帮蠢货肯定绰绰有余,不定是谁派来图着什么。若不然,两位仙家怎会不战而退,多半是看出什么。
有了定论,吴二爷自忖没有遗漏什么,遂说道:“林大人驾临,我等理当拜见请训,可……不瞒成爷,乱舞这个地方向来不安分,没有主掌官员坐镇,办差的只能苦撑,每个人手上都摊着一堆事。就拿我来说,积压的案子堆成了山,实在有些为难……”
不等韩成开口,吴忠摆手说道:“这样吧,不管林大人官驾何处,吩咐下来的事情总要先办妥;成爷既然受命,我这就走访城内医馆,务必把药材备齐。”
一面留意韩成脸色,吴忠说道:“军爷可将清单交给我,容我打听打听出处,如何?”
韩成想都不想,说道:“不用这么麻烦,二爷只管带个路,咱们一家一家的配,买齐药物马上就走。”
“这么急?”师爷此时也回过味来,试探道:“各位远道而来,我等尚未接风洗尘……”
韩成摇头说道:“不急不行啊,百来号兄弟等着救命。接风洗尘就免了,将来林大人横扫乱……咳咳,将来再聚,将来再聚吧。”
师爷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开口,吴忠已笑道:“军爷就是军爷,办差雷厉风行;既然如此,咱们这就出发。”
十名亲卫齐齐站起身,韩成忽又想起什么,说道:“还有件事,麻烦二爷帮忙。”
“请说。”吴忠应着。
韩成说道:“来的时候先生特意吩咐过,带一名熟悉城内局势的人回山,二爷看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人?”
吴忠说道:“这个容易,我手下一百三十八名差官,个个闭眼也能走遍乱舞……”
韩成摆手,说道:“二爷误会了,先生所讲的熟悉,不是指道路。”
吴忠一愣,问道:“那是指……”
韩成憨笑说道:“我也不大懂,把先生的原话讲讲,二爷估摸着办。”
吴忠再楞,心里生出一股不妙的感觉。
韩成仔细想了想,认真说道:“先生说,找一个熟悉城内局势的人,活着带回来。”
如一盆冷水浇头,吴忠顷刻间无言。
……
需要“活”着带回去的人,可想而知“熟悉”是指何种程度。不提寻常衙役差官,便是门口等着那七位大佬都不敢说吃透乱舞城;当然,即便符合要求,韩成也没本事把他们带出去,不反落其手就是好结果。
官衙内,几名文官整天窝在家里不敢出门,成天以秀才能知天下事来安慰自己,空谈之辈;唯一合适的人选就是吴忠自己,不敢说了如指掌,比别人强出太多。
一句话,这是让他表态!
“老实人不好欺,这话谁说的来着?”
望着韩成老实巴交的脸,还有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吴二爷好生感慨,暗想这货到底是装样还是天生,蔫坏。
迎接城主是职责所在,吴忠借口推脱本已勉强,假如此时再拒绝韩成,无疑是表明态度不愿与林如海站一边;假如反过来,吴二爷巴巴跟着亲卫们赶往五狼山,城内人会怎么想?
吴忠熟悉局势,别人也知道他熟悉局势,不然的话,七帮大佬也不会托付他这个小小班头打探消息,更不会大方到供养他一生。吴二爷一旦上了山,哪怕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别人也会认为他已道出一切,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呢?然后当然是不死不休。林大人败,吴忠死定了;林大人获胜,吴忠未必能活。
怎么看都吃亏!
“这个……”
沉吟中,吴二爷第一次感受到军人的难缠;换个灵光人在韩成的位置,此时还不得赶紧驾起台阶自个儿滑下来?韩成不这样,诚挚期盼的目光直愣愣盯着吴二爷的脸,让他觉得那般凶狠。
不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可谁知道那位萧先生打的什么主意,谁又断定林大人潜力如何?此刻吴忠只知道两位仙长退避远走,背后如何根本没来得及打听,让他从何估起?
假设一下,此事如果是皇家故意安排呢?假如那位先生是皇族背后的宗门所派,情况又怎样?
三王怕不怕吴忠不知道,他反正惹不起。
小人物的悲哀正在于此,明明看得明看得透,就是找不出两全之法,唯有赌。
吴二爷不想赌,他能活到现在靠的不是赌,而是每一步每一天仔细权衡的结果。
“很为难吗?不能啊!”
老实人讲老实话,韩成的声音明显透着失望,说道:“二爷在乱舞任职超过二十年,不会连……”
去你妈的!
吴忠心想你有资格指责我?换成你在二爷位置,早死了一百八十回。
骂归骂,嘴上可不能这么讲,吴忠干笑几声说道:“军爷说的是,可事情太突然,万一找的人不对不够机灵,岂非耽误大事……您看这样成不成,咱们先收购药材,容我路上慢慢思量,一定给找个合适人。”
“这样啊……倒也不是不可以。”韩成觉得吴忠的话有理,点头答应同时不忘叮嘱。
“林大人宽厚,成不成或许有得商量;此事为先生亲自安排,我等就算把命丢在这儿……麻烦二爷用点心……”
“那是那是,谁说不是呢。”吴忠连声应着,心里再次狂骂。
“先生比大人还拽……真他妈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