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
“嗯,看完了。”
“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怎么会没感觉?”
“是啊,怎么会没感觉?”
“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啊,这不就是我上一世的记忆吗,能有啥感觉?”
“上一世的记忆……不应该有感觉?”
“应该有感觉吗?”
刘奶奶就变成刘奶奶,十三郎也随之变成八指先生,唯一没什么变化的是小宫主,还是那个拥有成年人身体、高深修为,且只记得当了三年保姆记忆的她。
小宫主神情真挚而疑惑,望着刘奶奶说道:“奶奶记得上一世不?”
刘奶奶尴尬摇头。
“要是记得的话,会有什么感觉?”
刘奶奶茫然无语。
小宫主转过脸,望着十三郎说道:“你呢,记得上一世不?”
十三郎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记得,可……
小宫主以为他不记得,于是重新问一遍问过刘奶奶的话:“记得的话,会有什么感觉?”
十三郎只能苦笑。
“你们看,我是对的。”
小宫主认为他和刘奶奶一样,于是得意起来,说道:“我活在这一世,不需要感觉上一世。”
两人闻之茫然对望,最终刘奶奶不甘心,说道:“可你有……有没有想起老祖宗?”
小宫主疑惑摇头,说道:“想不起,就是觉得熟。”
这下十三郎都觉得怪,问道:“日记里没写?”
小宫主回答道:“应该写吗?”
刘奶奶神情黯然,十三郎难以置信,下意识地从小宫主手里抢过本子,快速翻了翻。
真没有,一次都没有。之前他翻抄一份只是为了防止万一,生恐小宫主丢三落四给扔掉,丝毫没有注意到上面记的什么;此时回查才注意到,两个多月的日记中,老祖宗这个名字居然一次都没有出现过,焉能不为之诧异。
看着他快速的动作,刘奶奶不用问也知道结果,神情越发落寞,深深叹了口气。
小宫主不明所以,拉着刘奶奶的衣襟问道:“怎么了奶奶,我做错什么了?”
“呃……没有,这样其实也好,你做的很好,挺好的……”
一字一开颜。说到“没有”,刘奶奶神色黯淡;说到“也好”,刘奶奶眉头微展;说到“很好”的时候,其脸上已绽开笑意;直到最后那一声挺好,刘奶奶的声音已变为由衷欣慰,老怀大畅。
刘奶奶感慨说道:“世人一直想研究轮回奥秘,或许这就是!”
十三郎若有所思,手里拿着小本子喃喃自语:“这就是轮回?”
小宫主得意说道:“当然了,这就是轮回。不过我比别人幸运,上一世有你们,这一世还有。”
刘奶奶越发高兴起来,怜爱的目光望着小宫主,说道:“花儿最乖,最聪明,最漂亮,当然最幸运。”
小宫主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偎进刘奶奶坏里撒娇卖嗲,忽发觉十三郎有些异样,惊呼道:“怎么了?”
八指先生不答她的话,身体保持着前倾的姿势不动,体外似有光芒流转,赤红但带着琉璃般的晶莹与剔透;其脸上仿佛镀上一层玉脂般的膜,目光似散成千万道,又好像凝结成一颗颗点,仿佛蕴含了整个星空。
“到底怎么了?”
小宫主受了惊吓,伸手想要去推,但被刘奶奶阻止。
“不要动他。”
刘奶奶拦住小宫主,抬手轻轻抽出十三郎手里的小本子,说道:“让奶奶看看,好不好?”
小宫主哪有空关心这个,点头忧虑说道:“他怎么办?会不会有事?”
“没事,他能有什么事。”
简单的一句话蕴含万千感慨,刘奶奶高大的身躯不知为何有些佝,面容变得比刚才更年轻;脸上有惊异,有期待,还有几分落寞与无奈。深深看了十三郎一眼,她拉着小宫主的手转身走向茅屋,脚步似有不稳。
小宫主恋恋不舍,不断回头张望着,忽发现奶奶踉跄了一下,忙抢身扶稳。
“奶奶,您的病又犯了,赶紧吃药吧!”
“年纪大了,放在以前,这点病算什么。”
刘奶奶扭过头,再看一眼十三郎并抬手悄悄抹一下日渐红润丰满的唇,唏嘘两声,神情渐渐坚定。
“希望……一定来得及。”
……
日月升沉浮落,寒暑交替如轮,乱舞城的夏天背后有双推动的手,来得晚去的快,恍如一梦。就像天空垂落的夕阳,虽不甘这么快脱离视线,终抵不过秋风催逼,洒下余温后埋入地平之下。城主府周围空旷,秋风因而显得比别处大,呼啸的声音挂檐穿廊掠过窗绫,钻入耳鼓仿佛奏乐,又像在召唤。
召唤一缕早该归去的魂。
“天冷了,再拿床被褥过来。”
“奴婢这便去。”
“我陪她去,涛弟你陪着父亲。”
“你去?好吧。”
床榻上铺着厚厚的被褥,林如海蜷成一团的身体微微颤抖,依旧觉得冷。其面容枯槁,脸颊深陷如两个挖出来的坑洞;目光浑浊,似有层泥浆无法洗尽;整个人看起来去竟如百岁老人,透着浓浓死息。
床头,林涛吁出一口气,掌心离开父亲顶门,顺手将几缕败草般的白发梳弄整齐。从他的角度望下看,林如海就像一具死去多年不肯腐败的僵尸,唯其眉心处存有一颗、或一小片淡红,越来越深,越来越大,且越来越浓郁。
林涛望着父亲的脸,偶尔抬头看看门外,神情有些不安。
“才八月啊,天就这么冷。”
刚刚得到儿子输入的真元之气,林如海精神略好,冰坨般的身体内似有一股暖意滋生,极为舒畅。用力扭过头,他示意林涛将自己扶起来,嘴里说道:“几年了?”
“七年了。”
莫名其妙的问,心领神会的答,林涛拿过靠枕垫在林如海脑后,让他能够竖起头颅看到屋内全景,嘴里说道:“老师业已出关,正以无上神通研究破解之法;父亲安心将养,定可扭转乾坤。”
乾坤的蕴含很丰富,可指局势可指星空,也可以表示病体康复。林如海闻之微笑,干枯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荡起一抹微熏意,轻轻摇了摇头。
“当年先生说我,支撑三年有把握,五年可期待,超出五年就是奇迹,无论如何撑不过十年;如今过了七年,为父尽力了,也知足了。”
林涛神情微黯,默默站在床头,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坐我身边来。”
林如海伸手拍拍床沿,叹息说道:“为父一直想与你好好说说话,今天时机正好,了结这桩心事。”
林涛闻之转步,握着那只鸡爪般的手半坐在床边,唤一声父亲便无法再开口。林如海没有理会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忽发现似也没什么好讲,自嘲地咧咧嘴。
父子父子,彼此了解但常常埋在心里,真要讲出来反倒为难。林如海性情坚韧偏执,小少爷修道后逐渐沉稳,都不是擅长沟通的主儿。
良久,林如海问道:“你娘怎样了?”
林涛没有隐瞒,如实回答道:“忧伤成疾,心脉有些虚弱。”
林如海点点头,说道:“是我拖累了她。”
林涛不知如何应答,唯有沉默。
片刻后,林如海说道:“后面的事……”
林涛连忙回答道:“都已安排妥当,父亲尽可放心。”
林如海吁声叹息,说道:“先生亲自安排,为父还能有什么不放心,只是想知道罢了。”
想知道,三字道出天下所有父亲的心愿,明知道没有用,明明晓得自己已经老迈无用,还是想知道,也仅仅是知道。反之林涛由小少爷变成大少爷,但在父亲面前,他依旧是当年那个不明世事、弄不懂这种细腻心思的孩童,闻言声音微涩,难以说出什么宽慰的话。
林如海说道:“你毕竟是林家唯一男丁,最好能娶妻生子,延续我族血脉。”
旧话重提,林涛嗯了声算作回应,不知不觉抬头看向门外,面色忧虑似盼着姐姐快点回来,又或别的什么。
身后,林如海再次叹息,仿佛吐出一口埋了无数年的气,近乎僵死的手突然变得很有力量,拉着儿子一字字说道:“婉儿是个好孩子,不要太难为她。”
林涛表情骤然僵硬,低呼道:“父亲,您知道……”
林如海苦涩说道:“先生若不说,为父不会知道。既然知道,我若再想不到,未免太蠢。”
林涛眼中闪过一道厉色,问道:“既然如此……”
林如海艰难摇头,说道:“婉儿是个好孩子。”
林涛黯然低头,再没有说什么话。林如海没有再叮嘱什么,微微仰着头望着窗外渐渐湮去的霞光,感受着周围每时每刻都变得更暗的黑,轻轻叹了口气。
“妻、子、女;家、族、国,为父挣扎一生,本以为什么都求不来,死前竟能方方面面不留遗憾,还要什么呢?”
“父亲,父亲……爹!”
不远处的厢房内,婉儿抱着被褥递给依莲,轻声说道:“小姐先行,奴婢看看老爷的参汤好了没有。”
依莲没有伸手去接,清冷的目光望着婉儿,似在等待什么。
“小姐?”
恰在此刻,小少爷狼嚎般的嘶喊声传来,婉儿手里的被子掉在地上,表情微僵。
“父亲死了。”
依莲神情冷漠,目光由清冷转为寒冽,缓缓说道:“不用再费心思,你也可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