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老师!老师……”
骤闻惊雷,十三郎先是失神,之后便是滔天暴怒……
八子神情忐忑,目光平静,甚至可以说成纯净。
暴怒仅仅维持了一瞬,十三郎便又陷入回忆,陷入沉重思索中。
作为这个家庭最早的成员之一,大灰与十三郎相依为命六十年,经历了不知多少血腥鏖战,踏平碾碎多少坎坷荆棘,征服不知多少高峰险途,共同面对过一个又一个看似不可破解的危局。
不离不弃,不背不盲,十三郎常以师兄称呼大灰,神驴每每以此自得;事实上,若将这一人一驴的过往仔细书写认真衡量的话,世间有多少师兄弟能够做到?
时至今日,十三郎早已不将大灰看成妖兽,而是实实在在的亲兄弟。
亲兄弟是一家人,老师是一家人,一家人和一家人之间还是一家人,以大先生的心性、十三郎的心性,怎么会朝那个方面去想。
然而事实毕竟是事实,大灰不是真正的人,也不是十三郎的师兄,更不是什么亲兄弟。他是一只兽,而且是魔兽,同时还是山君弟子。
山,君,弟,子!
抛开灵魔之争,大先生不可能不知道老院长的过往,不可能不知道恩师与妙妙之间的恩怨;仅仅“山君弟子”这四个字,便足以让他拔剑弑天,砍掉每一个拦阻在眼前的人头!
但他没有那样做。十三郎出现在紫云的第一天,大先生就知道大灰是山君第子,后来还有灵机,还有十三娘……他一个都没杀。
大先生是开明的人吗?显然不是。他是一柄真正的剑,宁折不弯,宁断不曲;宁可灰飞烟灭魂化归墟,也不肯低头一分一毫的真男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挥刀?
只有一种可能:为了老师。
宁折不弯,为师可弯;宁断不曲,为师可曲;灰飞烟灭算什么,大先生既然能在紫云蜗居,当然可以忍心埋性,为复仇寻求迂回之策。
……
妙妙找不到,别人呢?
没有人比山君弟子更能找到山君第子,从下往上面找,一个一个翻上去,迟早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当那一天到来,当妙妙的踪迹身份不再隐秘的时候,隐忍数百年的利剑将会出窍,任你天涯海角,飞越魔域血途,不斩仇首,誓不回头。
这是大先生的想法,或则说计划,很符合道理。
紫云岛上,大先生见面即将大灰扣留,有绝对的力量与太多机会做一些他觉得正确的事;以他的能力与多年筹谋,大有可能提前料到山君弟子、包括十三娘或则更高级山君弟子对十三郎的谋图,也就是夺运。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变得顺理成章,大先生甚至不用出面,只需稍稍点拨一下,将偏移的轨迹稍稍扳正,事情水到渠成。
至于最终将大灰送出去的人是灵机还是夜莲,还有夜莲是否有别的身份……重要吗?
对十三郎来讲,重要吗?
六十年前,十三郎初临紫云岛,大先生对他谈不上喜恶与厌憎,说白了就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至于大灰……他是魔兽,是山君门下,别的什么都不用说了。
事理,情理,法理,一切都显得合拍,那么的顺理成章,那般合乎逻辑。
“大先生他……”
“不用说了。”
心口莫名一阵剧痛,十三郎松开手,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发觉周围的景色完全一致,遂任意取个方向屈膝跪拜在坚硬的地面上,虔诚叩首。
“弟子心中有魔,请老师责罚。”
三叩九拜,身前的石头碎掉一地,十三郎起身转回目光,朝山君八子抱拳。
“这是谢。”
“谢我……”八子惊诧,不知怎的,眼里似有一丝失望。
十三郎神态平静,额头上挂着几点碎石屑,伸手再将八子握在手中。
“这是罚。”
“啊!”
紫火升腾,八子凄厉惨嚎,本就虚幻的身影快速消融,瞬间失去大半,已处在快要消散的边缘。
“为什么!”
“你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所以要谢。”
红芒涌动,八子渐渐恢复元气;十三郎给它补充一些红尘生志后收回手,冷漠说道:“但你亵渎老师德品,当然要罚。”
“我……”
谢是什么用都没有的一次抱拳,罚是元神消融大半,八子心中的委屈无法言表,愤怒大叫道:“我什么都没有说,是你自己乱想!”
“你没说?”
“当然没有!”八子咆哮道:“我说了什么?”
“先生为何不提另一个人:大先生。”十三郎冷笑说道:“这是你的原话,一字不差。”
“没错,这是原话。”八子怒吼道:“我在补充你的漏洞,有什么错?”
十三郎好一阵莫名其妙,说道:“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份不可能出现在紫云岛,只能是别人把他送给你,那个人是灵机,还是夜莲?”
八子回答更加莫名其妙,悲愤叫道:“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不知道你提老师做什么,找死?”
“我的意思是,三十三子曾经跟随大先生一段时间,难道不算是离开你身边?”
“就这样?”
“不这样还怎么样?你这个骗子,阴谋家,话只说半截的蠢货……”
“够了!”
十三郎果断挥手说道:“是你自己耍小聪明……我也有错,不该这么武断。这件事过去了,不准再提。”
“过去了?不准再提……”八子恨不得时光倒流,若非没有肉身,怕真的要委屈到哭出来。
“那个……”蒋凡突然插口,犹豫半响才说道:“能否问个问题?”
大先生之名如雷贯耳,十三郎的经历不是秘密,听了这么多,蒋凡多少弄清几分眉目,掩不住心中好奇;见十三郎没有发怒的迹象,他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大先生不可能做这种事?”
“当然。”十三郎的回答斩钉截铁。
“为什么?”蒋凡又问。
“因为老师不是五雷。”十三郎淡淡回答。
……
“我真不知道谁干的这件事,因为……与山君门规有关。”
“那就先说眼下,三星台,妙妙,涅祖,还有你。”
葬思诅咒如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既然涉及门规,无论十三郎多么不甘心,都不能不暂时将心结放下。之前那些与大先生有关的内容,八子或有委屈,但肯定不会像其表现的那么无辜;还有十三郎、甚至蒋凡,或多或少有假装的成分。
试探还是真的有什么,对十三郎都不是太重要,至少眼下不重要。十三郎猜到八子的一部分用心,知道他或许正等着自己追问,但已经不在乎。
通天八子看法相同,说道:“事情的根源是一句话,我认为你应该听到过。”
“三生有路,六道无门。弄清并掌握这句话的真意,就是通往至高天道的路,也是唯一的路。”
“又是它。”十三郎微微皱眉,记不清自己第几次听到。
“就是它,不知折了多少人的腰。”
八子缓缓说道:“没有人知道这句话从何而来,传自何人之口,且最终演化成多少种版本和理解。我所知道的是,这句话让包括师尊在内的诸多位面大能为之痴迷、疯狂、彼此厮杀并且被封,甚至陨落,其中就包括涅祖。”
“也让四足疯狂,或许还包括那只鸟。”十三郎心里想着。
八子说道:“血鼎来历非凡,据说它本是七颗真正星辰,合称天斗之星。血域情形你也看到了,表面是为了掌控轮回,实际上还是涅祖因这句话衍生出的理解。”
三生六道,涵盖的不仅仅只是阴阳两界,而是将那些传说可超脱生死的真仙巨魔囊括其中。其本身意味不难理解,关键处仍在于“有路”与“无门”。
三六无门有路,山君将这句话的关键处颠倒一下,加入门下弟子的称号之中,可想而知为其寄托了多少谋算,经历过多少星空幻灭。与之相比,十三郎所了解的那些所谓大能不值一提,根本没有触及这句话、这件事的资格。
八子说道:“三星台,六杀地,这就是血域的三生与六道。别问下面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涅祖如何谋划,但他肯定得到过师尊的某些认可,所以才亲手赐下紫烟炉,着我等配合。”
十三郎想了想,问道:“所谓配合,就是将血鼎融合?”
八子点头,之后又摇头,回答道:“是,但不尽然。血鼎融合可能会导致涅祖重生,甚至打开与魔界之间的通道,引来更多大能。师尊的意思是实现一部分,之后将它带出去交给师尊研究,从中找出、并且得到涅祖的那部分领悟。”
十三郎又问道:“血鼎就是涅祖与山君之间的沟通工具?与魔族完全没什么关系?”
八子摇头说道:“未必如此。”
十三郎问道:“为什么?”
八子回答道:“山君弟子更换了十几代,之前不是没做过尝试将血鼎融合,同样是三星台,同样阴阳合一万灵祭献,结果全部以失败告终。”
问题随之而来,这一次为什么能成功?
八子说道:“以我的猜测,血鼎这样的法器不可能没有器魂,之所以分裂就是因为器魂不完整;至于那些魔修,首先会送上一缕精魂,进入后死掉那么多,又入不得轮回,他们的魂魄去了哪里?不用说,肯定被血鼎吸收,或许就是为了让那个器魂恢复完整,进而才能融合到一起。”
八子说道:“世上有很多法术神通、宝物还有阵法,非人修不能施展操纵。如此想来,血鼎或许就是这样的法器,必须吸收足够的人修精魂才可复原。”
十三郎漠然说道:“也就是说,那些死去的魔修,都是为了某种祭献。如今满足了某种条件,所以才能融合到一起。”
八子接下去说道:“或许应该说,满足一部分条件。”
“祭献,祭献……”蒋凡面色惨白,呢喃几声忽疯狂大吼道:“这些都是你们的猜测,根本做不得准!血域是魔界与沧浪之间的通道,绝不是某个真灵的修法密室!”
涅祖这样的存在有多可怕?由血鼎融合的方式便可见一斑。话讲到这里,再笨的人也能明白其中含义;蒋凡非凡是魔宫修士,还是脑子容易短路的蛮族,如何接受得了。
八子望着蒋凡的目光有些怜悯,说道:“通道一说也不算错,三兄六弟就是这样想。”
蒋凡气喘如牛,不知该感谢还是该愤怒,忽抚胸喷血,伤势再重一筹。
十三郎没有做什么,默默说道:“要证实很简单,就是需要时间。”
八子点点头,感慨说道:“血域没有有修士,涅祖本事再大也造不出人,只好用这样的法子勾引。利用好这一点,至少可弄清部分原委。”
勾引一词用的好,十三郎目光微闪,忽笑了笑,说道:“涅祖又没醒,也许是那个器魂的本能在作怪。”
八子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十三郎目光再闪,随意说道:“这样你还肯送上门,不怕和那些魔修的命运一样?”
八子神情有些落寞,回答道:“没办法,这是我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