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四周都是房屋,不算大的广场几乎没有风;竖起的手掌停在半空,轻轻气流自皮肤表面缓缓滑过,透着几分不真实的亲昵。几根毛发弯曲之后复又弹回,十三郎望着那几张“近在咫尺”的面孔,静静地感受着,观察着,分辨着想要弄明白的细节。
六只飞蚁被“吞噬”的那个瞬间,十三郎昏厥但也看到空间内的情景,他看到一座山,一座与自己刚刚走下来的那座一模一样的山。
他还看到了萧十三郎……
十三郎看着萧十三郎与众人分析事理,看着他以决绝姿态离开,走向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穿过那一层应该存在、但又丝毫不能察觉的膜,如一团影子与自己重叠……
之后没有了。
画面定格成现在的样子,隔着那层膜,十三郎只需放开神念,便能清晰地看到六大修士脸上的表情;他看到枪王的落寞,看到蓝山的遗憾;他看到了古鸣约的不甘,蒋凡的羞愧,伏波的无助,还有……
百花仙子脸上的挣扎。
十三郎认真地望着那一幕,看到眼眸酸涩,看到画面模糊,直至承受不了些许微风的揉动,渐有泪水溢出眼眶。
“战斗,从上来的那一刻便已开始。”
不知道过了多久,十三郎自语着说出这句话,如同他说出“萧十三郎,受死吧。”一样用力,一样坚决而冷漠。他收起竖在空中的那只手,抹一抹眼眶令视线恢复,之后转过身。
“这不是为了指点。这是故意留给我的破绽,以便我能继续走下去,以便……”
第二个以便没有说完,十三郎脸上带着讥讽,低头轻轻说道:“我错了。小看我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
这应该是两句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无论断句还是着重的字节,听着都像是一句完整、绝对无法分割的句子。说完这句话,十三郎重新举步走向那座山,步履平静,一如既往。
他回到山脚下,抬起头看了看那条如剑一样直插山顶的小路,以目光代替脚步重新数了一遍。
五千八百七十三步。
做完这件事,十三郎收回目光,沉默片刻,盘膝开始静坐。
……
十日后,十三郎重新睁开眼。
十天静修,远不足让他状态全复,十三郎的面色依旧苍白,但其目光彻底清明;他有了体力,有了法力,有了精神与帮手。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有了计划、与实施计划的斗志与耐心。
挣扎、煎熬、忍耐,这些从来都不是耐心。十三郎深深知道,自己需要大量时间、足够耐心才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因此他用十天时间来调整心态,为的不是让自己更坚韧,而是要“享受”接下去的那个过程。
享受……这场别样战斗。
“有位爷爷告诉俺,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
“有位爷爷告诉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
哼着莫名其妙的调子,动念将小不点从大灰身边请出来,问道:“好点没?”
小不点眨着眼睛反问:“谁要嫁人?”
十三郎一愣,回答说:“谁都要嫁人,早晚的事。”
小不点不满说道:“爹爹总讲没用的。”
十三郎笑着说道:“实话听着都没有什么用,可它是对的。咱家妞妞……”
说到这里十三郎不禁要叹息,抱一抱小不点的头,心里想几十年都不长个儿,啥时候才能出阁?
小不点是海螺,生长之缓慢可想而知,化人之后更离谱,三十年增加的身高仅以毫厘计;都说养女不盼嫁,十三郎虽不至于着急到将贴心棉袄扔出去,可还是忍不住有些着急。一来他担心小不点生长太慢,同时又担心她将来长起来没个尽头,试想千万年之后,小不点如果长成像她祖宗那么大……
“上哪儿招女婿喔……”
“哇!芥子空间耶!”
“出嫁”扯到自己,小不点顿时没了兴致,四周略看便起惊呼,问道:“爹爹是不是被人抓进来?”
十三郎苦笑点头,回答道:“差不多。”
小不点大怒说道:“我帮爹爹破了它!”
葬魔窟内二十几年,小不点拥有一个爹五个叔还有一个奶妈一样的阿姨精心、轮流教导。按照十三郎定下的方针,小不点的教育以人情道理为主,修行方面强其所长,将几人随身携带的典籍清点出来,将几人脑袋里的东西深挖出来,专门挑选与空间、精神有关的供其学习。卓越天资加上常人难以想象的外部环境,小不点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修道白痴,成为名副其实的空间大拿。
女儿有木兰之气是好事情,十三郎高兴但不允许她这么做,挥手阻止说道:“不用,叫你出来是为了学习它的构造,偶尔帮我讲解一番帮帮忙,破解的事情,由爹爹亲自来做。”
父命如天,小不点本能地哦了声,之后疑惑问道:“为什么呢?”
十三郎想了想,说道:“这是别人给爹爹出的题目,不做好恐怕没完没了。”
小不点大惊说道:“那可糟了。”
十三郎好奇问道:“为什么呢?”
小不点犯愁说道:“芥子空间很深奥的,一般需以特殊法宝才能施展,而且只有一份。这里不是那样,它就像一个……蜂巢?”
蜂巢这种事物对小不点来说只存在与典籍文字与想象中,因此不太确定;十三郎毫不迟疑挥手做法,迅速在空中勾勒出蜂巢的大致摸样,问道:“像这样?”
小不点点着头,抬手伸出粉嫩嫩的尾指,一戳便将十三郎画出的蜂巢戳破个洞,说道:“爹爹现在所处的只是蜂巢的一个孔,破掉之后不像这样跑出去,而是会……”
十三郎闻声识意,说道:“而是会掉入另外一个孔。”
小不点再次点头,之后又摇头,说道:“还不止。小不点觉得,觉得……这个蜂巢是会动的,而且不止一层,也就是说,就是说……”
周围黑丝弥漫,磅礴气息不知不觉间充斥在两人身边,发觉女儿的脸色发白,十三郎忙阻止她讲下去,说道:“别管那么多,不要想一次将它研究透彻,慢慢来。还有学习的事情也不要急,先大致看个摸样,把身体养好最要紧。”
小不点疑惑问道:“能等?”
十三郎肯定回答:“当然。”
“那就好。”
小不点长吁一口气,摸样看起来格外幼稚,讪讪笑着说道:“其实……小不点都没什么把握,爹爹要破掉它恐怕……很难。”
被女儿鄙视,十三郎大怒说道:“爹爹一定行,不服咱们打赌。”
小不点大乐,说道:“打赌就打赌,赌什么?”
赌什么呢?弹手心?打屁屁?还是羞羞脸?
十三郎犯了愁,想了想忽哈哈一笑,说道:“管它呢,有了输赢再说。”
这条建议太荒谬,小不点却很高兴,说道:“好好,到时候,爹爹不许耍赖。”
“那必须的。”
十三郎嘴里应着,心里想爹爹当然不会耍赖,也绝对不能耍赖,不可以耍赖。
耍赖代表输,输的话……谁知道会输掉什么?
也许是全部。
……
又一次十日静坐,之后又一次,再一次……
大小两个人儿无法并肩,但可彼此挨着对方,感受着对方的体温、还有随体温一起传递过来的力量与支持。与之前那次独坐不同,父女两个偶尔会有交流,轻轻淡淡,不算严肃,但是很认真。
两人有时会以神通交流,都是一些极简单的线条,似在描绘什么图案,又像构造一个可供家人娱乐的迷宫。其中,主要工作由小不点来做,十三郎仅以禁法辅助,或者拆毁。
交流自然免不了,十三郎更多地在望着山峰思索,小不点负责指点与讲解,同时也提出更多问题。渐渐地,父女两个之间的话变少,且越来越少;他们都能感觉到周围的清冷再加重,不断变得浓郁。不是不想说,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说出的话似乎被冻结,听在耳中如刀锋刮擦的疼。到了后来,十三郎不得不时刻释放出火焰之力,让他、让小不点觉得不再那么冷,也将孤寂略微驱散。
都说空旷的地方最易生出寂寞,只有阅尽沧桑的人才能明白,有大片房屋但没有人的地方才是最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大恐怖。昆仑殿覆盖不知多少万里,看得见的都是宏楼大宇,也只有宏楼与大宇。若从这个角度去评价,把世上所有赞美的词汇堆砌到一切亦不为过;然而就是在这种地方,在有亲人陪护、彼此鼓舞、且都坚毅狠绝之人……依旧难以忍受。
十天,百日,直至十个月。十三郎的脸上起了一层冰霜,眼眸清亮但不似以往那样灵动,小不点的情形只比他略好,神情透着疲惫,小脸煞白。
枯坐中时间仿佛被冻结在某个点,任凭真灵之火如何灼热,都无法驱散那种侵透灵魂的冰冷。
某日某时,十三郎终于有所动作,先是长长伸个“懒腰”,如驱散水面静浮的鸭子一样弹飞身体表面的那一层霜,缓慢而坚决地站起身。
“乖妞,休息吧。”
红芒自体外收敛,效果却是反的,仿佛黑夜中点燃一团篝火,那般明亮而且温暖;又好像朝霞冲破暗幕,煌煌不可阻挡。周围的冰冷愤怒了,如被撩动的大海发动反扑,掀起层层波澜。
周围三尺春风地,巨浪翻涛人不惊,十三郎将小不点从地上抱起来,亲亲其冰冷的面孔,怜惜说道:“下面的事情,交给爹爹处理。”
暖意使人犯困,小不点打着哈欠,抬起手揉一揉泛红的眼睛叮嘱道:“爹爹小心些。”
十三郎认真点着头,笑着说:“那必须的。”
小不点不怎么放心,又说道:“别忘了打赌。”
十三郎大笑,笑声如剑,顺着那条如剑一样的山路,穿云直上峰顶。
“待从头……嗨嗨,爬山去!”